一路之上,惨遭剁手的十多名军卒嘶声惨叫。李延炤及令居县兵们却只是置之不理。负责押送他们的那些辅兵,甚至还不少都在暗中下了些黑脚。待得抵达援军大营辕门外,这支来势汹汹的队伍却被严阵以待的营兵们阻挡在外。李延炤抬头四望,只见营墙与望楼之上遍布张弓待发的弓弩手。辕门处也早已立好拒马,拒马后便是持枪肃立的各部军卒。
一名将佐站在辕门外,手中拿着令旗挥舞着,令李延炤所部停下,随即大声喝问道:“来者哪部人马?请将主上前通报!”
李延炤将刀交给一旁护卫,而后大步上前,期间每行一步都会牵动着身上伤口。他强忍疼痛,行至拒马前,对着辕门外的那名将领一拱手道:“我部乃令居县兵。半夜集众前来,是为向陈平虏及阴司马讨一个公道。烦请阁下入营代为通报!”
那将佐闻言,心中顿生疑惑。他靠近拒马,拿过身旁士卒手中火把,细细地看了一番营外聚集待命的县兵队伍。队伍前列不时发出刺耳的惨嚎。他细细看去,只见前排数十身披皮甲的令居县兵押着十来名军卒,观服色便是援军营中部曲。这些士卒身后,便是数排全身铁甲,面戴铁质面具的战锋营步卒。他们人人甲上皆是遍布血迹,望上去宛如修罗魔神一般。
从眼前这支安静的县兵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与状态,不由得使这位举火观察的将佐浮想联翩。这些军卒虽说只是整齐肃立,但望在这位将佐眼中,那是经历过战火考验,真正看淡了生死的那种肃然。
他不敢再小觑眼前的这支县兵。看到这些兵卒之后,他心中终于明白,为何令居以一县之力,不过三千余兵卒,便能让汹汹而来,不可一世的刘胤所部万余军队顿兵城下,不得寸进。他微微躬身,对李延炤道:“请上官稍待,卑下这就前去禀报陈将军与阴司马。”
李延炤望着那将佐的身影向营中远去,不一会儿便复归辕门处,挥挥手令左右将辕门处的拒马等物搬开。随后向李延炤拱手深施一礼道:“李司马,陈将军与阴司马俱在营中。请司马与我前去面见。”
李延炤拱手:“有劳了!”随后便跟在那将佐身后向营中行去。然而他身后聚集起来的士卒等行近辕门,却被左右列队的部曲伸手拦住。
“干什么!”秦大勇大喝一声,便要将挡路的部曲推开。李延炤循声回头,当即便出言斥道:“大勇,不得无礼!”
李延炤又望向在前方引路的那名将佐,双手一摊:“不知阁下是否可以向李某解释一下,为何不让我部入营?”
那将佐面有难色:“司马所部甚众,营栅匆忙立起,恐内中难以容纳……还望司马见谅……”
李延炤抬头向营内望了望,这营垒确实是匆忙立起。营墙都只是匆匆围了一圈木墙,辕门后的大部分外墙内侧,都没来得及钉上内墙。许是援军部属众多,且互不统属,只是直隶于平虏将军陈珍麾下。营房中布置也是分成数个错落有致的区域。
李延炤点点头,而后对那将佐道:“既是如此,我便令大部留在营外待命。”言罢他伸手指向被营兵拦住的辅兵:“这些随从随我一同入营,可否?”
那将佐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地看向那数十名辅兵,以及他们押着的那些部曲,还有后队中那些抬着担架的人,终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得到了那将佐的许可,辕门处的营兵便纷纷放下手臂。数十名辅兵或押着那些部曲,或抬着担架,随同李延炤一起行入营中。将佐带着李延炤入营之后,七拐八拐绕过数个由营帐组成的方阵,来到中军大帐旁。一杆大纛竖立在大帐之侧随风飘扬,上书:都督中外诸军平虏将军。大纛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李延炤对引他前来的那名将佐道:“帐中狭小,便劳烦君请陈将军、阴司马出帐而谈。”那将佐回头望望押着部曲抑或抬着担架的辅兵,点了点头。
不多会,大帐帐帘掀开,左司马阴元一身章服,而平虏将军陈珍则顶盔掼甲,腰配长刀。这二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颇有几分不谐之意。李延炤面向二人,单膝跪倒,语调悲切道:“末将李定东,跪请二位长官为我麾下士卒主持公道!”
