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自是晓得霍青口中的外人所指为何,手臂在人手中略一挣动顺势与人双手交握,笑道:“好,怀瑾。”
二人说话之际,竹风已从随身携的提篮中取了大块毡子铺在杨树下的石台上,布好鲜果点心,觑得二人静默一刻,出声道:“二爷,世子爷,请树荫下坐坐,这时节日头毒得很呢。”
胤礽见毡上果盘竟是六对成双,心中熨帖又有心疼,上前折腰取了两碟点心放入竹篮,又指了桃杏对竹风道:“你将这两碟取了一碟去,我看来是榆树下也干爽,你和李诚在那儿候着。”
竹风向胤礽道了谢,同霍青行了礼,提了竹篮往来时路去。
霍青待人走得远些,压了声音对胤礽道:“二哥对自己人还是这般体贴。”
胤礽脱下鞋子,盘腿在薄毡上与人并肩坐了,闻言轻叹一声,伸手将盛了金丝玫瑰卷和香芋糯米团的碟子往霍青跟前推了推,笑道:“怀瑾,我也体贴你的。”言罢,从袖中取出一水晶瓶,其中红玉色酒水晃出艳色波纹。
霍青莫名觉得鼻子有点酸,眨了眨眼,觉得忽的涌上心头的情绪已被压下,方才慢慢问道:“你怎知我会早来寻你?”
“我记着欠着瓶酒,便常备在身上,总遇得上你。”胤礽假作未听出对方声音中的情绪翻腾,取了银盘中微湿巾帕拉过身边人的手擦拭。
胤礽这动作做的自然,霍青却险些受不住,上回这人给他擦手还是昔年他借宿宫中二人同榻而眠之时,两世日月相加比一甲子还要多——都是多大年纪的人了,哄人怎的还用这一套?他已不是几岁惶惑稚子,他二哥,倒还是有着超出身体年龄的风华的少年。
两人默默用过点心鲜果,霍青将水晶瓶收入袖中,正色道:“今日四皇子也在此处,二哥且小心。”
胤礽挑眉回视,心下有几分猜测,倒也不急印证,只待人续言。
霍青没得回应,倒也不意外,轻声续道:“宫中皇子想来皆非故人,只是有些人秉性同故人很是仿佛。四皇子生母早逝,同三皇子一并养在太后身边,性情孤拐,宫中人皆知其尚佛。虽然此人做派着实让人不喜,现在废了他倒有不美。这宫里的情势因有个太后,倒是比你我经的那一遭还要乱上几分,日后少不得有一二得宠的皇子,这一个留着说不定何时便用得上。且不说上辈子那人能上位有几分是天命,几分是那位的意思,这一丁点儿小儿有你我盯紧了,还有何惧?”
胤礽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掺和了皇家事,虽说他是真的心疼水泱,却也明白有些事终是要亲身经了,方才能成长。
不过,为何他这兄弟皆以为他竟容不得与仇人相似之人存活?胤礽叹口气,目光幽幽的看着霍青,声音倒还温柔:“我晓得了。我虽然记仇,可还没至于半点肚量都没有。”
霍青眨眨眼,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果断转移话题:“二哥,弟弟的妹妹再过几日便年有十三,帮弟弟挑个妹夫吧。”
弟弟想先从家世挑拣一番,妹妹婚事总是早做准备的好。胤礽忽的想起前几日胤祉捧着侍从奉上的记载京中官宦人家诸事的册子一本正经的站到他面前说的话,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这一个两个的都惦记着给妹妹找婆家,口上说着爱护妹妹,怎的就记不住此间规矩对女子婚假年纪不甚严苛,做什么这么早就惦记着将人嫁出去!
