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下乡民遭袭的事件,也为李延炤敲响了警钟。于是他找来陶恒,一气之下将所部三百余骑卒尽皆派出,巡视治下各里。乡民们在近千辅兵的护持之下纷纷北行,逐渐在县外汇成一条几十里长的人流。一路之上婴孩的啼哭,妇人们的争吵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令居骑卒以队为单位,各自散开数里巡视,一俟遇到敌情便边后撤,边派人通知左右友邻互相支援。掩护民户北撤的数日间光景,令居骑卒已与虏骑进行过大小七八场前哨战。双方互有损伤。不过还是地形熟悉且信息通畅的令居骑卒占得上风。通过各队之间的默契协同,总能在局部对虏骑形成以多打少的态势。而遇挫之后的虏贼哨骑们,便往往裹足不前,因此也为令居县的备战争取到了稍微宽裕些的宝贵时间。
及至赵军主力及大量作为炮灰的步卒偷渡大河,进抵令居县境时,已是十日之后。兵贵神速这个道理刘胤并不是不懂,只是先期派遣渡河四掠的哨骑们并未在令居骑卒设防严密之下讨到什么便宜,且接报说令居县民已开始迁移,心知行踪大概已被察觉。便在枹罕左近筑垒,等候调运的粮草到达之后,方才随之渡河,继而向北开进。
据哨骑反馈的情况来看,挡在他面前的这个令居县,兵不过两千左右,虽已提前侦知了他所部行踪,却仍未有任何一支军队向其靠拢赴援。这种吊诡情形也让刘胤不得不慎重行事。毕竟如今局势之下,他所率这两万来人,便是刘赵在陇西地区几乎唯一的军事存在。如今东线与石赵之间剑拔弩张,倘若他将这两万人赔了进去,则陇西之地势必危矣。
总之,在各方各怀鬼胎的情形之下,沉寂下来的令居,开始逐步成为风暴的中心。站在城头督办军务的李延炤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处的这个中心,将成为这场战事的关键点。自武公张轨入据凉州以来,张氏统治凉州已二十余年。不过凉州赖以为根本的河西之地,尚是首次让外来势力踏足。
究其原因,还是十一年与上月的沃干岭之败,将张氏赖以制霸河西的刺史府直属精锐部队几尽折损的缘故。军事存在的薄弱,势必会让入侵之敌减少顾虑。正如今日刘胤不过两万人,已敢越过大河,直趋凉州境内。甚至兵锋直指广武!广武若克,则姑臧几乎便是囊中之物,刘胤涉险一搏,搏的也正是这个偌大的功劳。
随着令居县城中民户的搬迁,如今令居的大小街道几乎为之一空。李延炤将他所能聚集到的几乎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了此刻的城中。计战锋营铁甲步卒二百,骑营骑卒三百,老营步卒一百六十余,弓弩手二百一十。辅兵改编而来的先锋营八百余,收容的韩璞部溃卒四百余。还有便是辅兵一千余。
算下来,自己在令居辛苦经营四年左右,如今面临背城一战之时,所能调集的军事力量,就是这三千士卒了。他们虽然成分各不相同,年龄差异也很大。战斗经验则更不必说。自先前便流传下来的近千老营士卒,多半都参与过十一年在金城下大小数场惨烈战斗。如今这些老营士卒,在面临如此肃杀战阵之时,也早已是一副睥睨模样。
而韩璞部被收容至此的溃卒,却人人皆是一副惶然神色。虏贼的强大,沃干岭的噩梦,在他们心中早已形成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天溃卒之中不少人欲借机出逃,然而无一例外都被在外游荡的哨骑们五花大绑丢了回来。
然而令这些士卒们深感不安的,是李延炤既不说将他们就地正法以肃军纪,也不说宽宥他们。只是将他们关押到营中幽深的地牢之中。每日还依样供给餐食。营中吃什么,这些逃跑不成的溃卒们便吃什么。谁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正如此后但凡有意欲逃跑的士卒,都被依样五花大绑抓回来,谁也不曾逃脱成功过。
如此一来,那些溃卒们索性也死了心。便日日待在令居混吃等死。反正最坏结果也无非战死此地。许多人经历这样一番折腾,反倒看开了许多。若是说到死,之前在沃干岭,不少人便几乎是死过一回。挺到今日,已不知是赚到了多少。比起待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的同泽,在外面总归是要好些。
然而今日,这位令居县司马一脸严肃地巡城。他之后,便有十数名铁甲步卒着甲拿刀,押送着先前意欲逃脱的那些溃卒们游街。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同泽此时被拉出来游街,剩下的那些溃卒们,也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不少人面向着他们,心中已是一声叹息。
将这些逃兵押着在各营面前晃了一圈之后,李延炤已是登上城楼,望着城楼下被铁甲士卒们押着的几人,张开嘴缓缓下令:“斩首祭旗!”
