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人现下也是烦恼得很。霍百里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让南安王府与皇家关系太过亲密,到底是异姓王府,恪守规矩最好,若是太过亲密,行事难免会有失当之时,需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道理水郅不会不明白,怎的还纵容出这般情形?霍百里拧着眉头,只觉天气憋闷异常,再看手边摞摞卷宗,就是可寻了何家不是也没法儿让他提起精神气儿给人办差,若说是因着南安王府手里握着的军权,可西疆军权,霍思早就交还给了皇帝,现今西疆几位执掌琐事的将领皆是当年水郅亲选的人,其中两人更是曾为羽卫,不过是人都是凭着功劳晋升,且为霍思提拨举荐,方才无人察觉罢了。
退一步讲,若是霍青娶了公主便也罢了,若是霍妍嫁入皇家,便只能嫁了水汜。霍百里抖开腰间折扇摇了几摇,他不喜欢这位英郡王,水汜能如此轻易的就被霍青说转了心性,日后也说不准会再被旁人说动了生出不当有的心思,千日防贼的日子苦啊。
说到底,他不喜欢南安王府,却也没法儿不在意。霍百里长叹一声,眼神落在手中扇面上,想起这是谁人所送,合了扇子丢去条案另一头。
方森杰转过屏风时就瞧见他师兄沉着脸抄手盯着案上折扇,大概猜到人心里为着什么不悦,便也不劝,上前在宽榻上坐了,轻声道:“今日大朝会上,贾赦将他祖母留给他的书都献给皇上了。”
“瑾安这时机着实选的不错。我记得那张松现下是在御史台,现下怕是正堵心得厉害。”霍华星舒了皱起的眉头,也罢,以他门下弟子们的本事,就算水汜被人说上岔路,那几个小子也能劈出条路来将人拧回去,他不管了!
这些日子宫中太后常宣召靖王妃和南安王妃入宫相陪,两位公主也常请两府上的郡主入宫相伴,皇帝这般宠信皇族世家,让京中白身士子多有微言,世家子弟行不羁不仁事确实不少,难免被人捉了事由抨击。
御史台众臣因不能提皇帝晾着绛彩国使者的事儿,也不能说大理寺查案之事,正憋屈着,酒楼闲坐听得大堂中激昂言语,便提了精神,闻风奏事乃御史台之职,自当替天下人言,将之拟为折本当庭上奏,这几日殿上常有激烈辩驳争吵。
胤礽听着侍从道说坊间流言,估摸着时侯差不多了,问过方霍二人,得了准许,便同贾赦说起将从贾赦祖母遗赠中整理出来的书册珍本献于皇帝之事。
贾赦也晓得近日常有御史参奏世家奢靡,并直指各府上借银之事,他如今也算世家中位高权重者,不免被人揪住旧日荒唐不放,咬一咬牙,想着用书册换些清净也好,便点了头。
朝堂上君臣听过贾赦上奏之事,均默然一瞬。水郅看着贾赦,很有些赞赏,不管此事是否为此人所想,能在这满朝同仇敌忾对付世家的时候上奏此折,足以证明此人胆量,只是不知贾赦要如何应对了众臣诘问。
“不知贾大人献上的书册可是都通读过了?”有翰林如此询问,众人皆晓其意,贾赦此人虽今年名声挽回些,但是才疏学浅之名却是坐实的,而这长者所赠书册并未读通便献出,实有不敬长者之嫌。
贾赦闻听此问,提着的心放下大半,他早先同贾珍父子和胤礽兄弟商讨过如何应对朝臣支持我,此等质问早在料想之中:“恩侯惭愧。于方寸之地蹉跎多年后,才晓得祖母留于我那成箱的书册中的心意,可惜恩侯驽钝,草草翻过一回仍不得解。而臣此为确有私心。臣尝反复推敲一册,数月只得品味其韵味十之一二,正逢此回科考大事,念起请翰林学士阅之评注,将先人人生体味详解于我为指引,或警示。其中对错与否,糟粕亦或误解,总要细究分辩,以礼服人,便如圣人之言,天下称道,论说辩诘方可为理。”
“贾卿家这话说的颇有道理,朕听说京中将新起一,集刊各家之言,你献上这书册待翰林抄录过,便在那刊印,贾卿可往之查阅。”见贾赦大段言辞直白陈述,水郅此时如何不知这背后捉刀之人为谁,暗笑一回这父子二人的角色倒置,想着贾赦也不容易,便出言助人脱身。
“谢皇上恩典。”
听罢皇帝令新科士子皆往翰林院抄注书籍的旨意,涂之洲眨了眨眼,偏头瞅瞅立在他边上的程杰,抻平弯起的唇角,决定散了朝就叫人去将刚回程府的程毅拎到西宁王府小住几日。
这一日朝会后,御史台众臣及新科士子皆窝在居所捧着心口顺气。
因着六部衙门作假一案尚未完结,新科士子派官一事便暂且耽搁下来,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寻世家麻烦,现在,诸位新科士子只觉懊糟得要命,他们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做个编书的!