陈珍与李延炤尚属首次见面,只是十一年的时候,李延炤麾下刘季武等骑卒,入陇西劝得数个氐羌部落与陈珍所部一同进袭赵军辎重部队,给陈珍留下了深刻印象。陈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将领也不乏好感。此时见他言及主持公道,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不知自己属下这些拼凑起来的家兵部曲又做下了什么样令人愤怒之事。
陈珍行上前去,扶起李延炤道:“有何不公,定东不妨细细道来。我与阴司马必秉公办事,若查之属实,对犯律官佐士卒等,绝不姑息宽贷!”
李延炤垂头道:“属下谢过陈将军。”言罢他转身向身后辅兵们招了招手。一票辅兵立即将那些被砍了手的部曲,与担架上身首分离的袍泽们抬上前来。陈珍方才便已听到李延炤身后辅兵队伍中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正觉奇怪。此时见到这番景象,心中疑惑更重:“定东,此是何意?”
李延炤哽咽着,指向那些跪成一排的部曲,又指了指另一侧担架上身首分离的己方阵亡士卒:“我部血战旬日,将卒伤亡不知凡几。诸军前来赴援,方才堪堪守住令居。今夜却听闻南城有敌首遭盗割,不仅如此,这些杂碎……”李延炤一手指向那些部曲:“这些杂碎,还割取我部阵亡士卒首级,意欲冒功!其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天理难容!惟请二位长官主持公道,以慰忠烈在天之灵!”
陈珍闻言,视线转向一旁担架上放置的令居县兵遗体。他上前一具具查看,只见这些躺在担架上的阵亡士卒俱是身首分离。作为凶器而被收缴的刀斧皆放置在旁。令陈珍看着不由得暗自心惊。
陈珍信步而行,自担架一边又缓缓踱到那些被令居县兵抓获的部曲一边,望着右手已齐根而断的众人,语调森然道:“此事可是汝等所为?汝等是谁家部曲?”
被辅兵押着跪在地上的那些部曲中,忽然有人抬头望向大帐前站立的左司马阴元,高呼道:“司马救我!”
阴元乍然听闻这声惊呼,神情疑惑地向说话之人看去。只见其正是自己麾下部曲,面色登时变得青紫。正待他要张口说话时,却见面前不远的陈珍毫无预兆地拔出腰间环首刀,一言不发地便捅入方才高呼那名部曲的胸膛!
眼见自己麾下部曲缓缓倒在帐外,阴元神情不豫,但他扭头望了望另一侧众多担架上的无头尸身,也自知理亏。冷哼一声,当即便返回帐中去了。
陈珍望着面前跪倒一排的阴家部曲,语调冰冷道:“左右,将这些败类拿下,即刻拉到辕门外斩首,并传首各营!”
