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郅沉默片刻,又道:“明日你叫你徒弟去星枢楼说早些将霍百里的书排出来,再不将拨乱反正的注释之册刊发,怕是要误人子弟了。”
张宁不敢做评,只低声应下:“奴才领旨。”等了片刻不见水郅再有吩咐正打算退出屋去安排,就听人又有问话。
“今日那几家的小子可有行了报复事?”
“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设计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子贾珠摔伤了腿。”
水郅抬眼看了张宁一眼,道:“叫国子监祭酒寻了潘玉错处,将人逐出国子监。你去安排吧。”
张宁躬身退出殿去,殿中几重纱绢垂散,烛火无风自动,水郅合上手中书,抬眼看向案前跪着的人,问道:“可是探查到什么?”
水郅书案前跪着的黑衣人低声道:“除了武节将军徐平之子徐建安,余下四人皆未曾告知长辈。徐建安的叔叔徐宁吩咐徐建安遣小厮往宣武将军姜习之子姜楼处送两千两银子,而后装病告假。”
“徐平往日就是和事佬,这个倒还可以救一救。你们继续盯着那几家的动静。”水郅吩咐下去,又看了半卷书,方才起身洗漱就寝。
卧在床上,水郅却不觉半点睡意,过往种种在脑中往复,过了许久方才沉入酣梦。
得了水郅准许,胤礽从松瑶书院出来,让胤禔为他琢磨了借口,便独往星枢楼瞧着人制书,又听贾蔷遣来的小厮说国子监李祭酒将武德将军潘侨生之子潘玉撵出国子监,心头大快,赏了人几颗银锞子,叫他的长随李诚去告诉胤祉。
方森杰和霍百里这几日正忙着将户部查检完毕的账本名册等册本再度清查一遍,虽晓得胤禔所言为托词,一时间也不得空与人周旋套话,想一想胤礽现今能做的事儿不外乎就是和店铺,都不会惹出什么大事儿,便也没与人仔细计较,布了课业便许人自便。
胤禔倒是想往去,但是想一想,觉得去寻胤礽说不准又要受气,不若在家里哄着他母亲和水清乐呵一日,出了梅鹤园便往周月竹院落而去。
穿过花园,胤禔一眼瞥见有纤细人影闪过,拧了拧眉头,晓得这是外头送进来的那些个不安分的歌姬闹的幺蛾子,暗暗记下,出了花园,就叫人将园子锁了,待他到了周月竹院落,听周月竹身边伺候的嬷嬷说周月竹正小睡未醒,便将事情低声说给两个嬷嬷,叫人去查检。
躺在外间软榻上,胤禔将榴花宴上各家夫人往来明细又瞧过一回,提笔勾出一二可疑之人,闻听周月竹行了,便将东西收在袖中,端坐待人召唤。
周月竹念着后院阴私牵扯太过陈年旧事,水臻不告诉胤禔,便也不该由她告知,处置仆从妾室时都不许胤禔在场。
胤禔在周月竹跟前自是极听话,退出屋去隐在转角瞧了眼那被捉住押来的女子模样,便出了院落。
胤礽听胤禔说竟有人将扬州瘦马送了来给水臻,立时倒吸口凉气,急声问道:“这到底是多大怨仇,竟下了这么大的力气!”
“这扬州瘦马实在不好寻得很,可是这一步棋不该现在动的,我父亲又不在府中,我母亲和弟弟也是平安,他们这时候贸然行事为了什么?”胤禔皱着眉头,长长叹气。
胤礽也想不出什么缘由来,伸手挽了胤禔手臂,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我警醒些,这般大的动静,王妃不告诉你,却必会叫先生们知晓,先生们总不会出错的。”
“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胤禔瞪了胤礽一眼,随即便泄了气势,仰躺在宽长的座榻上,顾左右而言他,“先生怕是早猜着你要为他立著为寿,你可还有什么先生未曾猜到的安排做彩头?”
