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待见着了人,哪里还舍得罚了去?北静王世子这些日子的焦躁心绪外露得叫水清和水芸都有所察觉,他与方森杰袖手旁观,不过是期待这孩子能自个儿想通。为师者,总不免期待着学生们能更加优秀,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只知苛刻。世间路多的是孑然一身的行者,既然自家弟子有福气得一知己同路,便也要教人晓得何时可倚了人歇口气,再越坎坷。
送了方霍二人离开,涂之洲便起身回了研读,然心绪不静,墨字入眼,意神未领,索性合书闭眼,想起前几日程毅期期艾艾的寻他讨的主意,也不知今日他这外甥在书院试探的如何。
松瑶书院并未因科考在即而变化规矩,暑热之际,一众学子研书砺字半日,用过午膳便往水榭两侧广室去,各自寻了先生指点琴技、画意、剑舞。若说半年之前,琴音乱耳倒是有的,至今日,琴音起伏婉转,自有一缕胸臆激荡其间,泼墨随弦意,颇有跳脱灵动之趣,只舞剑者不免被忽的起了意的乐声乱了吐息。
程毅往日常以作画静心,今日却跟着胤礽与胤禔往俞大家独居的琴园去,胤礽与胤禔对视一眼,二人皆晓得程毅心思,看破不说,寻了温词软语应和。
王文锦摇着扇子与胤禔闲话,觑空瞅了眼与胤礽挨着肩膀窃窃私语的穆诚,见穆诚面上已无纠结忐忑,无声叹了口气:贾家瑾安这哄人的本事实在了得。
回廊曲折,胤礽与穆诚聊得开心,便慢了脚程,胤禔与王文锦见人落得太远,便停步相候。
王文锦转头回望,他与程毅相熟多年,晓得人虽性情和软,骨子里却也十分骄傲,现下瞧着瑾安年后将往金陵童试,自也不愿依附父辈庇佑得了监生之名,只是程家祖籍徽州与金陵并非一路,纵然带有仆从,然一人独行,程大人定会十分担忧,除非……除非西宁王府许遣护卫随行。
王文锦收了扇子握在掌中,程毅今日寻他相陪时曾言此行乃是得人指点之果,程毅会言说心事之人,除了这回廊中人,怕是只那位西宁王。西宁王乃是皇帝身边第一谋策之人,特特嘱咐了程毅寻他作陪,想必有圣意里藏。今日正是他父亲与长兄休沐的日子,晚上需得往书房一叙。
胤禔瞧着王文锦若有所思模样,心念急转,自觉猜得了七七八八,不过,他与王文锦到底并非十分相熟,不好试探求佐,便负了手,陪人看水赏荷。
二人无言,王文锦颇为感念身边人的体贴,自顾游神。少年人谁不盼着榜上有名及第登科,但说这松瑶书院中人,便有不少可以父祖之职得一监生之名者,他原本也打算了回乡下场一试,只是想一想王家如今境况,淑妃所出的皇长子将封郡王,与南安王掌上明珠的亲事也多半是定了下来,只待南安王或南安王世子归来,皇家便将下聘,此一时,该当待己愈发严苛。
荆南路远,祖籍同宗血脉已薄,也不知是该让他三哥年后携了三嫂回乡祭祖,还是他走上一回,做一阙歌。
王文锦瞧着行至近前的两个少年,抛开心中所虑,勾唇笑了一笑,这些长远计还是他父兄去琢磨,他只需做好他的王四公子即可。这一二年他在国子监挂着名,总不去见一见授业博士也是不好,且国子监里也有不少有趣的人,比如宁国府那位贾蔷,南安王府的七公子霍书安。
忆起他与贾蔷的初见,王文锦笑了一回,贾家小辈儿倒是都有几分胆色,想起他好似还欠着人家一幅字,今晚怕是要挑灯辛苦了。
更何况,国子监前几日那一桩公案有趣得很,明日前往一探,定有许多趣事可得。
胤礽瞧着王文锦忽的换了心情,颇有些莫名,偏头去看胤禔,得了个安抚眼神,便不再管,转头向程毅又定了几色墨砚。
程毅被缠磨的没了脾气,索性叫人列单与他,许了会遣人好生比对采买来。
胤禔听着程毅无奈许诺,忍不住偷笑,他已可想到胤礽借口回礼,将金陵苏州的鲜货采买回来几车。
第一百四十六章()
自国子监李祭酒以伤害同门的罪名,将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逐了去,原本一众与贾蔷等公侯子弟对头的官宦子弟颇有些惴惴,小心仔细多日,不想那一干公侯子弟行事如故,仍只在国子学与四门馆两处相聚谈笑,遇上与那几位将军之子亲厚者总会循国子监的规矩行礼,瞧见人避了开去也不恼,仿佛那一场私下比试并不曾有过。
各家送了子弟入国子监读书,为的不仅仅是叫子孙知礼明义,很快,那几人行事便传去各家府邸。
当家的父祖瞧着自家儿孙,无奈叹气,只问一句就让小辈儿涨红了面皮:“那几位的行事是只如今这般,还是始终如一?”
