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皇后接连被带走了。处置了自己的母亲与妻子,皇帝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六弟,虽说母后与你皇嫂有错在先,但你纵马入宫也是事实。你有什么要争辩的吗?”
秦景阳毫不畏惧地回视,朗声道:“臣弟闯宫犯禁确是事实,甘愿领罪。不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若不是守卫宫门的禁卫军毫不阻拦,臣弟也无法这么顺利地进入皇宫。那么皇兄是不是也该治禁卫一个看守不力之罪呢?”
秦煜阳闻言,嘴角竟是微微翘起;他似乎是想要笑出声来,但是刚开口却又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朕去惠安殿吧。”拢了拢身上衣服,君王说道,又扫了楚清音一眼,“让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妥当,反正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也一同来吧。”
说罢,也不待二人同意,便径自命令抬着步辇的宫人调转方向,朝来路离去了。
“别怕。”察觉到了楚清音的紧张,秦景阳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有我。”
到了惠安殿,楚清音被安置在偏殿等候,而皇家的两兄弟则直接走进了寝宫。
“臣弟竟是不知,只有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才能见得到皇兄一面。”房门在身后关上,秦景阳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怒意几乎要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皇兄这借刀杀人之计,用得还真是顺手啊。”
他原本就奇怪,太后弄出这么大阵仗,秦煜阳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等到后来飞马闯宫,这才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如果不是皇帝下令,禁卫怎么可能毫不阻拦地放他进来?
再之后,等到听见兄长对母亲说的那些话之后,秦景阳心中最后的一处疑惑也就解开了。皇帝这是一箭双雕,一面要给自己设圈套,另一面也要借机敲打太后和皇后,省得这两个女人继续生事。
而这一点,却又反过来佐证了他之前的一个判断——对于抢婚事件的处理,秦煜阳的心中所想与自己的心中所想,恐怕正是一件事。
被弟弟责问借刀杀人,秦煜阳居然也没有动怒。他不慌不忙地在桌案后坐下,抬起眼睛看向秦景阳,道:“你今日单人单骑闯进宫来救楚清音,可真够有胆量的。看来你真的被那女人迷得不轻,连理智都抛掉了。”
秦景阳傲然道:“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无法保护,还算是什么男人?”说着又阴下脸来,“清音是无辜的,她不该被牵涉到这件事中,白白做了牺牲品。太后若是有怨怼,直接冲着我来便是,何必去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你就没有想到过后果?朕若是愿意,给你安一个等同叛逆的罪名,也不是不可以。”
“后果自然想过,臣弟既然敢闯宫犯禁,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当然臣弟也没傻到要白白送命,只是如果事情真的闹到了那一步……”秦景阳说着,目光微微黯了一黯,“臣弟与皇兄的手足情谊,恐怕也要荡然无存了。”
“手足情谊么……”秦煜阳重复了一句,露出了一个苦涩意味十足的笑。
谈话突然中断,兄弟俩都陷入了沉默。其实他们也明白,就算是现在这个状况,两人也已经是捅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同胞兄弟,却更是彼此防备忌惮的皇帝与实权亲王。
太后的一步臭棋,逼迫着两人终于将这道裂痕摆在了明面上。
沉默之中,秦煜阳收敛了表情,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他说道,声音冷硬,“今天就将所有的事情一并解决了吧。你说你的条件,朕说朕的条件,看看我们兄弟是否能心有灵犀。”
秦景阳抿了抿唇。“好。”
两人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我)回到漠北。”
这五个字一吐出口,双方面上都带上了“果真如此”的神情。
“永不入京?”秦煜阳低声问。
秦景阳坚定回答:“永不入京。”
秦煜阳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听见这个答案,他的神情原本该是轻松的,可那如释重负之中却又混杂着无从掩饰的痛楚与惆怅,这令皇帝的表情看起来竟有些微微的扭曲。
“楚清音不能以她原本的身份嫁给你,左相次女必须死在这场闹剧之中。”半晌他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从此她与楚家再无关联,朕会同样警告楚敬宗。”
秦景阳道:“好。”
“朕给你二十天的时间交割事务,筹办婚礼。二十天后,朕会封你为镇北王,与沐铁衣共同掌管沧北都护府的军政事务。”皇帝的手指在虚空中握了握,似乎要抓住些什么。
“好。”
“秦曦那里,你不要去了。朕会向他说明一切。”皇帝的双手握成了拳。
“好。”
这三个毫不犹豫的“好”字似乎激怒了皇帝。他猛地睁开眼,瞪视着秦景阳;良久,神情却又慢慢地柔软下去,最终化作满面的颓然。“你走吧,带着楚清音。”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朕原本想要见识见识何等女子能令你甘心做到如此地步,但现在没这个兴致了。”
“臣弟告退。”秦景阳垂首,低声道。说罢转身,大步走向外面。秦煜阳紧盯着他的背影,牙关紧咬,面部的肌肉抽动着。
眼看着秦景阳便要出了寝殿。突然,男人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单膝下跪抱拳,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臣弟祈愿皇兄福寿绵长,护佑我大周,江山永固!”