“也算不得什么安排,不过是些取巧的小玩意儿。”胤礽也不再说北静王府内院之事,抬手按上胤禔手臂内侧,见人嘶声躲闪,劝道,“大哥,还有弟弟呢,别在心里压太多事儿。”
这一日掌灯后不久,方霍二人便将册本诸物厘清,松了口气,一时间都懒得挪动,正好宽榻容二人平卧绰绰有余,又早铺有竹席,备有薄毯软枕在旁,很是诱惑人躺倒稍歇。
方霍二人嫌弃一回北静王府里没出息的仆从,竟是皆听了胤礽的话在各处都置了竹席和薄被,合力哄着主人家犯懒。
心中嫌弃,两人躺倒时倒还不忘抱怨一回这软枕不若瓷枕清凉,不过往来几句话,便皆无言入梦。
方霍两人自幼习武,虽年长后因琐事缠身,无法日日练武,耳力却也没退步,且霍华星往各处奔波辛苦,再警醒不过,听见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变醒过神来,正摸了竹席下匕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小心些呀!”
“你别吵!”
“不许说话!”
霍华星险些忍不住要捧起来揍人,闭着眼听着人放了什么东西在桌上,又窸窸窣窣的出去。
方森杰闭着眼,轻声笑道:“师兄不去瞧瞧几个小子给你备了什么生辰礼?”
“都几日未好睡了,明日再说。”
话是这么说,霍百里第二日醒的却是很早。
看着案上书册,方森杰笑起来:“果然好大手笔,还请得御笔提名。”
霍百里将几册书匆匆翻过,捏了一册递给方森杰。
方森杰接过,翻看几回,怔了怔,这一册书竟是平日里他们师徒间的闲话,被人记了下来。
方森杰叹笑一声,掩册,抬头看向霍华星道:“星枢楼刊了你的之主,除却华星,沐言想不出第二人选。”
霍百里合上手中书册,并未抬头,只道:“你这话并无因果,且,天下才子何其多,翰林中也少不得辩才了得之人。”
“只是,诡言道正之人,沐言此生只见二人。那一个年纪尚小,心性修炼怕也不够,还是华星为最妥帖人选。”
霍百里并未接话只当方森杰旧事重提,并未入心,打开最后一个盒子,将薄锦取出,在案上摊开,面上这才露出些震京之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方森杰见霍百里面上神情不对,探头去看,亦是一惊,细细看过一回,同他记忆中书册互相印证一番,长长一叹:“这几个小子有心了。”
霍百里只觉心和眼都是热的,前回他几个学生言语间再度试探如何留他在京,他当时手上正捧着本游历杂记,随口道说要行遍山河印证书册古籍中采金寻银诸事,不想今回那一干小子就替他将那一时之念做来。
棉锦上墨线勾勒出大齐山河,点点黛墨注明考证金、银、铜、铁矿产所在。两份棉锦,一份处处详尽,另一份则是边陲各处尤其密密麻麻。
一份予皇帝丰盈内库,也好变通行事;另一份,正可堵上聒噪用兵不智的朝臣之口,思虑周全,不逊于他与方森杰。
后辈如此体贴,若得他与方森杰倾囊相授,洞悉为人道理,承前人十数年阅历感悟,再修上乘武功,来日必是传世松柏,而他如今已年近不惑,或许真的可以歇一歇。
这般留师的手段方才是可算大手笔,即便是水郅也无法拒绝。方森杰笑了笑,执壶斟茶,嗅得竹香甜蜜,不由轻笑,白玉杯中浅青蜜酿,着实赏心悦目。
推了茶盏到霍百里手边,方森杰正欲偏头去看窗外正繁盛的花朵,心念一动,细细打量案上榻边,月白单曲深衣配以水蓝鹤氅,竹青深衣搭了雪缎半臂,双绣素色锦囊、扇套、丝络、抹额、发带、手帕、腰带一式两份,案上紫檀架勾了狼毫湖笔皆为新制,画卷书册比昨夜时多了六卷八册。
他二人这是一年过两回生日了。方森杰摇头轻笑,拿过丝络换到玉扇上。
霍华星指尖在棉宣上点画游走,直至门外有侍从来请二人洗漱用膳,方才叹了一声,将棉宣收于锦盒中,缓缓拍手三声。
青衣小厮捧了水盆入内,跪地听过霍华星吩咐,并不接人递来锦盒,沉声回道:“老爷请两位先生今日往星枢楼一聚。”
皇帝微服出宫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水郅的本事他们都知晓,动起手来可与水臻平手,只是这般大张旗鼓的微服私访却是头一回。霍华星与方森杰对视一眼,见彼此眼中皆是茫然,便也不再猜,左右过会儿便得解惑,何苦纠结这一时。
这一日因是霍百里的生辰,胤礽、胤禔、胤祉、水清四位入室弟子皆得了假,陪着霍方二人用罢早膳,趁着两人心情尚好,乍着胆子请人同往星枢楼小坐。
不知是这几人商量好的,还是当真心有灵犀。霍华星觉得眼皮子蹦了几蹦,撩起眼皮瞅了胤礽一眼,转头去看方森杰。
方森杰对他师兄瞳中问询之色笑而不答,只等霍百里来做决定。
胤礽几人自是不知水郅已遣人来邀,却也早有几分揣测,现下见了霍百里这般反应,旁人尚罢,独胤礽被人那探寻之意深重的一眼瞧得委屈非常,他又不是大师兄,做什么凡事儿都是他顶在前头?
