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低头看了看手中血书,而后抬头答道:“此人必赏,且必厚赏!我州如今式微,不仅得需士人治理,更需武人开疆守土!此人与虏贼拼杀血战。如今上表虽言之片面,然若是冷落了他,便等同于冷落了甘为守土而血溅疆场的壮士之心!长此以往,不知将来,还有谁肯为护卫疆土去搏杀死战呢?望叔父明鉴!”
张茂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而后轻抚着张骏的后背,悠悠道:“骏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叔父真是不如你啊……”
第二百零七章 草草和议()
刘曜遣使前往州治姑臧,与张使君和议的消息,最终还是在金城以及广武二郡军中传开了。
显示何谈的诚意,充当了攻打金城急先锋的刘岳,在刘曜的授意下,令本来屯驻在大河南岸,金城左近的大部军队后退了三十里驻扎。而金城之外,仍然留驻了一万余人。金城城楼上的张阆,目送着与他鏖战了月余的刘赵大军缓缓撤退。方才松了一口气,当即便倒在城墙上。他肩膀与手臂处的衣物,渐渐沁出一点点细密的血色。
这位老将,一直战斗在抵抗刘赵进攻的第一线。整整一个月,他多半时间都在东侧的城墙之上督战,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加之情势危急之时,他也曾亲自率部在城上拼杀。到了此时,赵军大部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强撑了这么久的张府君才终于是支撑不住。
李延昭听闻张使君与赵使和议,悲愤至极。整整两日水米未进。万分担忧的巧儿连劝两日,他才终于开始进食。然而往昔血战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对于使君决定的和议的结果,他心中却一直在抗拒着。
直至此时,他方才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兵略与血勇。能为自己,以及自己所托寄付身的这片土地上的政权,争取到足够的生存空间,和永不用低头的刚劲。他甚至不惜以血书来劝谏这片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然而当下这个无情的现实,却是给了他狠狠一击。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之余,也在以上位者的角度,来推动着这场无谓战事的结局。
又过了三日,和议的最终结果传到了郡府。张使君以数千头牛羊,千余匹马,以及无法计数的金银珠宝为代价,换取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束。接到邸报的辛府君,特意遣人前来通知了李延昭一声。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劝谏似乎并没有收到成效。姑臧城中那些张使君的属臣们,已经靠着他们冷静的头脑,结束了这场在他们看来已经无法打下去的战争。
也许远在姑臧的叔侄二人,在这场战争中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张茂记住了一个忠勇壮士的名字,也欣赏到了他作为军人的那一份胆气。而张茂也看到了自己侄子的成长,他很欣慰地发现。原先自己的这个顽劣的侄子,如今也渐渐有了那么一些胜任人君的气度,和比自己更为出色的长远眼光。
张骏则从这场战事中不断传回的军报,以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之上,看到了战争的残酷。也从各种陈奏上表,各种滔滔不绝的煌煌之言中,看到了气度、格局与远见。他更从一封泣血而成的奏表之上,看到了凉州未来的一线希望……虽然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宁可将写表的那个人千刀万剐来泄愤。然而理智却促使他,对他的叔父说了一通颇为合乎情理的话。
接到和议结果消息的李延昭,一个人去到了忠烈祠中,对着那些陆陆续续摆上去的新牌位痛哭了一场。牛二壮的牌位被摆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中。李延昭找了半天,才看到了牛二壮的牌位。
不仅是牛二壮,这场战争中阵亡的凉州军,以及那一部分捐躯的陇西军士卒,已达到数千人。本来稀稀落落的牌位,现在已在这间小小的祠堂中摆放得满满当当。李延昭跪在祠堂之中,看着那些牌位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悲伤到无法自已。
这些往日中宛如一体,休戚与共的袍泽们,如今却阴阳两隔。大部分已化作这间祠堂中的牌位,而少部分如他,却侥幸在这惨烈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成为这些事实的见证者。
祠堂外的小院中,走进来了一个身披素服的人。他进到院中,便已听到祠堂中传来一个汉子嘶哑而压抑的哭声。他放缓脚步,慢慢走到祠堂门外,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祠堂内的人,亦是一身素服,哽咽难抑。跪伏于地,对着祠堂中这数千新增的牌位痛哭失声。一时间,里面人的悲啼,亦是勾起外面人的神伤。院中那人眼看着面前这副景象,两行清泪也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一时间,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了这两名汉子。一名在祠内跪地痛哭,追思袍泽。另一名在祠外黯然流泪,触景生情。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汉子还是迈出脚步,向着祠堂内行去。他走到李延昭身旁,亦是跪地,不住对着面前那一行行一列列的牌位叩首不止……
李延昭觉出有人进来,抽噎着向旁边看去。跪在自己身旁不住叩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金城郡下走投无路回身死战的陇西军将领冯定!
