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胤禔惊讶地转头去看胤礽,瞧着这人墨色瞳子中的认真分明得寻不出半点虚伪玩笑,心下不由一叹,抬手拍拍胤礽的肩,轻声道:“你这做弟弟的体贴也不差。莫说这些了,今年童试,你倒是不必束手束脚了。”
胤礽这回却是真真切切的叹了一回,语调中再不见戏谑:“我之前着实有些托大,仗着两世为人,以为学识过人,今日瞧过同窗文章方才晓得当真有天生之才。”
胤禔晓得胤礽叹说者何人,却是西宁王涂文洲的外甥、刑部左侍郎程杰嫡长子程毅,此子年不过八岁,比胤礽长不过半个年轮,那一笔颜体不说,文章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其间立意也不见流俗,待其长些阅历,蟾宫折桂也未可知。
也不只这一人,将书院中新近熟识的面孔想过一回,胤礽胤禔对视一眼,齐齐一叹:幸好,他们如今年纪也不大,刻苦一些,总还有机会。
方霍二人早看过程毅的文章,再听两弟子说起,见二人只言推崇感慨,心下宽慰,考校两人一回,便唤侍从摆了棋坪来。
胤礽见霍百里捻了一篓棋子在手,晓得今日是他二人对弈很是欢喜,心下那点失落立时被挤散。
胤禔看过两人布局,偏头去瞅方森杰,恰方森杰转过眼来看他,四目相对,见彼此眼中俱是笑意,不由得一齐笑了:胤礽对霍华星平日里并无刻板的尊敬,这些日子却送了不少野趣玩意儿来,还不是怕人闷了?霍华星往日最喜言语撩拨胤礽斗嘴,这些日子言语倒是指点居多……这两人总算是不闹了,善哉善哉。
“皇上的意思,我如今倒是看不明白了。”胤禔抱着手炉看着胤礽同霍百里下棋,闻听方森杰问起书院中诸人,如此回道。
“若是这般轻易便被看懂,倒是皇帝的不是了。”霍百里刚刚落下一子,将胤礽逼得蹙眉踟蹰,方才得以分神插话。
“不管皇上如何作想,到底是好事。只不知武举是否也如此。”方森杰叹一声,想《素书》有云:‘战士贫游士富者哀。’如今外贼蠢蠢欲动,若是重文轻武之风盛起可是不好。
“皇上那口谕可能本没想太多,只想着既是科举网罗天下贤德人才,总是一网打尽才好。”胤礽谨慎的落下棋子,慢慢说道。
看过胤礽的落子,霍百里笑了笑,这一步虽精妙,倒也在他算的变数之中,择了思虑妥当的应对落下,抬眼去看方森杰:瑾安说的倒是不错,水郅下这旨意怕是最初不过是为了安咱们的心,细究起来,贵勋子弟却是得益甚多,又能缓解些清流同勋贵之间的嫌隙,于国的好处更不止这缓和冲突后的点点好处,现下勋贵多是随太祖征战谋划问鼎的功臣之后,手上多少都有些兵权,勋贵立得住,这朝堂上文武便是均衡,如此,用兵治国张弛有道,实乃国祚之福……
所以,水郅才是不二的帝皇人选。方森杰笑了笑,纵然他仍为陈氏之事耿耿于怀,助水郅登至尊之位一事他却从不后悔。虽说,当年诸皇子若论才能水郅倒是当年皇子中最好的,然有人攻讦水郅心性不够决断也是事实,先帝也为此犹豫过,只是天下之主终究不能太过苛刻,无纳百川的胸襟,如何放眼四海,指点河山?