年前方森杰开堂焚香告慰前辈,与霍百里一同将霍青、胤禔、穆诚、胤礽、水清与胤祉六人收在门下,这一回按着年纪排定名序,胤礽排行第四,原以为日后可仗着排行多得些护宠,不想如今霍青在北疆领兵,穆诚闭府奉药,而胤禔,胤礽偏头瞅瞅身边人,悄悄叹了口气,他大哥这辈子好容易事事顺心,偏生有体虚之症,虽有药食等物供养滋补,到底仍需时日固元,他这做弟弟的哪里舍得叫人当真费心劳神?
胤礽念着好歹他这算得上彩衣娱亲,顶着方霍二人明显戏谑的眼神,舍了脸面做稚子缠磨之态,花言巧语劝人往星枢楼一行。
胤禔捧茶在旁,眉眼弯弯,他自是晓得胤礽一番心意,这般护宠,他很喜欢。
水清瞧着,若有所思,日后仿来劝哄父兄母妹,叫胤禔好一番感慨自个儿弟弟竟是将胤礽做派学了十成十。
胤祉执盏藏笑,尚有心算着胤礽这是第几回食言——头前刚说要以理服人,转头就使了十八般缠磨诡言,半点儿颜面都不给自己留。
待得方森杰瞧够了热闹,霍华星被哄软了心肠,方才启唇唤了侍从来吩咐备车出府。
几人各去更衣,胤禔与胤礽并肩缀行在后,待先行的水清与胤祉转过回廊迂回处,抬手揉了揉身量已至他眉间的少年的脖颈,悄声道:“保成这般体贴,哥哥晓得。”
胤礽抬手握住胤禔的手,笑道:“弟弟做这些不是为求个人情,只想大哥好。”
胤禔怔了怔,忽的笑道:“望闻问切,保成如今不用切脉就可断人病症,杏林之术想是大成了。”
胤礽不理胤禔佯作嗔怪之言,道:“大哥眼下青黑半点不掩,叫人想做不知都难。”
胤禔笑了一笑,强辩道:“年下便要往金陵下场一试,便是不得案首之名,廪生一榜却是要入的。”
“自谦过头就是自傲,这可是大哥你说过的!”胤礽到底绷不住,甩手先行。
胤禔笑眯眯的背了手踱着方步行在最后,瞧着前行之人袖裾微扬,忍不住轻笑出声,胤礽,他这个弟弟今生样貌虽与前世无半点相同,只是一旦平眉静色,总叫他忆起人前世那叫人瞧着就累得慌的模样,还是这般跳脱些好,即便不过是片刻。
管家备下的是两架马车,方霍二人同乘,四小儿居后。
马车上,水清与胤祉絮絮各自妹妹读书女红进益,胤礽与胤禔并肩盘膝坐,默然不语。
胤礽心中颇有些紧张,他虽常言算心无畏,到底世间人心哪里那般就叫人分毫不差的算着?星枢楼中兰室中那人所做的决定他无法断定。
建星枢,重塑一方泰斗之言,三月之期,到底有些托大急躁了些,然而机会难得,时不待我,此一事背后利弊,他比谁都清楚。
旁人犹可抽身退步,他与胤禔已是同水泱绑在一处,注定了同生共死,霍百里与他二人有师徒之谊,若是仍领着皇帝心腹暗卫的统领之职,只要日后皇帝同太子之间生出星点嫌隙,波及朝堂,第一个被牵扯进去的定是霍百里;若霍百里弃武从文,星枢楼主明晃晃的戳在那儿,言论皆是光明正大,星枢楼中考察诸生品性者不知几何,谁人心思如何皆可闻达上听,很能减三分猜忌。
不过,这只是他自个儿的一厢情愿,将来会是如何模样,总得走到眼前才能看清。
打从星枢楼建成,水郅便有心前来一观,只是诸事繁琐,倒是直至今日借霍百里名头方才头回来得。