话音方落,城下已是一片刀光闪过。转瞬之间,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已被挂到了一边的旗杆之上。望着那些仍在滴血的人头,城中聚集起的各营士卒,已皆是噤若寒蝉。
“阵前脱逃者,斩!畏敌避战者,斩!殆误战机者,斩!不遵号令者,斩!”
城楼上的李延炤面无表情地吼出四个斩。下方诸军皆是默然。位于骑营前列的窦通望着城楼上的李延炤,恍然间竟出现一种错觉,觉得城楼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此时竟是如此的陌生。
“大战乍临,吾等身为兵将,自当守土御敌。敌来势汹汹,我以寡击众,若不抱定必死之心,恐难以求存!”
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中聚集起来的数个大小方阵,语调却是如同往日一般平稳沉着:“诸君切不可侥幸,觉退缩逃跑便可苟且偷生!今日敌进至此,我等不战而弃令居;明日敌近广武,我等不战而弃广武;后日敌近姑臧,我等不战而弃姑臧……若敌来我退,不知再往后,我等又可往何处?”
刘季武此时坐于营中点将台前陈放的一张胡床上,透过营墙处高耸的望楼,依稀可见在城楼上慷慨激昂的那张年轻面孔。
“若天不眷,令居便是我等坟墓!我身为令居主将,必当率先垂范。凡有战情,我必与诸君同在城楼之上,若见我退,诸君皆可诛我!我未退而诸君退,后队斩前队!将弃军而走,斩将!军弃将而走,皆斩!”
一股无形的沉重气氛蔓延着。李延炤在城楼上所说的话句句入耳,城下这些兵卒们知道,如今确已是前所未有之危急时刻,战阵之上,再也容不得一点虚假。唯有破敌,方能求存。
“抬到前面来!”李延炤对战锋营方向招了招手。随即,周兴左手按刀,领着十余名士卒将阵前摆放着的十多个大箱子抬到了城楼之下。随即转身快步返回阵中。
“打开!”随着李延炤的喝令。城门左右值守将卒们快步上前,将这十多个箱子的盖子尽皆打开。当这些箱盖打开之后,箱中所装的铜钱、珍宝、珠玉等等,便尽皆呈现在集结起来的全军面前。
城楼下的各个方阵之中,已是响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随着这么多的珍宝乍然出现在面前,各队将卒们几乎便要忘却,之前城楼上的司马,还在面无表情地申斥军纪。然而面对这种难得的热烈气氛,李延炤也并未立刻出言制止。
过了好一会,等着场中气氛渐渐归于冷清,李延炤方才环视了一番聚集起来的各营兵将,声调缓慢道:“此皆县府府库中财货,我与辛明府议定,今番我等据守令居,生死皆在一线之间。倘若我等日后得胜,我便做主,以这些财货犒赏三军!而若我等皆战殁于此,这些财货,便用来发我等抚恤!使我等身后亲人眷属,仍可享富足生活,衣食无忧!”
