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炤多聊几句,好在李延炤面前露露脸,让他能够记住自己。
行至北门一侧,李延炤依然如常,边与士卒们攀谈,拉着家常,边检查着他们手中武器。令他们但有破损,便及时拿去营中武库找书吏调换。毕竟战阵之上,若士卒手中武器不灵,很可能因此而出现完全无必要的伤亡。
正攀谈之间,李延炤却忽然隐约听到城下有人叫门。一旁的士卒正要点起火把,却被李延炤眼疾手快,一把制止。他将头小心地探出城垛,观察了一番,只是夜色黑暗,却看不真切。
“汝何人?”李延炤将头隐在城垛内侧,而后出言问道。
“我乃骑营陶百人长麾下什长杨易!我等外出侦骑,路上截获一人,他言及乃是县中工匠,负伤甚重,我等便唯有将他送回……”
“举火!”李延炤悄声对一旁士卒言道。那士卒取出火折子,而后点燃一个火把置于城头。李延炤放眼望去,见城门下有十几骑仰头相望。
李延炤细细看去,见这十几骑多半都是些熟面孔。便放下心来,对一旁道:“开门,放他们入城。”
数名士卒闻言,便相继向城下跑去。李延炤亦是举着一个火把行下城楼。城门打开一条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那十多骑见之,便上前鱼贯而入。
等到所有的骑卒均已入城,门洞中的几名士卒便一齐用力,城门又重新禁闭。李延炤打着火把,凑近一匹背上驮着一名横放伤员的马。乍一看去,还以为这匹马背上驮着的是具尸体。
火把凑近,照亮了陆一被灌木刮得满是血道子的脸。李延炤望之惊愕不已,连声唤道:“陆一?陆一!”
陆一却仿佛是毫无知觉,仍只是紧闭双眼,并无回应。李延炤伸出手,放在陆一鼻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到他呼吸虽是不稳,然而一时半会,倒也无甚性命之虞。
“将他抬入营中,安置在我房中,令营中医士前去医治!”李延炤转头对一旁的步卒言道。
几人领命上前,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陆一从马背上转移下来。而后抬到一旁,又轮流背着,向营地方向行去。李延炤转头问那伙骑卒领头的什长杨易:“杨什长在何处发现此人?”
杨易垂头恭敬答道:“约莫……约莫距县城北三十余里。此人拿着一截断刀,口中反复嚷嚷着:‘报仇,报仇……’见到我等之后,他大吼着:‘今日斩汝等虏贼,以为妻母报仇!’我听他所言,知其并非胡人,连忙出言制止,问及他来历。他只言道是县城中工匠,未说几句话,他便晕厥过去……我等见其伤势不轻,只得就近将其送回县城……”
李延炤点点头,又道:“先前县中留守工匠并家眷百余人,交割了最末一批武器军械之后,我便遣骑营百人长徐鉴领本部护送他们北撤避祸。既如今独此一人,受伤颇重,且护送骑卒无人返回,想必匠人及家眷,还有护送骑卒,皆已遭逢不测……”
“既是如此,说明虏贼即使部署于城北的游骑尚有不少……”李延炤抬头望向杨易:“你部若是返回继续侦哨,万望各自保重,切莫逞一时之勇,与大队虏骑缠战。若遇虏骑,能避则避。保存自身方为上上之策。”
杨易抱拳躬身道:“属下谨记。属下这便率部再行出城。若探得异常情况,再遣人返回报予司马。”
言罢,杨易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便向着又开了一条缝的城门行去。
李延炤看着杨易一行哨骑消失在城门之外,城门重新紧闭落锁之后,方才转身,疾步向营中行去。看到陆一那副伤重惨象,他已是不敢想那些其余匠人及他们的眷属,会遭遇什么。
半刻钟之后,李延炤已是出现在屋中。此时尚在营中留守的医士一共十人,此时已尽皆在这间屋中,各自查看着陆一的伤势。
李延炤的胡床已被从榻上搬了下来。陆一仰卧在那胡床之上,十名医士各在一端。李延炤静立片刻,只见那些医士不时摇头叹息,心下不由得一沉。连忙紧走几步,进入屋内。
“不知众位郎中诊断结果,此人还有救否?”李延炤心中打着小鼓,望着一众医士问道。
“此人尚算刚强。然则臂上一处刀伤,豁开皮肉几近两寸。后定是又遭马匹冲撞,胸腹数块淤青,胸骨也折断两根……不过其气息尚劲,一时半会倒无性命之虞。”为首的医士总结了一番陆一身上的各处负伤,向李延炤汇报道。
“只是……”一旁另一名医士踟蹰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一般言道:“若调理得当,或许尚能痊愈。然而但凡有些不对,便积重难返,恐得致残!”