闻得三楼七室之名,观过名号位置,水郅心下叹过这布局之人玲珑心思,抬步往兰室而去。
瞧着屋中器具典雅,并无焚香炉鼎,却似有岁月沉香,颇有静心之能,木榻矮桌,帘幕半垂,一应器具皆随秦仪汉韵,水郅难得开口问询,待晓得皆为胤礽布置,忍不住笑了笑,道:“倒是显得乾元宫布置小气。”
待水郅翻过一章书册,方霍一行人便到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方霍二人亦是在这楼宇改名换姓后头回来此,十余年前天机楼中几人把酒言欢指点河山之景已然模糊。站在楼外二人尚在嗟叹年岁悠悠抛人去,入了门,瞧见对门屏风上言辞不工整不对仗的规矩,摇头轻笑间散去不少心头阴霾,倒也能明白胤礽等人几分心念,转过屏风,果然瞧见锦缎布衣新旧杂驳,低声论讨不少,慷慨激昂之士少见。
扫视一眼大堂情状,方霍二人便提了袍子拾阶而上,脚下无声,着意打量,只见板覆木色粗麻,两层阶梯饰物皆是一般材质,方霍二人对视一眼,瞳中皆是欣慰之色,细微处最露人心意,几个徒儿终是不负期望。
原本天机楼三层皆为闭室,只一楼大堂有一二散席,改作茶楼后,除了中间添置一台子请说书先生上座,不曾大改,胤礽几人接手后筹划修改,一楼去壁架柱,虽无帘无幔,然一木桌可容四五人围坐,木桌间相隔甚远,低声言语互不相扰,二楼各室加固一番并无整改,三楼改动最重,方霍二人随引路侍从行至一室前,环视一遭,对室内整改颇有些期待。
侍者推开门,躬立在旁,方霍二人抬眼望去,高梁广室,帷帘半卷,水郅着了玄色深衣,窗前沐光而坐,一眼望去无端年轻几分。
恰逢水郅偏头望来,唇边带笑,霍百里这些年与水郅私下会面不少,见着人这模样尚且不在意,而方森杰除了去年为水臻筹谋兵略时入宫觐见一回,这般四目相对已可谓恍如前尘事,心底那点怨怼到底是淡了。
诸人礼毕,水郅与方霍二人相识多年,自是见识过老友万般风流,今日一见,玉冠敛锋芒,深衣道风华,一着鹤氅语逍遥,一披半臂言恣意,不免凝目片刻,心下暗叹北静王府果然养人。
方霍二人敛衣落座,仔细品味一回这仿魏晋风貌的楼阁,一时间颇有沧海桑田之叹,敛去翻涌旧忆,穿窗望远,心忽的静下,终是不再纠缠旧日之念,昨日之事不可留。
水郅叹过老友风姿,再看老友门生,四小儿皆是王侯后人,一身朱子深衣只衣缘略有不同,偏又穿出四样风采,倒是叫水郅一时寻不得恰当词语来赞。
胤禔与胤礽四人自是晓得此处楼宇中旧事斑驳,胤礽将怀抱锦盒置于案上,待胤禔代诸人道说择书鉴读,齐齐退下。
四人出了兰室,很松了口气,动静不小竟是吓了自己一跳,送四人出来的张宁也不禁莞尔,接了门口奉茶人手上托盘转身入室。
胤礽几人自然不会当真下楼亲自挑书,这时候皇帝莅临星枢楼之事怕已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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