“是!”左右陈珍麾下宿卫出列,而后从令居辅兵手中接过这些部曲,不顾他们的哭嚎震天响,只是一路向着辕门外拖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千金买首(下)()
李延炤率部行出援军军营,回头遥望辕门上高挂的十几颗首级,心下稍安。平心而论,他起先的目的并非一定要这些人死。只是将这些人交到他们自己官长那里处置,免得自己落人话柄。却不想陈珍对此的态度竟是绝不姑息。刀光过后,十余颗人头落地,也由此事杜绝援军营中再有其他人割首冒功的歪念头滋生。
其实李延炤自己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些援军中的家兵部曲有如此狗胆前来割首冒功,他们身后怎么可能没有那些士族的影子?他心中不明,这些人为何对于首级有如此执念。只不过当下这些人表现出来的种种作为使他可以肯定,凭着令居县兵此战中所立下的事功,随之而来的,定然是一股凶险的风暴。
当晚李延炤便命营中所有士卒分作两班,一班歇息,另一班则负责出城收敛阵亡将士遗体,并收拢敌人遗体,割除首级,并将无头尸身一体埋葬,天明时分换班。这些士卒虽至为疲累,却也只得依令而行。大战之后,城外堆积阵亡双方士卒的墙根下,异味早已大得不像样。数名医士拿来艾草等物结结实实地将墙根下堆积尸首处仔细熏了数遍,并叮嘱前去敛尸的兵将们用湿帕捂住口鼻,要求他们做完这些工作之后,即刻便洗净手,以免出现疫情。
次日上午,宋小虎带着数十名将卒,押着十余辆大车,上面放置着四口半人高的大箱子,以及宋辑从自己部曲所携军粮中匀出来的一部分粮草,计两千余石,由宋小虎率部一并送至营中。
李延炤望着宋小虎伸手打开放置在他屋中的四口箱子其中一口,立时用绳索串连,堆满整个箱子的黄澄澄的铜钱便展现在他眼前。李延炤双手一按几案,站起向着那箱子踱去,他并未料到宋辑与宋小虎会如此快速地商定此事,并直接抬来了这四大箱铜钱以示诚意。
李延炤拿起一吊崭新的铜钱在手中把玩。最末端的一枚铜钱方孔周围是篆体的“凉造新泉”字样。这些铜钱成色足有七八成新,看样子也是宋家不知积累了多久的资财。
“此番出征在外,家父并未携带巨量资财在身侧。此番送来钱粮,每口箱子十万钱。权作定金。待我部移师回城,再将剩余资财一并奉上……”宋小虎低眉顺眼,语气中满是探询之意。
“如此倒是可以。只是令尊送来的那两千余石粮食,又怎么说?”李延炤抬头望着宋小虎,出言问道。
“家父有言,那些粮食是犒劳司马麾下将卒的。晚些时候,家父还会遣军卒送来一百只羊,也是犒劳司马部下所用。这些,皆家父赠予。司马不必为此伤神。”宋小虎听李延炤问起此事,当即便答道。
“既是如此,我便替军中将卒笑纳宋扬烈的好意了。”李延炤满脸堆笑,自刘胤进军以来,难得地心情舒畅了一回:“小虎稍后回去,且向令尊转达我的谢意。”言罢,李延炤又回头去一旁立柜中取了数柄胡骑所用长刀递给宋小虎:“此皆我部斩获虏骑百夫长以上级别将佐所获战刀,将它们一并拿给令尊,权作回礼。”
李延炤话音未落,宋小虎的心思却已是活泛起来。这些皆是虏骑将佐所用战刀。将其不论上缴还是拿出去,可都是赫赫战功!立时便兴奋不已,连忙双手接过,向李延炤连声称谢。李延炤却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连道不必。心想战场上缴获的敌军将佐武器那么多,随便拿点意思意思打发宋小虎一下而已。
宋小虎乐颠乐颠地将长刀放置在旁,继续与李延炤谈起随后交割敌首之事。李延炤昨夜便令麾下军卒收拢了敌方尸首,割取的首级在城外早就堆成了一座小丘。此时自然满口答应。宋小虎见此事双方已达成共识,便满心欢喜地告辞,然后出营返回。
送走了宋小虎,李延炤便令护卫们将宋部送来的铜钱粮草等物清点之后尽皆入库。随后便起身去了马厩旁,那里现在已成为堆积敌军首级之处。数十名营兵正在清点敌首。营兵们分作两拨不间歇地将城外割取到的敌军首级运送到营中,每车均有百来颗敌首。运送数趟之后,马厩与营房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成一座小丘。小丘之中,那些敌首面色各异。李延炤踱着步从旁走过,堆积起来的敌首之中,面色恐惧的、凶狠狰狞的、目眦欲裂的,种种神态,不一而足。