落子声唤回两人思绪,瞧着坪上黑子落处,霍百里终于起了几分兴味,果然每每同这小儿对弈总有惊喜可得。
方森杰瞧着聚精会神的盯着棋盘的三人思考,只觉这情景如斯熟悉,恍惚间寻得那段曾经,不由得无声一叹:那诸多般理由仿佛足够他们去追随水郅,却不是让他们誓死相随的缘故,水郅或许无意,或许有心,权术民生,薄情有义,这人将之集于一身毫不违和,即便是随口一言日后竟也可证道理……天生的帝皇之才,便是如此了。
待方森杰从思绪中回神,再看棋坪,棋局已入中盘,刚刚相峙的黑白子已厮杀一回,现下正转去纠缠一角,黑龙白蛟各有所得,单看那一片棋子好似白蛟占了上风,然,若是牵扯上边角,却是不知尘埃落定时胜负谁家。
胤禔一直旁观棋局,刚刚胤礽和霍华星连连落子,竟似未及思考一般,他却晓得那两人必然已心酸百种变数,如今见他二人又开始长考,方才发觉自己竟是被刚刚那紧张的氛围拐带得屏了呼吸。
抿了抿唇,胤禔抬头瞅了眼肃容思索的胤礽,揣摩一番胤礽刚刚的未尽之语,忽的想起他前世看过的胤礽所做策论,不由得叹口气:你若行仕途,科举便是康庄坦途,何苦行兵诡之道?
室内忽的静得只余贪睡猫儿的呼噜声,被方霍二人瞧得面皮疼,胤礽叹口气,无奈的去推仍然神游天外,浑不知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口的人,心下隐隐担忧:打从北静王出征,胤禔这精神头时好时坏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胤禔回过神,瞧着胤礽面上的无奈,再看两位先生肃容盯着胤礽,有些迷惑茫然。
胤礽丢给胤禔一记委屈的眼神,转回头直面方霍二人,正色道:“先生,虽说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到底那不过一诸侯国之传说而已,如今我大齐若出了这么个进士,怕是也要被人侧目的,而行伍中征战总有太多的运气使然,得了战功,将祖上爵位转赠堂兄也不算惊世骇俗了的。”
晓得是自己将人坑了,胤禔略有尴尬的笑笑,言道胤礽这也算是承了祖业,算是表明自己的支持。
方霍二人叹口气,这一回彼此眼中俱是明晃晃的无奈:这小子想的是不是太多了些?更何况荣国府中到底有什么人物竟迫得这小子如此急切的要甩脱开来?
胤礽被方霍二人瞧得也是烦恼,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觉得那荣国府不顺眼,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那府邸仿佛基石虫嗑鼠咬的,主人家有属于维护,华丽的壳子终究不长久,不若金蝉脱壳,轻巧脱身为好。
“瑾安,虽说十二为相确实太过骇人了些,十三岁的儿郎中个探花,于勋贵人家倒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咱们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总要有几分本事才好。”方森杰思量一回,觉得这一向表现得超脱一般孩童的弟子这段时间怕是遭遇太多,被人打击得狠了,方才乱了心神,竟欲投军,也不想想依着他的家世及祖上人脉,若是投了军定然要被人盯上,到时候别说建功立业,便是马革裹尸,只怕也落不得好名头。
低声应下,胤礽暗暗叹口气,晓得武举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便是自己瞒了人报了名上去,过了策论一试,待得上了武举比试的台子,他师叔霍百里也能蹦上去把他提溜下来。
不过,既然两位先生都说无碍,他便费些心思好好琢磨这十三岁的榜眼要如何摘到手好了。
霍百里见胤礽被方森杰劝住,心下晓得胤礽虽有心上阵杀敌,到底也没打算从兵士做起,便没如何在意,也不劝说什么,只张口唤了人继续棋局。
局终,胤礽到底输了半子。
瞧着时辰不早,方森杰唤了人送热水点心来,让胤礽用些免得回府路上不舒坦。
霍百里将他同方森杰这几日读书心得誊本交予打发走两个师侄,回头就见方森杰正对着棋盘角落生死劫若有所思,也不扰他,径自去了书案旁提笔将这一局棋谱默下。
“华星,你看瑾安若是为将,如何?”