打发了羞窘的小辈儿去,一家之长也垮了平和的眉宇,若不是近日各王侯在朝堂上谏言句句珠玑,侃侃陈词高下立判得不容人回避,他们也不会反思自个儿往日识人未免断章取义。
此时静心细思量,众人恍惚忆起,本朝未免王侯有尸餐素位之嫌,承爵之事从来都是先得过了考校,才会有恩旨行礼。
冷汗簌簌成雨,讽言公侯无能,岂不是在嘲笑皇帝昏庸?
得了长辈教导的国子监学子愈发关注贾蔷几人平日行迹,这打探的眼神一多,原本一些小事也被人注意。
国子监分七学——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皆有博士与助教授业,独国子学另配有直讲与五经博士相辅,五经博士常为诸人修文释义,贾蔷前往请教时偶得往昔监生文章一阅,虽不比大家之说立意深远,措词质朴犀利,却也不是以辞藻堆砌而成的老生常谈,难怪会被五经博士收录。
不消旁人指点,贾蔷便时常携了果点玉石玩器孝敬,求了五经博士收录的文章抄写。
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待学里再布置破题文章,助教对贾蔷所做文章评定颇佳。
散学后有人来道贺,贾蔷如今在国子监中已历练出几分担当模样,并不在意那些酸话,对自己人并不藏私,与平素交好几人坦言缘由,引荐几人以风雅之物将国子学博士、助教、直讲与五经博士上下打点,几人轮流在五经博士的屋中抄写国子学中的典籍与文章,再互传抄阅。
学生勤勉向学,国子监几位博士颇为欣慰,默许贾蔷几人誊抄学中收录典籍。
贾蔷与陈瑞文几个记着博士们的好处,待星枢楼册籍刊出便用香樟木匣装了相赠。
星枢楼由何人打理,国子学诸位博士、助教等皆知,坦然受之,品读做解,再遇这几位公侯子弟时便随口考校,本不存期待,不想几位少年应答颇为有理,倒是明白了皇帝为何下了谕旨叫他们提了精神教导荫生子弟。
博士们打从心里乐意提点知情识趣的学生,落到旁人眼里却成了折损风骨攀附权贵,浑然忘却自个儿也是凭了父辈的荫庇而入得这国子学。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众学生心有不满,也只能暗自腹诽,随即学堂上直言请借先辈文章抄写。国子监祭酒与二位司业早得了皇帝口谕,与国子监丞、主簿议定了章程,已交代给博士等人。瞧着几个自负才气的荫生与监生勉力做出谦恭的模样,助教心下冷笑,拿出早已备好的名录,开了道了规矩便撩手不管。
这一回不肖贾蔷拦人,陈瑞文与石光珠几人皆是摇扇冷眼旁观,不急不恼,转身便提了佳酿,带了笔墨宣砚茶琴棋去寻已混熟的诸位先生请教君子六艺。
各家公侯瞧着自家儿郎愈发进退得宜,很觉宽慰,随口问询缘由,闻得是宁国府小辈贾蔷细心之举,不由叹道‘歹竹出好笋’这俗语果然有理。
有人就此撩开手,亦有心思细腻者琢磨一回朝堂上君臣对答,而那往日颇为沉默的皇亲国戚偶有颇合皇帝心意的谏言,忽的想起宁国府贾珍如今虽鲜少出府,宁国府女眷外出皆是与那一等将军贾赦之妻一起,而贾赦疼宠非常的嫡子贾琏却是那京华双杰的弟子,惊觉皇帝这是有启用贵勋之意,心头微热,盘算起如今可作为之事。
