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乱世用武人,治世用能臣,惟愿公庭得能吏良将辅弼,扬鞭东指,复我晋祚……”
张茂的手缓缓低垂下去。声音也渐渐变得几不可闻。张骏被张茂所握着的右手,仍感到绵绵不绝的力道由叔父的手心传来。然而不过只持续了十几息工夫,却突然感觉手心一空。再看向榻上之时,张茂双目紧闭,气息也渐渐微弱起来。
“叔父!”张骏突然感到山岳在眼前逐渐崩塌。幼年丧父的他,对于这个一直对他倍加疼爱,甚至是放纵的叔父的情感,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叔侄。于他来说,无子嗣的张茂,更像是他的父亲,不但一直一力维系着整个凉州的政务军务,还给了幼年丧父的张骏以足够的庇护……
“叔父!”感到张茂的气息渐渐在丧去,张骏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张茂一去,他的头顶,便再无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道路前方,那些魑魅魍魉,人心鬼蜮,从此也只得他一人去趟……
“叔父!叔父!”在刺史府外值守的卫士与属官们,清晰地听到府中后堂,孤独的凉州新使君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哭喊。
建兴十三年六月庚寅,凉州第三任刺史,受使持节,平西将军,凉州牧张茂薨。时年四十八岁。
刺史府中传出的消息,一时震惊了整个姑臧。戍守各门的将卒,无论是城中戍卫,还是外调方镇将兵,皆披麻戴孝。一时间城内号哭之声震天,而戍守各门的将卒们,却是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一地还是一国。当权力移交之时,都是它最为脆弱而敏感的时期。此时的姑臧也不例外。之前为了防范可能生出的变故甚至是逼宫。张骏以张茂名义发布命令,将常年戍守姑臧城内的戍卫将领调换,并分遣他们戍守西侧、北侧九门。而将靠近刺史府的南侧五门交给外镇强兵。甚至于据守端门者,居然是一县之中的县司马。
张茂薨逝之后,各个城门守军之处,皆已有刺史府属官受命前来,严禁各门守将互相走动,以防各位守将串联生变。
李延炤此时在身穿的铁甲之外,已罩上通体纯白的素服。他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肉眼可见的刺史府,右手紧握着手中的诸刃长刀。神情之中,竟有那么一些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正是刚刚故去的这位凉州使君,屡番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不乏刻意袒护。他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如今自己手下能有这支令居强兵,也与这位使君可说是密不可分。
可是今天之后,那个宽仁的长者,却已是不在。李延炤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送他一程。城中报时的钟鼓响起,他神色沉痛地跪了下去,而后将手中长刀横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向着刺史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如今姑臧之内,张骏是张氏一族之中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心怀不轨,也势必难以掀起什么风浪来。不管何人,只要想犯上作乱,便势必要废掉张骏。然而废掉张骏,便只能独自面对凉州境内所有的高门豪族。
如此一来,即使在州中有再强大的实力,也难以与所有高门豪族相抗衡。这些高门豪族的掌舵人其实也并不蠢,他们都是看得清面前的形势。张骏在张茂病逝前所做的这一切,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位凉州新使君,也并非一个好相与之辈。他心知自己定然难以在朝夕之间,便掌稳整个州治的军权。与其这样让隐患随时在侧,不如外调方镇,以让方镇和戍卫之间互相牵制。就算有谁怀有二心,在这样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下,也难有大的作为。
更何况据守端门的令居县司马李延炤,还是一介无名小辈。即使拥有先前那些战功,加上前任刺史张茂的青眼相加,以至于赐字赐名,也依然不能让这些高门豪族对他重视起来。不过恰恰是这个不被重视的李延炤,却据守着最为重要的端门。
从端门入城,行不过两百余步便是刺史府南门。姑臧城二十二门之中,便属端门距离刺史府最近。然而如今虽是一支县兵据守这座城门,却无人敢于小觑这支县兵所具有的强大战斗力。
韩璞与韩宁二人入刺史府祭拜了张使君,而后披麻戴孝,骑马绕城而行,视察各门守备情况。由端门跟前过,韩宁便分明看到了端门上下,那些守城士卒身上所披的耀眼铁甲,与手中明晃晃的长刀。那铁甲几乎覆盖了全身,看上去即使与裲裆铠相比,也是只强不弱。这些士卒们不知为何,人人面上都戴着一个狰狞的铁面具,令这个最为紧要的端门之外,又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韩璞望向城头值守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策马而行,若有所思。韩宁紧跟在他身侧,却是淡淡一笑道:“不想李定东前去令居,竟带出一支如此强悍之兵……”
韩璞怔怔出了一会神,而后转过头问韩宁:“侄儿,你可知为何使君偏偏令李定东来戍守此紧要之地?”
韩宁转头望着城头,波澜不惊道:“叔父,使君此举,正是一着好棋。李定东起于流人,战阵建功,除受辛翳提拔之恩,与其余人并无瓜葛。张使君先前与其赐字,赏其财物,如今又令其据守端门,正是有借恩义相结之意。这李定东能够在金城死战,也必不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据守端门,恰恰是这个无朋无党的李定东,最为妥当!”