霍百里并不意外方森杰有此一问,人道从棋风可觑执棋之人的心性,然这也并非二人头回见那小子对弈,城府至此,不为将算一回那帮贼人,实在可惜。
“若为将,定非仁将,破敌安边却是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某寒最近病的有些重,加上加班和修锁文,好久未更新,真的非常抱歉。目前锁文已修好一个,加班倒是愈演愈烈,会努力码字,也请大家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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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胤礽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待得小厮出声请他下车这才悠悠从冥想中抽身出来;抬手将置于腿上的书匣抱在怀里;胤礽本是无悲无喜的面上终于添上几分烟火气;唇边勾出一抹浅笑。
搭着侍从的手臂下了马车,胤礽若有所觉的抬头看去,就见几步之遥的青石阶上一裹着亮红麾衣的少年正在看他。
胤礽唇边的恬适笑意瞬时换做恭谨的笑;怀抱书匣,上前同那人问安:“琏儿见过堂兄。”
听着那仍是童声稚气的声音;再想二人这一上一下的对视情景;贾珠恍惚忆起那一年二人在姑父林如海面前对答时的心境,叹一声,道:“琏儿怎的回来这么晚?”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却又不知该当如何回转。
胤礽弯了弯唇角,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紫貂麾衣,语调不急不缓:“回堂兄的话;琏儿以为归时尚未点灯;算不得晚。”
贾珠不及品味这话中有几分意思;只点点头,转身道:“一道给老祖宗请安吧。”
胤礽笑了笑,提步跟上,看着贾珠背影只觉这人也是可怜得很,想来是打算掩耳盗铃的过日子,偏生面皮不够厚实,难免有时抹不开面子,很该多同其父修行几分。
不过,胤礽想着侍从打听来的贾政生平种种,他那叔叔少年时虽有贾史氏看重,到底贾代善不该是愚蠢的弃长爱幼之人,且有当时府上的老太太贾曲氏秉承的一视同仁,贾政心性之坚韧要比这被贾史氏贾王氏捧在掌心的贾珠强上许多。毕竟在这等年纪的时候,贾政可是已外出一试身手,虽无所得,到底比贾珠这等故步自封好上许多。
贾珠想着胤礽日日有京华双杰指点课业,日后更有北静王提携,不知会有何等机缘,心下不由有些泛酸,不过,他在李氏兄弟引荐下,能得国子监祭酒李大人指点,也是幸事。
两人各怀思量一前一后进了荣禧堂中贾史氏的院子,同贾史氏行过礼,又有元春同他二人见礼。
厮见过后,贾史氏唤了贾珠在他身边坐了,胤礽在下头枯坐也不恼,蓦的一抬眼将盯着他瞧的元春吓了一跳。
瞧着元春只一瞬便收好尴尬之色,从容对他颔首微笑,胤礽也对人笑一笑,心下却生出几分戒备:这丫头倒是将她父亲的冠冕堂皇和她母亲的假模假样习得十成,待得贾史氏调教一番,依着他们的念想去宫中博一场富贵也未可知,不过,有他在,这元春还是莫要去水泱身边膈应人了吧。
贾史氏瞥见两人这边的动静,这才分出几分眼神给胤礽,挑剔着将人从头看到脚,终是只得低低一叹:她到底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个孙儿不好,只可惜不是一条心,一参天大树若想要屹立不倒可是只能有一支长得好的树干,这斜斜支楞出去的枝桠再是盘区得好看,也不过是好看,不要也罢。这小儿能耐得很,小小年纪便能在那几家王府间斡旋,自有机缘,家中这些想来人也是看不上的,她个老婆子便为自家乖孙谋划来权作立身之物罢。
神色淡漠的问过一回胤礽用了什么学了什么,贾史氏便道说乏了。
胤礽自然从善如流的起身告退,未及退出,便听见侍从报来贾王氏到了。
胤礽抿唇一笑,站住脚,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匣子:果然是贪心人啊。
贾王氏进了屋来同贾史氏行过礼,便唤胤礽坐下,对着屋中三小儿好一番关怀,做足了慈爱模样。
胤礽今日本就心气儿不顺,懒得理人,随她如何说,并不应声,直到闻得元春笑言:“琏儿怀里这是什么宝贝,竟是不借人手,自己抱着呢。”
心里不高兴,到底还是该寻了渠道疏通一番为好,既然有人如此乖觉送上门来让他排揎,他欣然领受便好。胤礽如此一向,便对元春笑了:“堂姐倒是说中了,这北静王世子赐下的物件儿,琏儿自然要当宝贝供着,免得有一日世子问起,竟不知该当如何回了。”
听到胤礽拉出北静王世子做由头,贾王氏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咬了咬牙没有开口,元春面色仍是和煦,只道:“琏儿如此知礼倒是好的。”
胤礽垂眸笑了笑,复又抬眼看着元春道:“既然堂姐晓得琏儿是知礼的,想来便能明白琏儿实在是好意方才说的这明白话。堂姐这一身珠翠裾衣还是换了吧。”言罢,看过屋中诸人面上一轮变幻,胤礽起身略施一礼便欲离去。
元春不明所以,却也晓得胤礽的性子不是无事生非之人,如此便是她这衣饰当真不妥,面上不由得红了。
贾珠愣了愣,转眼去看元春头上珠翠和裾衣,迟疑道:“琏儿,妹妹衣饰同莹曦的衣饰都是府中一同制来,何处不妥?”