回神再看自家儿郎,显然未觉其中弯绕,几位公侯伯男叹了一回,话语在喉间踟蹰一番,觉得还是再耐心等一等,且看其能否自悟。
而深知荣国府长房孙儿的本事的王子腾自然要想得更多。王子腾的儿子王保如今在国子监太学读书,因贾王氏殷切嘱托,亦常往国子学寻贾珠说话,只是这表兄弟二人实在不是同路人,王保嫌弃贾珠身上迂腐之气太重,贾珠也不喜王保的莽撞言语,二人一处不过是为了敷衍长辈。
这几日国子学的热闹王保瞧得真切,见那贾蔷在一干公侯子弟间混的如鱼得水,待他虽十分客气,却不曾为他引荐一二,心中颇有些憋气,恰好王子腾得了闲,考教他功课,王保便将自己所见与诸多猜测与王子腾说了一回。
王子腾近日在朝堂上颇有些春风得意,先帝之时平步青云的几位武将近日行事频频失仪,他虽然向来看不上贾赦,却不曾小视其子,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骄矜之气尚未养起,沉浮起落见得多了,又有王老爷子时时指点,自有一番揣度上意的心得,此一回事,他只觉事关重大,领了王保去寻老爷子拿主意。
王老爷子听过王保之言,有略问了问前事,捻须沉吟许久,开口却是问的边上抄写佛经的胤禩:“凤哥儿以为如何?”
胤禩收了笔,起身答道:“我记得祖父讲的故事里常说一家之主行事最在意的便是平衡权利,而寒门权贵素来各成一派,想来扶持压制皆是平衡之举。”胤禩晓得王老爷叫他说话为的是叫他这大伯晓得他的本事,日后也多看顾他些,自然顺势而为。他这几日重新想过,只觉过往想岔了,不管他日后是如何盘算,若他想过得好,这王家的势他必要牢牢的攥在手里。
王老爷子听着孙女一语道中关窍,再看大孙子不服气的模样,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
王老爷子是王家那一辈儿中的佼佼者,虽不似贾代善本事守住了自家爵位,却也不坠金陵王家的名声,他出有二子二女,虽说次子不成事,现下又已早逝,而两个低嫁的女儿空有定宅的本事,却未遇良人,也帮不了王子腾许多,到底他的长子有本事,撑了一族起来也不十分困难。
只是旧日里他笑贾家贾赦那一辈都是糊涂儿子,唯一嫡女有几分慧根,不想笑人不如人,到了他的孙辈儿,竟叫人硬生生比下去:贾赦嫡子两岁拜入方森杰门下,得了北静王青眼,在皇帝跟前挂了名,入了太子的眼,在皇家贵戚间混得如鱼得水,而他两个孙子并不十分聪明,守成尚可,若是强要在京中世家中斡旋只怕是性命有虞。
幸好自家孙女慧眼识人,与那贾琏定下亲事,也算给自家添了助力,只是往日他这孙女虽对长房婉转奉承,却不曾当真有亲近情谊。
王子腾颇为惊异的打量一回自家侄女,怪道这丫头一眼相中了贾家小子,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姻缘结的就是这个缘字。
“凤哥儿果然聪慧,父亲教导有方,儿子惭愧。”王子腾喟叹一声,又道,“当今圣明,有许多新政,儿子想着要多做些实事,外放一二年去。”
王老爷子满意的颔首,捻须道:“你且去忙,保哥儿日后散了学,便来我这里做功课,近日坊间出了些新书,你可叫人采买不曾?”