致残二字甫一出口,李延炤便已觉当头一棒砸下。陆一此番遭逢不幸,虽非他直接所为,然而其留在县府工坊中为县兵赶制军械,因而拖到虏贼已至,方才遣人护送他们出城。听杨易言说当时情形,显然是陆一妻母皆丧于胡骑之手,因而在李延炤心中更添悔意。
“请诸位医士一定留人,好生看顾他。”李延炤对屋中众位医士团了团揖:“所需药物资财,概由我个人所出。诸位但有所需,便请开口……”
医士们受宠若惊,连连回礼。一人言道:“司马既已开口,我等便当竭尽全力救治此人。请司马放心。”
“那就多谢诸位了。”李延炤思虑片刻,道:“请诸位稍歇。此人痊愈之后,另有酬谢。如今虏贼云集,城中军务不可稍弛。我且往城中巡视一圈……”
众医士忙起身道:“司马请便。稍后此人但有任何情况,我等便即刻呈报司马。”
“有劳诸位费心。”李延炤再次拱拱手,而后转身向外间行去。
虏贼压境,繁忙的军务已让他觉得有些喘息不能。如今陆一的事情,更像是一块大石压在了他的心头。再上城头巡视各方之时,李延炤都觉得总有些心不在焉。
城头上的值守士卒换了一波又一波,而李延炤却仍是了无睡意。十几里外虏贼营地的火光即使隔这么远还是依稀在望。来到这个时代已历六年,然而李延炤衡量一番自己的处境,对比诸多有着丰富成功经验的前辈,觉得自己简直是堪称穿越者之耻。
望着虏贼营地透过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的虚无感。觉得自己若是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看着城头或忙碌,或小憩的士卒们,他不由得又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愧疚。或许自己一死,算是一种得来不易的解脱。然而这些士卒,却又将何去何从?人人皆有父母亲人,谁愿在后方听到自己亲人阵亡的噩耗?若令居终将不守,自己也须得尽力保全这些部下,不为那些战后统计的伤亡数字好看一些,只是因为,这些卑微的士卒,也皆是有血有肉有家的人。
在这种重重压力之下,李延炤便待在城头,迎来了次日的黎明。虏贼营地中的火光一夜未歇,显然也是对凉州兵卒有所忌惮。如今踏上了凉州的土地,未敢再大意行事。毕竟在凉州的主场之上,赵军自上而下也不知将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若被逼到绝处,当年洛阳城下北宫纯所率领的那些铁骑不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战场上。
刘胤收集汇总了诸多哨骑反馈回来的情况。知悉如今的令居县城已是孤悬于外,无人援救之后,刘胤将所部万余士卒分作三部,分别向着紧张待命的令居县城缓缓压来!