胤礽微一挑眉:谁说这珠大爷只习圣贤书不理琐事的?不过,果然比他老子有资质,在国子监待了些日子,口舌功夫颇有长进,只是这规矩还是没学进去。
“莹曦虽是庶女,然她是父亲的女儿,那般衣饰去了几支不妥当的簪子,确无不妥,堂姐这却不好说了。”眼见贾史氏变了颜色,胤礽慢悠悠的续道,“如今北疆有战事,皇上崇尚节俭,堂姐如此打扮出了门去怕是太过招眼。且,府上还背着债呢!”
贾史氏眯起眼,开口道:“琏儿倒是关心家里,只是你乃男儿,眼睛不该只盯着这些小道!”老大怎的将那陈年旧账都同这小儿说道!
“老太太说的是,现下时辰不早,琏儿便不再扰您,这便告退了。”胤礽对着贾史氏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贾王氏盯着胤礽的背影,心下恨得紧,瞧着坐立不安的贾珠和满面通红的元春只觉心疼,偏被人站住了理,说不得什么。
“让针线上的人赶紧给元春改出几件衣裳,头面也令人制些新的来。”贾史氏自然晓得胤礽言外之意,只觉这小子性子实在太独,却也醒悟到如今大房几人时常外出走动,迎来送往的那才是一等将军家女儿并四品恭人,眼下元春这一身打扮在自家人面前穿戴自然无妨,若是待客或出了门去便是不知礼数了,不情不愿的承认如今到底不是国公在世的时候,瞧见贾王氏面上不甘,却也懒得与她解说,只吩咐一声,便让他们娘儿三个旁去说话,她要歇一歇。
她到底是不信胤礽说起府上欠债只是单纯随口一提而已。
另一边那娘儿三个说了会儿话,接了元春为他做的香囊扇套等一应物事,听过贾王氏一番体贴关怀,晓得他母亲和妹妹有话要说,贾珠便先离开。
当年为了让贾珠认真温书,贾政难得固执己见一回将贾珠的院子安排在荣禧堂西侧的院子,贾珠往自己的院子行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往东边看了一眼,想起国子监中对着自己恭敬犹豫亲热不足的贾蔷,长长一叹:琏儿今日称他为堂兄,并非往日的珠大哥哥,他这堂弟这是当真同他们一房生分了。
胤礽回到大房这头方才真心的笑起来,贾赦这两日有同僚相邀,现下正未归,贾邢氏带着莹曦和胤祉正等着他。
莹曦被胤礽胤祉两个带着也很喜欢读书,两人上辈子也教导过女儿,管束莹曦也是颇有章法,倒是让贾邢氏放心非常,每当事多,便将人交给他们兄弟带着。
胤礽将手上盒子交给胤祉让他带着莹曦先去他的小书房,自己则留在贾邢氏处将他在荣禧堂里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贾邢氏听过胤礽的话,心下一惊,忙问道:“府上欠了多少银子?”
胤礽眨一眨眼,叹一回贾邢氏竟是晓得府上欠银是欠的谁家,对贾邢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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