良久,三千士卒集结起来的场中一片死寂。士卒们皆是抬眼望着城楼上那个人,望着平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司马。谁也不知这场险恶战事结束之后,自己还能否立于世上。只是司马方才的那番话,几乎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
“各营将士卒将佐名册交予刘百人将!由刘百人将带这些财货,陶百人长率二百骑卒护持随行。战事结束,若我仍在,则我来发犒赏抚恤,若我与诸君同去,则刘百人将发放抚恤!”
“今日与诸君共守此城,望来日,能与诸君富贵相见,把酒言欢!”李延炤眼中噙着泪水,讲完最后一句话。随着他大手一挥,令旗舞动,号鼓响起。各营相继散去,开始他们最后阶段的准备。
刘季武被数名兵卒抬上马车。十余箱财货也相继被装上车。陶恒率领两百余骑卒,护送着伤未痊愈的刘季武与十多箱财货,缓缓踏上出城的道路。
刘季武掀开车帘,望着在自己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的大营辕门,泪水已在不知觉间湿了眼眶。他回首望去,陶恒正在一旁,沉默地盯着他看。
刘季武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而后望着一旁陶恒,问道:“陶百人长,此战,李司马胜算几何?”
陶恒默然无语,策马又行了半晌,方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百人将,你与司马相知数载,司马此言何意,你难道不知吗?”
“毫无胜算……”刘季武在口中喃喃道:“司马麾下三千,已尽为弃卒!”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三千弃卒(二)()
陆一与留驻令居县城内的三十余名工匠,各自搬运着最近一批赶制的箭矢,与前来交接的周兴之间点过数量。周兴随手抽出几支箭矢,细细查看一番,不时摆弄一番前端箭镞或是后端尾羽,见其接合都比较牢固,方才露出一副满意神情。
见周兴露出一番满意神情,陆一心中才暗自松了口气。李匠头之前作为县府重点保护的工匠人才,已随着头批北撤的民户们出发。县中几位年长的工匠又相继在辛彦的安排下随着分批撤离的民户撤离。经过半个月左右,县府工坊中便只剩他带着这二三十名年轻工匠,为守城兵将赶制最后一批武器军械。
听闻虏骑已至,并且还屠杀了县外一里的民户,陆一心中也是在敲着小鼓。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敌方军情透过外出侦察的哨骑们传递进几乎已十室九空的县城中。陆一听闻此番前来的虏贼不过两万来人,心下也是暗自庆幸了一番。想十一年时,十数万虏贼大军,还不是被阻挡在大河南岸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这两万余人,又济得什么事!
不过随着哨骑们带回来的军情,还有不少虏贼沿途烧杀抢掠的暴行。听闻县城外靠近逆水的几个里已被虏贼焚烧洗劫一空,陆一的心又蓦地沉了下去。毕竟如今他还是随军困守在这令居县城之中。平心而论,他并非将佐兵卒,自然也没有什么守土御敌的觉悟。如果能早些离开这个危地,他是不吝于立刻便启程上路的。
不过县府安排那些年长的工匠先走,加之留下的年轻工匠们人人都可以得到的那份丰厚酬劳,才让陆一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陆一的老母与结发不久的新婚妻子也随他留在城中,等待着这最后一批军械打造移交完毕,他们便要作为最后一批撤出令居县城的民户离开这里。
周兴招呼着手下人,结结实实地查验了一番,确认数量无误,质量也堪称上乘。便一拱手道:“陆小匠头辛苦了。忙活这么久,想必还未吃饭。我这就命下属去军中取些果腹餐食,请陆小匠头稍待,与匠人们吃过之后,再由李司马派兵护送汝等北上躲避兵祸。”
言罢,周兴也不待陆一回应,便转头对一旁的将佐道:“陈乾,去带几个人,把营中伙房那些粥食和面饼端来,拿给匠人们果腹!”