冯定拜完灵位,跪立起身向着李延昭看去。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时无言。
不知沉默相对多久。李延昭已强忍住心中悲痛,他失神一般地望着眼前的那数千灵位,悠悠叹道:“经此一战,昭日夜相处袍泽,已十去其六七……我劫余之人,此身便是从阎王那捡回来的!袍泽们拼死杀敌,不就为州中平安吗?然如今使君与虎谋皮,草草和议,我真不知……真不知这些忠烈鲜血……究竟为何而流!”
冯定闻言,一时竟是默然,过了良久方才幽幽开口道:“此地数千牌位,不光有百人将麾下袍泽,亦不乏我麾下袍泽……我等自陇西而来,本皆是待死枯骨。奈何命不该绝。却依然要承受这般生离死别……百人将麾下十去六七,然我麾下,十去八九!却不知一路随我来此,却也埋骨于此的袍泽弟兄,在那边是否……是否依然安好……”
冯定说着说着,声调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亦是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天命本该绝我!奈何夺去我如此多袍泽性命……谁知今后,陇西妇孺,又多几人哭!定实在愧对袍泽兄弟们啊……”冯定再也忍不住,亦是嚎哭起来。一时间,忠烈祠中一片悲声。这两名军中硬汉的嚎哭,一直传出很远……直到在祠堂周边的山中,都引起了一波一波的回响。
嚎哭牵动了冯定仍未痊愈的伤口,使得他龇牙咧嘴间,却更显几分狰狞。二人哭祭了一番阵亡的袍泽弟兄,直哭到筋疲力竭,方才互相搀扶着起身,一同向祠堂外退行而去。
冯定紧紧地握着李延昭的手,感到他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沁出冷汗,忙关切地问道:“李百人将,你怎么了?是否伤势还未痊愈,如今哭祭一场,牵动伤口迸裂?”