“这事儿先别找我,前几日送你那记了适龄男子的册子不是我弄的,你先去找三儿商量。不过,你嫁妹妹之前,是不是得先琢磨下你娶谁家女儿?莫要让你那糊涂母亲被人哄着做了主。”
第一佰零四章()
没想到胤礽会将事情扯到自己身上,霍青愣了一瞬,随即苦了脸,只觉口中香甜也失了滋味,叹口气,几口将手中余下的半块点心吃完,取了袖中帕子拭过唇角手指,抬头看向胤礽,闷声道:“二哥,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确准的流言倒是没有,只是你那母亲今儿说这家姑娘贤淑端庄她喜欢得紧,明儿又搂着那家的女孩儿说恨不得收了做女儿,我怕再过几日,你那三妻四妾都凑齐了。”胤礽打趣一句,复正经了神色,道,“纵是逢场作戏行推脱之实,南安王妃做戏也做的过了,若是当真耽搁了谁家女儿婚姻,这不是要结仇么?你到底是南安王妃唯一的儿子,有些话只你说得。再者,早些说清楚,也免得再生是非。此间,也不知怎的,那没皮没脸的人家是愈发多了,几岁女孩儿也都有主意得很,心里半点良心、敬畏也没有,竟还有人意图踩了莹曦去奉承个四品小官之女!”
唔,他二哥这话的后半截儿说的是有人乐见荣国府两房不合,暗地里推波助澜?霍青眨了下眼,很想酸胤礽一句:二哥,你有了妹妹就不管弟弟了!然而待他琢磨出胤礽言语之后潜藏的因果,眉间忧愁更甚:胤礽和胤祉联手调教的丫头都险些被人算计,他那实心眼儿的妹妹可该怎么办哟!
听着胤礽嘲讽一回几姓人家娶妻不贤、养儿不教、纵女成祸、结亲只看门第、招婿娶妇皆成交易,霍青分神去想过几日霍妍生辰宴席时该如何排座,才好叫人算计不着他妹妹,不想胤礽话锋一转又落回他身上:“……你心里有个章程,我也好请我家太太去探问人家行事品行。”
霍青想了一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尚未想过此事,左右此事由我父亲做主,错不到哪里去。”
胤礽本想劝人对此事上点儿心,可是想到自个儿力排众议应下的婚事,只得诘问一句:“南安王再是识人有术,又该怎样晓得别家女儿性情如何?”
霍青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认真想了一回,正色对胤礽道:“二哥放心,南安太妃到底还是认我这个孙子的,早前就说过府中称呼太乱,娶妇定要从旁姓家求;至于我那糊涂母亲,我自然不会让她再如此行事,待舍妹生辰过后,我定与她详谈一回。”
“你心里有数就好,昨儿我见着你家的帖子了,我和三儿都会去。”胤礽笑起来,看着一脸莫名之色的霍青笑得愈发欢畅,“上回要了你的脉案,三儿给你调的药丸制好了,倒是一并给你带去。”
“二哥!当初你不是说过医补不如食补,怎么还拿药丸吓唬我?”霍青下意识的揉了揉指尖儿,不是他娇气,刀剑之伤他并不惧,但两世兄弟今生一见面就被人捏了手指头戳了根银针上去,很受惊吓好不好?
“怀瑾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点丸药而已,北境寒气极重,你去时年幼,总是侵染了些在骨中,这时倒是不显,若不根除,日后总要折腾你一番。”胤礽说话间已正襟端坐,霍青眼瞅着身边人几个呼吸间就变了周身气质,暗叹此人做戏功力竟又精湛几分,也跟着坐得端庄,倒是没有对方那般紧绷了精神,因为他晓得来者何人。
“那便谢过瑾安了。”霍青握了握胤礽的手,示意他已经听懂胤礽刚刚言辞中微妙的停顿暗指为何。
胤礽偏头同人一双凝夜瞳子对视,唇边带着狭促笑意:“祛湿除寒总是早些好,那药丸的制法到时一并给你,只是制药配料年头十足,药性不免霸道些,切记莫要用果脯去味,旁的禁忌倒时列单给你。”
闻言,霍青垮了眉眼,又听得来人出声唤他,顿觉今后数月怕是都不得清甜之物入口,想来今日这几碟糖酥怕是数月里只得梦里相见了。
趁着霍青失神,胤礽已抽出手来,轻巧起身,对来人行礼:“荣国府贾琏见过郡主,见过七公子。”
来人正是霍青嫡亲妹妹霍妍和南安王府七少爷霍书安,两厢见过礼,霍妍将胤礽打量一回,笑道:“琏儿长得真好,比七弟还好看。”
霍书安叹气:“姐姐,称赞男儿不该说好看的。”都是门户立起了三代以上的人家,用金玉供养出来的公子小姐,哪个会长得不好?那女先生怎么教的书,要他姐姐记下称赞儿郎用‘一表人才’有那么难?