那将佐抱拳应命,招招手唤过几名军卒,很快便消失在陆一的视野之中。半刻钟过后,这些将卒便提着几瓦罐米粥,还有数十张面饼。回到工坊之中。坊中工匠显然也是饿得久了,连手都没顾上洗,便各自用沾着煤灰和炉渣的手端起木碗,拿起面饼,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陆一见周兴如此热情,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也端起一碗粟米粥吃了起来。只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家中还在等待他的亲人们。
周兴仿佛看出了陆一的顾虑,温言道:“陆小匠头不必忧心,方才早些时候,不才已遣人将粥饭送去家中。想必令堂与嫂夫人此时应当已吃过粥食了……”
陆一闻言,惊讶之余更感佩服,忙拱手作揖谢道:“周百人将思虑周详,百忙之中且还能顾得上在下家人,在下感激不尽……”
两人言谈间,周遭工匠们已是纷纷吃了个饱。好些人还在意犹未尽地抹着嘴巴。陆一见状,也赶紧拿起自己的木碗,将方才喝了一半那碗粥尽皆倒入口中。因为知悉家人一切安好,也吃上了饱饭。故而胃口大开。方才磨叽半天都没喝完的粥,也是三口两口便下了肚。喝完粥之后,陆一又拿起一旁一张面饼匆匆揣到怀里。看到周兴正望着他,也是颇为尴尬地笑笑,而后道:“这个留着,待会,待会路上吃。”
周兴见状,却是不以为意。对陆一道:“遵司马之命,已为众位匠人准备好了路上干粮。此去姑臧左近暂住,路上大抵需要消耗两天。营中伙房已备好足额干粮,大抵足够每人支用五日。已装车,稍后司马安排人手护送诸位,这些干粮便会与诸位一同出发。”
“李司马与周百人将思虑周详,我深感佩服……”陆一尚未及计划如何离开令居前往暂避地,这些路途上的细节已由军中上下将佐方方面面想了个周到,也令他心底不由得流过一股暖流。
周兴分配完任务,令手下将卒们将先前接收的军械箭矢等物尽皆向营中押送而去。之后,便揽过陆一,道:“陆小匠头不妨随我入营稍待。家中我自会遣军卒前去,帮忙收拾搬运行李物品……”
一行工匠被带入营中,周兴将他们带往自己所住那间稍微宽敞些的房屋暂且安顿下来,随后便前去寻找李延炤,向李延炤报告了交接军械等物资的过程。李延炤拿过周兴身旁书吏所登记在册的表格,细细查看着。
“如今城中军械,计环首刀两千零一十六把,长枪一千六百三十四支,骑弓五百零五张,劲弩三百八十七张,铁甲三百三十一领,皮甲一千零五十七领,弓矢两万六千一百余支,弩矢四万七千七百余支,圆牌八百九十面,长牌四百六十九面,另有滚木礌石三百余,豆油一万一千多升……”
周兴谈起营中现今所有的军械等物时,简直是如数家珍。不旋踵便将城中如今制备来打算在守城中用到的武备军械乃至于各式各样的杂物都细数了一遍。李延炤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周兴所报之数,一面核对着文吏拿上来的账册。虽未细算,不知是否分毫不差,不过核对了一番,大致都是对得上号的。
“辛苦周百人将了。”李延炤合上账册,而后笑笑道:“这些拿给军中书吏们去买点酒喝,算我请大伙的。”言罢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右手一抛,已被周兴稳稳接住。
周兴抱拳应命,一旁拿过账册的那名文吏却是惊讶不已,连连向李延炤作揖表示感谢。李延炤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又看向周兴,问道:“那些工匠们,如今是否已准备妥当?”
周兴颔首道:“陆小匠头交接完毕之后,便翘首以盼,归去之色至为热切。属下已安抚一番,又令军卒前去协助他们家中收拾行李。如今工坊中剩余的工匠,皆在属下屋中暂歇待命。”
李延炤点点头:“这些匠人,皆是县中良才。切不可空耗于兵灾之中。周百人将,且遣你原先属下老营百人长护送他们北往避祸。送至之后,兵卒无需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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