一宿未睡的李延炤看着远处黑压压的赵军缓缓而来,心中反倒是涌起一股形同解脱般的释然。之前一直便在为今日之战做准备。如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
“点火!”随着李延炤的号令传递在城垣之间,城头上架起的大锅下,纷纷燃起火光。锅内,则是为了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而早已准备好的豆油及火油……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固守令居(一)()
黎明时分,十几里外的赵军大营透亮了一整晚的火光终于相继熄灭。随后便是营中飘出的袅袅炊烟。伴随着锅中粟米清香的炊烟在四周飘散开来,也飘入已在附近山上值守了一整晚的陶恒所部骑卒鼻腔中。这些骑卒疲累饥饿交加,此时闻到这股粟米清香,不由得纷纷伸长脖颈,细细嗅闻起来,仿佛这凭空而来的香气能够暂缓他们腹中饥饿一般。
陶恒从随身的干粮袋中掏出半块干硬胡饼,咯嘣咯嘣地咬着。时不时拿出腰间水囊对着嘴狂灌几口,而后将口中经过咀嚼之后依然有些咯喉咙的胡饼咽下。望着身旁骑卒们贪婪嗅闻敌营饭香的模样,不由得暗自轻叹口气。他转头望向一旁拿着水壶胡饼,同他一般大口吞咽的队率望去。
此人正是当初自陇西随他和冯定前来降凉,最终剩下那二十来名骑卒中的一员。此人虎背熊腰,托凉州军骑卒普遍装备的马镫的福,如今在马背上擅使一根丈许长,重三十余斤的马槊,且骑射技艺在如今令居骑卒之中已是难觅对手。却偏偏生得一副白净无须的儒生面庞。在军中呆久了,此人也是一身杀伐之气,往往在睥睨之间,便已能令对方不敢轻动。
陶恒从干粮袋中又取出一个油纸包,甩手便向着那队率丢去:“王老柱,这里有点前番腌制的马肉干。待会你给兄弟们分一下。”
“哎!”那队率反应迅捷,一手接过油纸包,面露喜色,打开纸包嗅闻一番,一脸陶醉神色。正待转身去发放马肉干,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转身问陶恒道:“百人长那里可还有?”
“没了,都在你手上了。”陶恒望着两里外的赵军营盘,头也不抬地答道。
王老柱闻言,从油纸包中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根最大的,几步行至陶恒身旁,将那马肉干递了过去:“百人长也吃点吧。”
“不了不了。”陶恒连连摆手:“方才我已吃饱。这些拿给弟兄们分了,待会也好有气力继续赶路。”
王老柱见陶恒神色坚决,便点了点头,向着那些兵卒走去。油纸包中又干又硬的马肉,即使在这些军卒心目中,也决算不上什么非凡的美味佳肴。只是如今在外不比在营中,有这些虽干硬的马肉干,也总胜过干粮袋中那些干硬得咯喉咙,没有水就无法下咽的胡饼。
王老柱拿着油纸包行至聚拢起来的军卒们附近,军卒见状立即呼啦啦地围过来一大片。看着他手中油纸包,纷纷吞着口水。王老柱招招手:“坐好等着我分,谁要不守规矩,休怪我打折他的手!”
听到他厉声明言,士卒们便纷纷有所收敛地围坐成一圈。王老柱将油纸包放在一旁大石上,便从腰间抽出环首刀,数着人头,开始切割那些本就不怎么多的马肉干。
不多会,油纸包中的马肉干已是被分完。每人都分得一小块。军卒们纷纷将那些马肉干送入嘴中,闭眼细细咀嚼一会,纷纷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休要嫌少!”王老柱看着士卒们的贪恋表情,出言责道:“这些也本来是百人长一人的配给。如今百人长自己啃了胡饼充饥,肉干一块未动,全数分给你们,谁要聒噪,我老柱这自有拳头伺候。”
士卒们闻王老柱言及于此,都是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仍立在十几步外,举目望向敌营的百人长,心下瞬间便再无怨言。纷纷狼吞虎咽地拿出自己的胡饼啃食充饥。而什长队率等一应基层将佐,已纷纷行至百人长身旁,开始询问起今日队伍动向以及安排。
陶恒看着两里外的敌军营地,面色凝重一语不发。直到敌军用过晨食,开始自帐中拿起武器出营集合,陶恒的神色方才紧张起来。他大略数了一番出营敌军数量,见规模已有不下八千人,神色中更见忧虑。
在敌军出营列队,继而向令居县列队出发后不久,留在营中的数千人也没闲着。他们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纷纷开始拆除营栅、帐篷等。并纷纷将其装车以备搬运。王老柱见此情景,却是甚为不解,连忙凑近陶恒,问道:“百人长,这些虏贼是要干嘛?”