李延昭闻言,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妨事。而后任由冯定搀扶着转身向祠堂外走去。
祠堂院中看守的那名什长见两人行出,赶忙抱拳叩地。李延昭略显虚弱地走上前,紧紧地握住那名什长的手,而后感叹道:“为弟兄们守灵,真是辛苦你了……”
那什长也是满眼含泪,道:“我等守护于此,已是足够幸运。为袍泽们守灵,皆是我等自愿。绝不言苦……”
李延昭在怀中摸索了一阵,而后拿出钱袋掏出几吊钱,塞入那什长手中,用不容置否的口气道:“给弟兄们换些酒喝。”那什长正待推辞,抬头却迎上李延昭坚定的目光。于是将推辞的话语都咽回腹中,而后接过钱,涩声道谢。
冯定搀着李延昭行出忠烈祠。二人在夕阳之下对望,皆是默然无语。行出百余步,冯定方才涩声道:“李百人将,你为愚下的袍泽们讨回公道,争取了他们应得的尊重,冯定铭感五内。日后如有用得到的地方,听凭吩咐……”
李延昭把着冯定的臂膀,道:“此次劫余,某感慨良多。我等军伍之人,不知哪一天就了……唉。冯将军忠义无双,智勇双全,日后定堪大用。昭惟愿将军惜身,切勿轻言死。若府君不用将军,昭自当为将军引荐……”
冯定闻言,也是默然应下,两人便互相搀扶着,向郡城方向行去。
第二百零八章 战后余波()
和议的消息虽然在军中城中广为传播。然而在结果以官方文书的形式下发之前,谁也不敢妄言此次战争以及和议的结果,到底是凶是吉。金城郡城头以及北岸大营之上,依然还是众多全副武装的甲士执戟戒备。只是城中以及营中的众多伤员,已经被两边主将安排人手护送回了广武郡城。郡城之中的医馆,一时皆是军中伤兵。
值得一提的是,陈珍不知凭借什么说动了他所募发的氐羌部落。在和议的消息传到他所部之前,他便率领着这些部众,攻陷了防备力量薄弱,城墙低矮的南安郡城。饶是如此,刘曜也保持了难得的克制。他又派出使节前往南安郡中,向陈珍通报了和议之事。却也不曾强令陈安率部撤出南安。只是派遣了万余兵马抵达南安城北十余里,以做防备监视只用。
陈珍却也看得开。刘曜没有提令他率部撤出南安,他便赖在南安不走了。南安与先前被围困的冀城几乎是隔河相望。陈珍登城便能隐约看到冀城的情形,见冀城方向,刘赵大军也是不再进攻,方才感到大松一口气。如今情形,再做军事上的行动已是不妥,况且氐羌部落的战斗力,他心中也是有数。便乐于率部在南安郡城屯驻,静待和议结果传来。
陈珍并未多久,随着姑臧的信使带着一纸使君的亲笔信来到南安,他便只能遵从军令,率部撤出南安,将这座城池又拱手交还给了刘赵。
同时,陈珍亦接到指令,率部接应冀城、桑壁残余的凉州军撤退。刘曜也很配合地命令围困二城的部属撤围。阴鉴、韩璞二人分别带着万把人的州治余部自二城中撤退。人人皆不敢信撤围为真,各军皆是如临大敌。即使夜晚宿营,也皆是伐木立寨。经历十余日的行军后,渡河到达晋兴郡地界。这些士卒将吏们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金城一线,屯驻在大河南岸的最后一万多赵军也在刘岳的率领之下,拔营缓缓退去。目送着这最后一支撤退的来犯之敌,金城城头的张阆终于是放下心来。随着赵军的退去,金城郡内的各军也是受命纷纷集结,而后离开金城,各返驻地。待得城内广武、晋兴各军纷纷撤走之后,张阆在城楼上点数,才发现开战之初整整一军两千来人的金城军,如今已是不足八百人。
伤势尚未痊愈的李延昭,在广武大营之中,等到了这支返回的疲惫之师。广武军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也由出发时的两千来人,锐减到不足一千。步营伤亡最是惨重,返回时仅余不足两百人。而孙建雄的射声营,也是伤亡过半。被临时抽调走,随陈珍去陇西地界兴风作浪的骑卒们,损失倒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如今尚且仍有近两百人。
刘季武归营之后,便去找李延昭。通报过后,掀开帐帘便跪在地上,涩声向李延昭请罪。李延昭勉力爬起,上前搀扶刘季武,却牵动伤口,痛彻心扉。瞬间便龇牙咧嘴起来。刘季武皆是看在眼中,连忙站起扶住他,道:“司马的伤,仍未痊愈,便好生调养,切莫事事亲力亲。末将此次去往陇西,翻山越岭,阵亡袍泽们的遗体竟都未及带回……愧对司马!”