御史台众人只要一想起贾赦得了皇帝赞许之后,世家出身的臣公一连串的接了贾赦的话献书表忠,一副怀赤城之心的模样,他们手中奏折一时间不好呈上,一口气噎在喉中只得强行咽下,眼看着皇帝与世家一唱一和,粉饰太平的模样,只觉心底有恨,可是该当恨谁?贾赦不过断尾求生,世家寻机媚上,皇帝得了实惠——天下学子亦得好处,竟是只能生忍了。
程杰这一日下了朝便寻了上官请假归家,待在程府没寻着自家儿子,也没在家生闷气,抬脚往西宁王府寻他姐姐程钰说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人正是涂之洲。
涂之洲现下本该在户部当差,只是他嫌世家子弟聒噪,弯绕探寻口风的本事尚未修好就出来丢人现眼,也懒得替那些个有些糊涂起来的世交人家教导后辈,索性告假归家躲了清闲。
回府后听说是程杰来了,涂之洲笑了一笑问过程毅在何处,吩咐侍从晚膳时备些程杰喜欢的菜品,往书房方向行出几步,忽的又站定,想了想,折身往西宁王妃程钰院落而去。
涂之洲在门外听了会儿程杰的唠叨,倒是放了心,见人收了声,方有那戏谑一问。
程杰起身转头去看涂之洲,面目沉静,并未有羞恼之色,只声音中微有怅然:“我只是不高兴他瞒了我那么许多。”
“可是你也没问他。”涂之洲上前几步扶了程钰坐下,见程杰欲出言反驳,抬手摇了一摇,这一回声音里带了点责怪之意,“当初毅儿同你说起书肆一事,你只当他玩笑,并未当真,只问他课业如何,明年可要下场一试。”
程杰抿了抿唇,见涂之洲落座,便也坐下,只觉心里有点儿酸:他的儿子竟然将这些事儿都说给旁人!
“不是毅儿同我告状,是我恰巧听见他同我家磊儿絮叨这些事儿。”
瞧着程杰面露愕然,随即懊恼低头,涂之洲觉得满意几分,接过程钰奉上的茶盏,啜饮一口,过了一会儿方道:“我这几日事忙,磊儿喜欢毅儿,只肯听他读书,你且将毅儿借我几日,咱们家与荣国府不同,很是不必急着叫毅儿下场应试。”
程杰蹙了眉头思量着涂之洲的话:荣国府与他程家,一贵勋,一朝臣,自是不同,却没比较的道理,而他家程毅同那贾家小儿年纪相仿,更在一处读书,能有何不同?不过,若细究起来,便是贾家小儿颇得皇帝与太子的青眼——且这一行有北静王世子同行,怕是不只应试那么简单。区区小儿能做的事怕也甚少,那么,便是有人将借了荣国府嫡长孙的名头行事了。
程杰嘴唇抖了抖,抬眼去寻涂之洲,无声问道:皇上这是要探查江南世家!