陶恒叹了口气:“刘胤是想将营寨前移,好减缓出兵攻城所费时间气力。首日出战,刘胤仍以氐羌人为先,乞活军帅为后。更留两千虏骑压阵,端得是食古不化。”
在陶恒印象中,自他在陇西时,对虏贼印象便是如此。起先并未占据陇西地区,刘赵多以归附的乞活军为炮灰。而以本族精锐押后掠阵。若炮灰有效地消耗了敌军气力,押后掠阵的匈奴精骑便一鼓而进,趁势击破敌军。倘若这些炮灰并未发挥多大的作用,这些匈奴人珍贵的本族有生力量也承受不了多大的损失。
而击破陇西之后,陇西地带大大小小的氐羌部落慑于刘赵强大的军事威压,加上送人质至长安,也不得不貌合神离地归附匈奴。如此一来,匈奴人眼中的这些乌合之众便成为新的炮灰部队。
人数较少的匈奴以及杂胡,在这场波及甚广的乱世中,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求得本族人的优先生存权。与之对应的,便是外族人的彻底沦落。活在北地的其余民族在无力抗争之下,境遇简直不比豚犬好多少。
“走!”陶恒转头望向王老柱:“遣一人回营,将此处敌军动向报知司马。我等便继续向南。此去路途险峻,困境重重,然为司马及千百袍泽计,我等也别无选择。”
城楼上,处处都站着持火把据守的士卒。一旁的铁锅中皆是在加热的油。每只锅旁都有数名士卒围着,数人将早先劈好的柴火丢入锅底。其余人则各执蒲扇,向着那锅底熊熊燃烧的柴火扇着风。
除此之外,其余值守士卒皆是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事关自身性命,谁也不敢稍有疏忽。随着远方敌军黑压压的军阵越发迫近,城墙上的军卒们冷汗也是涔涔而下。
毕竟如今城墙上站立的军士之中,仍以临时征召的辅兵为主。面对缓缓推进而来的军阵,人人心中都升起一种疑惑:如此强大的敌军前来攻城,令居真的能守住吗?
老营士卒们在各自战位上严阵以待。而征召而来的辅兵们,则多半紧张兮兮地望着城下两箭之地外的敌军军阵发呆。
赵军在两箭地外停驻片刻,重整队形。李延炤在城楼上举目四望,望着城头一副魂不守舍模样的己方军卒们,心中不由得大急。他回过头,向身后的鼓吏大声下令:“击鼓,备!”
“备!”李延炤身旁一众严阵以待的老营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鼓吏也拿起鼓槌,对着城楼上架好的军鼓奋力敲击。
听闻号鼓声,以及城楼上司马左近士卒们的呼喝声,城头其余以辅兵为主的士卒们纷纷振奋起精神。经过一段时间严格训练的他们,如今已是不再缺乏最基本的纪律。只是没有指挥的时候,他们心中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如今号鼓响起,这些军卒们便纷纷拿起手中盾牌,沿着城垛架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在盾与盾的缝隙之中,早已打磨锋利的枪头与刀刃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在城上照顾大锅的士卒们也得到了纷纷前来的刀牌手们的保护。他们将盾面向城垛架起,为在锅边忙碌的袍泽们撑开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随着蒲扇的摇晃,锅下的火越烧越旺。锅中也逐渐冒起青烟。
赵军整队完毕,继续向前方推进,直至一箭地外再次停下。号角吹响,前排的氐羌武士及队中的晋人乞活军纷纷高举盾牌,抬着云梯,推着橹盾车便向城边开始冲击!
“放!”等待已久的魏旭看到敌军已冲进一箭范围之内,右手猛然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