胤礽闻言并未着恼,若有所思的打量霍妍一回,眨了眨眼,笑道:“郡主有英武兄长,又有玉树兰芝者为弟,目中已不容浊,瑾安能得郡主赞一句好看,实在幸甚。”这丫头提起他幼时旧事,不似寻衅,倒似有试探之意深藏,有趣!
霍妍笑开了眉眼,道:“瑾安说话当真有趣,难怪哥哥喜欢你。”
好么,这是人正牌妹妹吃味了,还吃得光明正大!胤礽无奈的仰头去看霍青:快去哄!
霍书安已踱出两步去看风景,暗暗叹气:原来他姐姐急急的要他陪同出来,只是为了瞧瞧这位被他三哥时时拿来教训他二人的小公子。霍书安小心的拿眼角瞧了眼胤礽,心道:这小子忒会说话,又会撒娇,怕是——
霍青有点无奈,踩了鞋子走到霍妍身边,侧身为人挡去山风,低声道:“瑾安是我同门师弟,年纪又是最小,我身为大师兄自然不免宠着人些。”
霍妍来寻人本就是好奇心占了大半,言语间戏谑娇嗔更占九成,酸味不过十中之一,她早前也听说过荣国府诸多流言,一府长房被逼的别院蜗居,借外人之势方得安宁,这长房嫡子心中定有不少苦楚,而她哥哥又是再体贴不过的人,这少年对她哥哥生出依恋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言语稍显刻薄了。
抬眼去看几步外独个儿站着的人,小小少年身上衣袍被山风吹起,恍似林间新竹,垂着眼的模样竟给人种萧瑟之感,霍妍登时心软的不行,抬头嗔了霍青一眼,道:“我现在瞧见了瑾安,也觉得喜欢,听说瑾安有个很宝贝的妹妹,过几日可是能见一见?”
哎,果然如此,他三哥这师弟是只小狐狸,他姐姐的道行哪里扛得住?霍书安瞟着那边情形,见霍妍已开始问起人一家人口味习惯,而霍青只含笑看着,心里直叹气,冷不丁却对上了胤礽含笑的眼,只觉心猛的一跳,忙收回眼神,转去看霍青:三哥!快管管你师弟!
霍青无奈的笑了笑,他上辈子便晓得他二哥的本事,只肖一个眼神便能让人慷慨赴死,他的宝贝妹妹多跟贾家莹曦接触学些本事也好,不过,千万莫要被他二哥勾了魂去。弟弟更不行!
求助无果的霍书安磨了磨牙,借口时辰不早,将霍青霍妍二人拐走。
胤礽与人到了别语,含笑目送人去,又独自在树下坐了会儿,看着时辰确实不早,便随手收拾着毡毯上碗碟,正想着今日可是要用了那机关将竹风李诚唤来,便听得有细碎脚步声伴着女子环佩叮咚响声,抬头就见不远处竹风提着裙角小跑过来,忙放下手中物什,站起身来,扬声道:“莫急,你慢慢走。”
竹风快步行至胤礽跟前,蹲身给胤礽穿好鞋子,几下就将物什收拾妥当,这时候李诚也过了来,提了竹篮。
此二人来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是经谁人点拨不言而喻。胤礽承了霍青的体贴之情,回想今日见到的霍妍和霍书安,想来人能寻来也是霍青有意如此,不过这两人确实有趣,霍书安虽行事谨慎,骨子里却有跳脱性情;霍妍察言观色的本事差了些,却也不是蠢笨之人,不过是见得少,心思纯然,莹曦若有个这样的人指引也是好处多多。
胤礽悠悠行在小径上,想曾经霍青对他嫡亲幼弟夭亡一事耿耿于怀经年,此生倒是圆了前世的念想,且,不过是照看个女孩儿罢了,只是,他早前将京中与霍妍年龄相仿少年比较一番,拟为霍妍夫婿的第一人选乃是水汜,这却是不好告诉霍青,且从长计议罢。
因猜着刚刚亭中人是当朝四皇子,胤礽便不愿循来途归,在岔路上仔细辨别一番方向,择了小径下山。
不过,世间事从来不喜叫人预感落空,瞧见侧面行来一队人,胤礽稍整衣冠,上前对玄色衣袍的少年行礼道:“荣国府贾琏见过四皇子。”
这位四皇子许是在寿安宫呆的久了,戏听得多了,拿坊间话本当了真,真当有帝皇之才偏一事失意的皇子微服一番就能得出世高人指点,卧龙谋士追随?更何况在这京中微服,能瞒了谁去!那在其面前或作潦倒模样、或行乖张之事之人莫不是妄图博人关注,心怀奋力一搏以求有朝一日鸡犬升天之念!