李延昭坐回到几案之后,缓缓摇了摇头,道:“唉……季武你说什么傻话。出征在外,条件有限,无法带回阵亡袍泽遗体,我也能够理解。只盼你在事后能将这些袍泽们的姓名记下,也好在忠烈祠中为他们立下牌位,抚恤其家孤老幼弱。宽慰这些袍泽们的在天之灵……”
刘季武闻言,叩地垂首道:“属下谨记司马教诲。阵亡袍泽名册已是统计完毕,稍后便送来司马帐中……”
李延昭赞许地点点头,又道:“季武你此番随陈护军在陇西,战况如何?想来斩获定是不少。”
刘季武起身,苦笑道:“斩级七百余。然而再多又有何益?战殁的袍泽们,却是再也回不来。若末将能选,宁可不要这桩所谓功勋。只盼能带领袍泽们好生归来,心中已是大慰……”
李延昭又是摇了摇头:“季武能如此想,我倒也赞成。然而此番凶险,战前谁人能知?我也曾率部于北岸大营抵御赵军猛攻。血战竟夜,身被数创……就连牛二壮……他……他也为保我而战死!我本已决心战死墙头,孰料命不该绝。永登县兵及时赴援,守住大营,我也勉强活了下来……唉……”
刘季武听着李延昭的讲述,神色却是一阵悲切:“二壮……二壮兄弟……他……他战死了?”
他从小就与牛二壮同在一村,年龄虽比牛二壮大几岁,然而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的玩伴。此番突然听闻牛二壮战死。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兄弟,再归来之时,却只闻其死讯,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从他心底来说,也感到无法接受。
“怨我……怨我啊……”李延昭眼睛又是酸涩起来,将脸埋在两手之间,痛悔不已:“我若是强令他随你们前去守卫浮桥,现在大抵还活着吧……从投军之初,他便跟随着我……我却根本不曾提拔他……他到死都还是个小卒……我、我悔不当初!”
刘季武闻言,亦是委顿于地,颤声道:“二壮……二壮兄弟的尸首呢?还在吗?我……我想再看他一眼……”
“季武……二壮尸首当时便被我命人送回……如今早已下葬。忠烈祠中,已立起了他的牌位……我等什么时候想念他了……便去忠烈祠中看看他吧……”
刘季武闻言,霍地一下站起,而后也不顾与李延昭作别,转身便向帐外走去。
李延昭见状,连忙起身惶恐道:“季武!你……你现在去?”
刘季武却已行出帐去。没有回话,只有匆匆掀开,又被匆匆放下的帐帘,在外间的狂风中摇摆不休。
李延昭不顾伤口隐隐作痛,拼命追出帐去,行至半途,终究是熬不住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不得不捂住腹间,背部深深弓起。宛如虾米一般。附近的军卒见李延昭这副模样,连忙上前搀扶,却被李延昭甩开。
隔得远远的,李延昭只见刘季武去马厩中牵过马,而后便要一路小跑驰出营去。眼看追不上的李延昭,也只得去到庞曦帐中,替自己与李延昭两人请了假,而后出帐,奋力向营外追去……
半个时辰之后,李延昭追至忠烈祠外,却见那一什看守祠堂的老卒皆是在祠堂之外。忠烈祠中,正传出刘季武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二壮!二壮……半月不见……你怎么就去了!你怎么可以死!你娘怎么办啊!”刘季武的嚎哭之中,还伴随着叮零咣啷的声音,显然是祠堂之中物件被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打翻在地而发出的。李延昭见状,心中更加惶急,上前推开门,便直向着祠堂内行去,边走边高升呼喊道:“季武!季武!”
祠堂中依然传出来嘈杂声音。李延昭迈开大步直向内而去。然而却是牵动身上伤口,一时间痛楚不已。他捂着伤口,委顿在地,正在外边的什长见状,连忙进来搀扶他。
李延昭在什长的帮助下,勉强站直了身体。他向什长投去了感激的眼神,然后示意自己能走,等什长放开他,他便又向着祠中行去。
祠堂之中已是一片凌乱。刘季武正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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