“说的不错!”韩璞望向自己侄子,用赞许的眼神看了他许久,而后又道:“可是你却说漏了一点!”
“愿闻其详。”韩宁听闻韩璞讲自己说漏了一点,也是竖起耳朵,恭聆韩璞的教诲。
“新任的这位使君,要重用寒伧武人了!”韩璞望向高耸的城墙,怅然若失地对着自己的侄子言道。
“新使君不过弱冠之年,虽继承遗命,假摄此州。然若真能治理此州,眼界必不至如此浅薄……”
韩璞闻言,猛地回过头望向韩宁:“慎言!使君虽年轻,然其雄才伟略,绝不亚于先公,又岂是你所能够置喙?打乱戍卫,召回方镇,你又知道是何人手笔?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新任使君!”
韩宁听闻韩璞所言,一时间竟有些呆滞:“这……这皆是新使君手笔?”
“前几日间,扈从黄玮悄然告诉我,张使君日夜昏迷不醒。而新使君却日夜侍立在旁。调动戍卫与外镇文书,皆是新使君交付于他。你且想想,除了这位新使君,又会有谁?日夜侍立在旁,想必用印也是异常方便……张使君病重之时,这位新使君非但没有痛不欲生,自乱阵脚,反倒将一干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仅以此便可断定,这位使君,也绝非泛泛之辈!”
“今后切记!这位使君,允文允武,也绝非寻常守成之人可以局限!我观之颇有大器量,也正是英武之主,断然不可慢待……”
韩宁闻言,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抱拳拱手道:“小侄记住了……叔父教训得是……”
叔侄二人自城下远去。而城楼上的李延炤,却望着那两个远去的熟悉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宋配之女()
端门远处的官道之上,缓缓行来一支车队。为首的马车双马驾辕,装饰华贵,一看便非寻常人家。马车周围遍布着端坐马上执刀缓行的骑卒。人人目光炯炯。看去也颇有精锐之相。
一只雪白柔荑轻轻掀开车帘,而后搭在车窗之上。一旁的侍卫队长见状,便立刻上前,躬身对马车内的人毕恭毕敬道:“不知小娘子有何吩咐?”
车窗中响起一个轻柔女声:“已经到姑臧了么?”
马上的那名侍卫队长见状,恭恭敬敬地垂首抱拳道:“已至姑臧城外十里。小娘子且请稍后片刻,便可自端门入城。”
车窗处的雪白柔荑放了下去,连带车帘也回归原位。将车厢中的一切又遮得严严实实。侍卫队长长出一口气,正待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听闻身后的车厢中传来女郎的问话声:“如今端门守将,却是何人?”
侍卫队长闻言,便立刻又拨转马头面向车厢。虽然车窗上的帘幕再未掀开,不过他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躬身抱拳道:“小人已派人打探过,如今端门守将,却是令居县司马李延炤……”
侍卫队长在车厢外又缓行片刻,车厢内却再也没有传来声音。他便收回心神,继续同身旁部下一起,策马护卫着那车驾,向着远处的姑臧城缓缓行去。
行至一里外,端门已是清晰可见。城上城下守卫的将卒们身着的素服,在这护卫车驾的一行人眼中更是醒目。然而侍卫队长细细看去,虽然此时正是白昼,然而往日中应当开放的城门,此时却是紧紧闭着。城门前摆放着拒马,一排将卒披甲执刀而立。个个魁梧雄壮,刀光映着他们棱角分明的面庞,颇有一股森然之意。
车驾行至城门前,从拒马后方行出一名将领,却正是周兴。他将刀交给身旁士卒拿着,而后行至车驾前方,拱拱手客气地言道:“使君有令,自庚寅日午时起,端门封闭。任何人不得自端门出入,还请阁下行个方便,绕道新乐门、九宫门通行……”
周兴话音未落,对面车驾护卫之中,已是行出一名队长,戟指周兴怒喝:“放肆!车内却是故西平太守、前锋督护之女。尔等怎敢阻拦?”
周兴见来人甫一到达,便先声夺人出言斥责,心中也是大为不爽。然而依然是强压住火气道:“使君有令,我等不敢违拗。还望阁下谨遵使君训令,绕道通行……”
那名侍卫队长已纵马缓行几步来到周兴身前,他端详着周兴的盔缨,忽然淡淡道:“这门,你是开,还是不开?”
周兴拱手低垂下头去:“无使君敕令,一兵一卒不可由此过也!”
侍卫队长闻言,却有些怒不可遏,当头一鞭子便向着周兴落了下来。周兴猝不及防,肩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惊愕地抬头,却正看到对方那嘲弄的眼神。
“故太守乃先公属臣。如今故太守之女由西平千里迢迢赶来凭吊先公,哪有被尔等挡于门外之理!”
周兴抬起头,愤怒不已地盯着面前耀武扬威的侍卫队长。对方仿佛对他的愤怒全然不放在眼里,还嚣张万分地纵马在门外游走,边走边用马鞭指向城门,道:“开门!”