战锋营的士卒则在一旁,将石灰倾倒在这些首级上进行硝制。虽然其中有些首级因为时间过长,但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腐烂程度尚且不算重,首级的面目及发辫也是依稀可见。
硝制好的首级被战锋营士卒们装箱,程勇正面无表情地给这些箱子钉上钉子,这些都将作为支付给宋部的货物,待点清之后,便要与宋部进行交割。
如今李延炤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穷志短。这些部下们千辛万苦,甚至许多人付出性命的代价方才换来的军功,如今却要被他卖出去。只是念及那些阵亡士卒的家人,他身为这些士卒的官长,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须臾之后,一名辅兵士卒前来,告知李延炤,有一名援军将佐在营外通报。李延炤不知何意,便与那辅兵一同前去辕门处。
得令的守营士卒们挪开拒马,便有一名年轻将佐带着十余名士卒进入营中。如同方才前来的宋小虎一样,这些部曲也皆是赶着大车,车上放置着数口大箱子,自辕门处缓缓而入。
那年轻将佐大步上前,向李延炤一拱手:“卑下乃是武兴辛府君帐下行军司马刘彦,此来奉府君之命,与李司马有要事相商……”
李延炤望了望那年轻将佐,又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数十名押运箱子的部曲,点点头道:“既是受命入营,便且随我来。”言罢李延炤自在前面引路,而刘彦则给身后那些部曲打了个手势,令他们停在原地待命而行。
刘彦随李延炤来到他自己那间营房,刘彦环视一番屋中那颇为简陋的布置,心中已有不屑。然而望向李延炤的时候,依然恭恭敬敬言道:“听闻司马独率县兵苦战旬日,阻敌坚城之下,末将与辛府君心中至为佩服。辛府君便遣末将前来,带些东西不成敬意,以慰司马麾下三军苦战之劳……”
李延炤双手撑着面前几案,缓缓坐下道:“刘司马言重了。我等身在行伍,守土御敌,本分而已。万不敢当辛府君一个谢字。只是刘司马此次受命前来,怕是别有意图吧?”
刘彦听闻李延炤话语,心下不由一奇,稍稍收敛了方才心中产生的轻视,拱手道:“李司马明达。彦此来确肩负着其余使命。辛府君对司马不乏赞赏,望司马慎重考量。”
李延炤微微一笑:“辛府君想出些资财,自我这里买些事功,也好得偿所愿,以报之前在沃干岭败于刘胤手下的一箭之仇,更可在明公面前将功折罪。不知我所言对否?”
李延炤的话听在刘彦耳中,一句一句已不啻惊雷。饶是如此,心中雷电交加的刘彦表面上却依然是波澜不惊,只是拱手言道:“李司马所言不差,府君遣卑下前来,正有此意。惟望司马成全。”
李延炤满脸堆笑,看向刘彦:“好说,好说。只是不知,辛府君此番要多少首级?”
刘彦郑重地伸出一根手指,对李延炤道:“府君遣我前来,欲向李司马求得敌首一千。敌千骑长以上级别将佐佩刀两柄,百夫长以上佩刀五柄。敌军器械、旗帜、甲杖若干。”
李延炤乍然听闻辛岩胃口也如此之大,心下微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此番刘胤进袭,阻敌成功者唯自己一家,这些士族高门既有如此旺盛需求,想必也是由着自己狮子大开口了。当即便应承道:“此事不难,只是我部此番阻敌,伤亡惨重。伤亡士卒家中老小,失之倚仗怙恃,身为将主,惟愿得之一二资财,抚恤其家,否则内心难安……”
刘彦闻言,又是一拱手道:“司马对麾下士卒如此仁爱,刘某至为佩服。府君之意也正合司马所求。不妨司马直接议价,这些敌军首级物资等,需耗费几多资财?”
“首级便按律折算,一颗千钱。千骑长以上敌军将佐佩刀,一柄万钱。百夫长以上佩刀,一柄三千。敌军甲具一副百钱。器械旗帜等,且算我赠予辛府君。不必另付资财。”
刘彦起先听得一首千钱,一刀万钱,不由得暗自心惊,只是听闻最后李延炤言明敌军器械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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