还算不太笨。涂之洲颔首浅笑,贾家祖籍金陵,攀亲道故可将江南世家一一走遍,小小人儿外出,身边多带些侍从谁也挑不出理来,只看江南世家能不能恪慎如初。
程杰叹了一声,晓得此事只当烂在肚中,程家祖籍不在江南,虽在江南有一二亲故,却也早已淡了往来,一切且看天意罢。
“我瞧着那修整甚快,想是这一二日便将修好,今日皇上也提了这,想必京中诸人皆将往之一探,也不知毅儿他们几个可是将刊印所用器具备好了。”程杰开口询问,他其实更想问这主为何人,只是直觉此事他还是少问些为妙。
“那器具自是准备妥当,你不必担忧。你竟得空出来,想来兵部的案子已有了眉目。”涂之洲想起程毅同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一干小儿准备刊印器具的手忙脚乱,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见程钰和程杰二人好奇看过来,拿话遮掩过去,并不欲与人分享,谁让他是最小气不过的一人。
程钰听着她的夫婿与她的弟弟对答,以扇掩面低低叹了一声,她明白程杰因觉得被排斥而委屈,可她也能理解涂之洲嫌弃人的缘由。涂之洲因着父辈偏宠妾室庶子受尽委屈,身怀将帅之才生生因为昔时被人推入冬日水池伤了身子根基而壮志未酬,故此立誓此生绝不二妻,绝不苛子,现听说程杰的小妾有了身孕,自是少不得忧心程毅日后因着庶出弟妹受了委屈,常常将人借来西宁王府小住不说,瞧着程杰自是极不顺眼。
可是那妾室并非程杰好色,不过是,顺着所谓的人之常情接应下来罢了。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如靖王、肃王一般府中只一正妻者着实太少。
“那案子牵扯太广,难!付彬现在正愁着,若非有皇上赐下的几位精于验算的人来,户部送来的那些账目就够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逼死几回了。”程杰咽下那点点委屈,转念琢磨近日朝堂动向,稍一回顾今日朝上诸事,不免想起贾赦所为,顿觉头痛,那父子二人倒是胆子都够大的,竟甘做那出头鸟。
涂之洲从桌案上的含冰玉雕中挑了一个托在掌心把玩,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何岑现在押在刑部,可有人探望?”
瞥见涂之洲唇边的冷冷笑意,程杰心底暗叹一声,垂眸回道:“虽说何岑罪状已钦定,只是兵部和吏部有些人的罪尚需他为证,收押其间自是不准人探望。他的妻妾儿女已入奴籍,听说被何家人买了去。”
“真是便宜他了。显宗,”涂之洲极轻的念了一句,最后唤了程杰的字,“何岑此人奸猾至极,倒是有个坚韧不拔的性子,左右你刑部牢房甚多,不若一二日后便将他挪动一回。”
“王爷多虑了,刑部此回调去看守的人手多是经年老人,断不会让他得了机会作乱。”
“那便好。”涂之洲答得漫不经心,他本也没想让程杰如何信他,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
程杰看着涂之洲将那雕成抱竹猫熊的玉雕捧到眼前鉴赏,想起这人近日与他说话愈发阴阳怪气,态度轻慢莫名,只觉之前被撩起的火气一齐涌上心头,起身道:“我去看看磊儿,许久不见,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这舅舅。”
程钰看着程杰的背影,轻轻一叹,放下团扇,看向涂之洲,笑道:“王爷怎的也不拦着显宗些?不担心人寻着毅儿?”
涂之洲放下玉雕,转头看向程钰,笑道:“怎么?心疼了?”
“我更心疼王爷一片好意不得人知。显宗行事素来墨守成规,若非如此,父亲早前也不会寻了机会将他从大理寺挪到刑部。”
涂之洲看向程钰的眼中满是赞赏,终于露出个真心的笑来:“钰儿到底还是心疼你弟弟。今日绛彩国使者带来的降书被送上御案,且在士子中传开了。已不少人道说泱泱大国当有宽宏气度之类的言语。”
“何家还真是想不开。”程钰叹了一声。
“是啊,这人要作死,谁都救不了。”涂之洲笑了笑,指了那三个玉雕,问道,“这物件是何时送来的?”