“那书册第一版竟是定制,侍从不顶用,没抢上第二版,怕是还要等几日。”王子腾面有愧色,他遣仆去时并未想到那书册竟会如此紧俏,很是有些丢了脸面。
“京华双杰霍百里昔年辩才无双,你未曾亲见,不信也怨不得你,不过现下这洛阳纸贵的盛况你是见着了,且叫你夫人去提点着你妹子些。”王老爷子顿了顿,见王子腾神色若有所思,怕人会错了意,索性直言道,“琏小子入了方森杰门下,日后是要走正经科举,他并无当年贾敬所得恩旨,必是要弃了爵位,自立门户,莫要假作聪明弃了这门亲戚。”
王子腾虽觉醍醐灌顶,却仍不免惊异,即使是一等将军的爵位,那也不是轻易可得,即使贾琏舍得,贾赦当真能舍得那好容易守住的爵位?更何况,贾赦可是还有一位继夫人在!
不过,王子腾即使心中有疑,却也不会问出来,他不信他会想不出来。
胤禩在旁垂目而立,对王保的打量视而不见,他晓得王子腾疑虑的缘由,那一等将军的爵位在旁人看来乃是极为难得,在胤礽看来却是鸡肋,凭着那人的本事,王侯之爵未必不可得,更何况有一院可容其施展才华,若是旁人,他尚可猜出七八分图谋,落到胤礽这儿,他看不透,没得猜。
胤礽并不知自己在被人挑剔,今日他好容易哄着俞大家开了颜,给了准话,许俞凡年后与他和胤禔同往金陵去。
再一想若方霍二人晓得程毅起意返乡赴试,怕是又有一场盘问,胤礽长长叹了一声,随即被胤禔覆了额头,听人柔声道:“今日,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胤礽抬眼,见胤禔眉间阴霾已散,用能者多劳的道理宽慰自己一回,也不同人客气,对人作揖,道:“多谢大哥。”
胤禔瞧着胤礽郑重其事的模样好笑,收回按在胤礽额上的手时顺便在人脸颊上捏了捏,笑道:“回去好生歇一歇,方先生那里好说,霍先生明日怕还是要问你。”
胤礽乖乖点头,再三保证他明日绝不会寻了借口告假,目送北静王府的马车走远,方才登车回府。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胤礽换过家常衣衫,便侧身卧在棉锦里,回府一路不远不近,小睡不足,端坐可惜,便只得闭目假寐,将这一日诸事捋上一捋。
想了一回今日之事背后推手之意,胤礽不免感叹这水郅可是比他曾经揣度的康熙皇帝更难琢磨,不过,窥视人心哪里是那般容易的,非得足够时日方才可成,更何况是水郅那揣度心术多年的帝皇。
而他虽经一世沉浮,曾享太子尊荣,到底未曾负手丹陛,俯瞰万里河山,并不敢称胜。
幸好他也并非贪图太过,只是打算护住太子与他一干亲友而已。
只是,他似乎涉事太深,虽所谋皆成,倒叫水郅打上了各家公子的主意,怕是要得他两位先生的埋怨了。
叹了一声,胤礽回神方才察觉神游间将自个儿的帕子揉成一团,随无人在侧,仍觉面上作烧,翻身平躺,暗道他才不怕他两位先生。
只是这话劝自个儿是在太没底气,原先他每一回惹了祸,也不过是被方森杰念一两个时辰,真心真意的知错就好,如今管他的却是霍百里,这位先生行事向来随心,更喜欢叫他明白的说出心中所想,虽说他与胤禔有意无意的露出些个非平凡孩童之智来叫人知道,但有些话却是不能说的。胤礽思及明日的斗智斗勇,立时有些后悔应下胤禔明日去听训,只盼他大哥能哄好两位先生。
绞尽脑汁的琢磨明日可用借口,奈何他并非神人,总有被难住的时候,胤礽只觉这一回怕是要被人捏住了尾巴笑话。
胤礽被马车晃得昏昏欲睡之际,听车外长随低声道:“二爷,赖管家在府前候着呢。”
胤礽睁开眼,惰意瞬时散去,侧身从车厢纱帘向外望了一眼,道:“你叔叔在么?”这李诚虽说机灵,到底没见过什么大阵仗,他来年往金陵去,正好可将他身边这些个人带着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