一时间,这位队长身后的侍卫们嚣张的气焰达到顶峰,纷纷嚷嚷道:“开门!开门!”
车帘被掀开一角,车驾中人,正侧目饶有兴趣地盯着外间这一番景象。周兴在自己据守的城门前,众多部下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辱,哪肯善罢甘休。当先便一个箭步跃去,而后右手一伸,便捞住了对面的马缰。
侍卫队长见周兴竟然一把捞住了他的马缰,并死死拽着,当先更是惊怒,气急之下,一鞭子又是向着周兴紧握马缰的右手抽去。周兴不及放手,右手虽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却仍是万分倔强地紧握着马缰,不放那人走开一步。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空气中又响起一道啪地脆响,却正是那名护卫队长扬起手,一鞭子便抽在了周兴的脸上。
“滚开!”那侍卫队长厉声斥责,却冷不防周兴乍然发力,拉住他的马缰用力向下一扯。马嚼子勒得那匹马生痛,当即便狂叫狂跳起来,转眼间,便狂癫着,将背上的骑士颠下马去……
骑士骤然落马,心神一滞,两脚却摔在地上,崴了一下,顿时吃痛不已,当即便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嚎。
眼见自己的侍卫队长被摔落马下,那队长身侧的侍卫们纷纷大急,连忙抽出刀,催马便向着仍是站在原地的周兴冲去。明晃晃的刀光映射着他们狰狞的脸庞。
周兴手中并无武器,眼见对方如此咄咄逼人,心中已由先前的怒不可遏转而冷静下来,望着仿佛就在眼前的刀锋,心中乍然颤抖起来。不过自己部下皆在周边看着,顾及脸面的周兴,一时间也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骑冲至周兴面前,当先的骑士扬起手中环首刀,眼看就要劈下。直至这时,周兴心中才开始泛起一抹恐惧,他缓缓闭上眼,不敢再面对那柄闪着寒光的刀。
甫一闭上眼,周兴却听到面前那纵马而来的骑士大叫一声,随即,便是刀剑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先前视线中的那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周兴心中大奇,方才睁开眼,便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咻咻声。
首先映入周兴眼帘的,便是那举刀欲劈向自己的护卫。此刻他左手紧握着右手,而右手还在不断地向下滴着血。他手中的环首刀早已不知所踪,只见右手手背上插着一支羽箭。那护卫现在已顾不上再耀武扬威,只是捂着手,喉咙中发出一阵阵不似人声的惨嚎。
周兴心中惊讶,然而这短短一瞬的惊讶之后,更大的惊讶又接踵而至。当先前来的几名护卫连连中箭,一时间,刀剑脱手,掉落在地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几人或手臂中箭,或肩部中箭,一时间再也无法像方才一般耀武扬威。
周兴惊讶之余,便也明白了箭矢的来源。他转头向后方的城楼上望去,却正见李延炤左脚蹬在垛口上,左手持弓,右手还拿着一支羽箭,笑吟吟地搭在弦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城下护持在马车左右的一干护卫。
这些护卫眼见不过几息光景,冲在前方的这些同伴们纷纷中箭,心中已是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上前。李延炤见那些护卫变得规矩了起来,方才收起手中弓箭,随后一撩披风,便带着身边一伍士卒向着城楼下而去。
紧闭的城门打开一条小缝。李延炤领着五名士卒自小缝中穿过,来到城门外。甲叶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没用多少工夫,已来到那几名中箭的护卫身前。眼见他们各自捂着被弓箭射中的伤处,痛苦地一边呻吟着,一边勉力在马背上稳住身形。李延炤面上却是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甚浓的冷笑,走到当先那名护卫身前。
那护卫队长咬牙忍着剧痛,恨恨道:“是你……是你暗箭伤人?”
李延炤拍了拍腰带上挂着的弓囊,而后拱拱手道:“阁下管不好自己的手,我这张弓,便也认不得人!端门乃使君下令封闭,任何人现下都不得自此门过,这数日来,不管居何种职位者,皆绕道自其余城门通过。阁下为何张狂至此,竟敢举刀砍杀守门将卒?”
护卫队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仍是不打算服软。他瞪视着李延炤,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你等着……”
李延炤冷笑一声:“我倒不知,你是让谁等着!周兴!”
一旁早已看呆了的周兴听到李延炤呼唤他,方才赶忙一拱手道:“属下在!”
“只抓首恶,其余不问!”李延炤抬手一指那名护卫队长:“将此人拿下!”
“遵命!”周兴心中忽然感到无比的畅快,立时便一挥手,他身边的士卒们,便纷纷听命,向着那名护卫队长围拢过去。
那队长身后的众位护卫见状,却都是心中一惊。方才李延炤在城楼之上连放冷箭,迫使他们不敢向前,谁也不曾料到,形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然而若是看着自己这位队长被眼前这伙兵卒擒下,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是无法交代。更何况车驾中还是故前锋督护宋配的女儿。若是让这位小娘子受了惊,回到治所之中,此事的性质便绝非他们可以担待得了。
虽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妥。不过这些护卫们却是在各自的眼神交流之中达成一个共识:不能让这些守门士卒将他们的队长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