“毅儿今日来时带来的,还有一盒子冰,我用了觉得挺省事,就摆着了。”程钰唤了侍从将冰盒取来给涂之洲看。
涂之洲看着白玉石盒中冻了花瓣的各色冰块,弯唇一笑:难怪皇帝这回态度强硬的执意动兵,原来是有人将钱袋子给他准备好了。
原来引领之人如此重要。方沐言弄了书院教出这么些有趣的孩子来,那若让霍华星坐镇,想来我大齐文修武偃之盛世也将指日而待。
被人惦记的霍百里正与方森杰一同盯着胤礽,师徒几人刚刚一同听过侍从将朝堂事道来,皆为今日朝堂急转的情势所惊。
两位先生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家最能闹腾的弟子展示变脸绝技:淡定自若,得意洋洋,目瞪口呆,强撑镇定,欲哭无泪。
胤礽脸皱得像个包子,他着实没想到世家竟会作此反应,而皇帝那一道旨意更不易于将荣国府推上风口浪尖,被众人嫉恨。
胤禔正同胤礽生着气,也不觉得只这点威压胤礽就会受不住,端坐一旁估量着今日之后世家与寒门士子之间的隔阂是愈发深重还是略有缓和。
还是胤祉舍不得他二哥,伸手去给人抚平眉头,得了胤礽安抚的眼神,便乖乖的坐回原位,抿着唇做了忐忑模样,拿眼偷瞧着方霍二人的神色。
水清坐在胤禔身边思量若是他在那殿上该当如何做,觑见对面一对兄弟的动静,眨了下眼,转头看向方霍二人,帮胤祉为胤礽求情。
虽有两位小弟子的求情,但是此次乃是胤礽头回猜错皇帝心意、料错众人应对,为让人晓得些轻重,日后行事要思虑了周全,两位先生狠了狠心,只以沉默的眼神盯着胤礽。
胤礽反思一回自个儿行事太过剑走偏锋,今日犯了错不过得罪些人,好歹尚有人同一阵营,若是来日一时不慎成了众矢之的,再要回转实在太难,因此,这认错态度便也十分诚恳。
双目平视,不冒犯直视,不犹疑躲闪,挺身正坐,胤礽肃声向方霍二人道:“两位先生,瑾安知错了,日后定不再凭投机取巧行事。”
朝堂之上谁人没个被攻讦的时候,且此事说到底,贾赦无错。见胤礽晓得行事不妥在何处,方森杰和霍百里也不想太过苛责,磋磨了人的灵气斗志,道了句知道就好,转而说起旁事:“那绛彩国使者在京中晃了几日,与一些士子相交甚欢,今日总算寻到人将降书呈上预览。”
胤禔蹙了眉头,问道:“不知是礼部何人如此蠢笨!”
“礼部左侍郎张松。”
听霍华星将人名道来,胤礽只觉耳熟,更觉霍华星语气似有深意,仔细想了想,却只想到那张家村的地保,正暗笑自己想的太多,却见胤禔已转头来看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胤禔瞧着胤礽茫然的模样,未免两位先生被这人的疏忽大意气个好歹,转而问起旁的事来:“先生,先前报说那一行人中身份似是极为特殊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霍百里本来嫌弃胤礽竟未将其亲眷姓名官职等梳理清楚,不过念着人刚刚被吓过一回,决定暂且记账一笔,正好听胤禔问话,便答道:“说是绛彩国掌权的公主的儿子,有半身汉血。”
方森杰虽听过些风言风语,却也没想到那少年母亲的身份竟是这般,不由得叹了一声:“皇上这可是有得愁了。”
乾元宫偏殿门窗紧闭,宫侍皆立在御阶之下,总管张宁守在大殿门口,支棱着耳朵听殿内的动静,默默数着叮当声,苦中作乐的预测这回皇帝得砸坏几柄刀剑才能消了气。
水郅气极的时候不摔东西,不骂人,只是换了练武的利索衣裳,去偏殿寻那放置经年的石台,一手握锤一手扶剑,将心中郁气倾泻在石锤上。
而这偏殿,水郅已有四五年没有来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生气了。
那绛彩国使者一行人一路行来,每日行事皆在掌控之下,入京之后,驿馆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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