毕竟,虽说玄色已非先秦时候为诸侯皇族服饰,如今平常人家皆可穿着,然而此色着身,无需玉带冠饰、无需暗纹花哨,便已显庄重,更是将人心性情显露个一清二楚。
伏地叩拜,胤礽瞳含冰锋,唇带冷笑:他宁可被人颐指气使,也不愿被人强迫着结为知交。
第一百零五章()
“起吧。你如何认得我?”水決看着跪伏于地的主仆三人,皱了皱眉:他本是因听闻南安王世子和郡主入山游玩,方才出了亭子,循人声而来,不想竟是遇上荣国府的人。
“贾琏曾于三年前随北静王世子入宫觐见天颜,路遇几位殿下,其时不懂规矩,并未避讳,故而识得几位殿下。”胤礽心下暗道:此人总是诘怪旁人眼中无他,其实他才是真正目中无人之人。
“原来如此,你记性果然不错。”水決素来不喜汲汲为营之人,言语间讽意昭然。
胤礽听了水決的话,一时间恍惚不知此地何处,险些笑出声来:他着实不懂这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讽他以微末细节交好诸人?然世间人情往来初时,从无讨好谁一说,不过是瞧着顺眼喜欢,不过是谨遵礼数,不过性情使然。同桌用膳一回不晓得对方喜好很是自然,然你亲见着人请了医馆大夫看诊言说忌口,你总是能记下人膳食作息有所避讳,若记不住,便是没用心!所谓交友,或因彼此心知,或求玩乐开心。若往人心暗里去揣测一回,便是那笑里藏刀案下斗、酒肉狎花桌上友,不过人生在世,总要痛快一场。若因占了身份便宜,便端着架子,要人对你恭敬折腰?如此这般心狂眼高,浑身再透着些孤绝之气,谁人会无端的寻了不自在往前凑?你不肯往前踏一步,只等着人来,人不来,你便怨了身份束缚,又去怨世俗苦患,责问苍天予你生而不公,瞧着谁人被众人笑脸相迎,便暗唾之虚情假意,着实也是心性难得。
不过,这人脑子不好使,与他又有甚么相干?胤礽如今已非当年目不容沙之人,今日心情激荡亦是因为此人与他曾识的一人十分相像,不过片刻便理清心绪,懒得与人一般见识,只笑一笑便静立无言。
水決对胤礽嫌弃得很,与他同行的和尚戒言却是一双眼钉在胤礽脸上,攥紧了手上佛珠:此人乍一看面冠如玉,该是福相,只是眉毛和嘴唇长得不好,实为福薄之人,然其唇角一平、眉宇一疏,另辟生机,更是活了一局死棋,许这就是那所谓的一线生机……只不知那两位神仙所言之事会否随之有变。
此处下山小径只此一处,按说水決抬脚就走也是应当,只是他心中狐疑为何不见南安王世子,又恼恨在戒言大师面前失了颜面,立在原地只等人为他铺了梯子。
静默之间竟生出些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可怜水決身边的侍从纵心中焦急,却畏惧于其平日里不许人左右其意的狠厉手段,只得寄希望于传言中善解人意的贾家公子。
而胤礽那是多少年练就的面皮,这点尴尬着实算不得什么,对周遭一切恍若不知,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幸而旁侧花木间走出两人来。
“云安见过四皇子。”走在头前一身碧色的少年正是宫中王淑妃娘家侄儿王文锦,其幼时体弱,常请太医过府看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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