秦煜阳的眼睛猛地瞠大。可襄王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站起来,再度转身,便要离去。
“……六弟!”眼看着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皇帝霍然起身,声音竟是微微颤抖,“假使将来……你不要不接皇兄的诏书!”
秦景阳的步子一滞。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再回过头来,继续向前了脚步。
楚清音在偏殿坐立不安了等待着。她一会儿担心两兄弟谈不拢,一会儿又担心皇帝要找自己说什么。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下意识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却见来人竟是秦景阳,神情是她所从未见过的沉郁,双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怎么了?她心中疑惑,刚要开口,却被男人再次紧紧抱住。
“走吧。”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第53章 再无关系()
两人从惠安殿出来,向宫门外走去。一路上秦景阳神色郁郁,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目视前方,脚下不停地前行。
楚清音看在眼里,心中猜测他或许是和秦煜阳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那位皇帝也不可能将两人如此轻易地放过;但这协议固然解决了目前的困境,从情感上却并不能让两个人感到开心。他们之间的情谊,很可能就要这样走到尽头了。
楚清音接触过秦煜阳,又看过秦景阳的记忆,所以她知道这两人虽然彼此戒备忌惮,但是手足之情却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事情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无法再挽回,甚至无法再粉饰太平,这对于两兄弟来说都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然而这些事也不是她一个外人适合插嘴的,所以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然跟在秦景阳身后半步,与他同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完了全程。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门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正是程徽。见到他们现身,长史眼睛猛地一亮,神情也终于由紧张转为如释重负的欣喜。
双方终于汇合。程徽打量了秦景阳与楚清音一番,苦笑道:“两位终于出来了,可要急死在下了。”
见了他,秦景阳总算露出了点笑模样。“没事了。”男人简短地说道,“走吧,上了车再说。”
于是三人上了马车。秦景阳道:“我已与皇兄做了交易。我卸下摄政王的事务,回到漠北驻守,终身不再入京;而他则会将这件事的一切后续处置妥当,并且不再过问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又看向程徽,“起先只是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念头,后来回到京城后才正式做了决定,所以没来得及说与你听。”
程徽“啊”了一声,叹道:“也好。监国摄政原本便不是王爷主动求来的,交出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责任,反而轻松。漠北虽苦寒,却是王爷的根基与倚仗,不必担心受人压制窥测,岂不比在京城中来得自由。”
“你也能去见青蘅了不是?”秦景阳眉宇间的郁结之色总算舒缓了些,打趣道。
程徽只是摇头莞尔。襄王又看向楚清音:“至于你那边,皇兄的要求是抹去左相次女的身份。从今以后,你便与楚敬宗,与楚府再无任何关系。”
“这倒正好了。”楚清音听罢松了口气。“不过……”转而想到了楚汐音夫妇二人,她又有些失落起来,“大姐他们,可是真心对我好的。”
“荥阳王妃那边,可以等到了漠北之后再行联系。只是抹消了身份,又不是说你从此要销声匿迹,再也不出现在世人面前。况且……”他顿了顿,表情有些嫌弃,“以后还是可以让秦玉昭找个借口,将妻儿送过来看看的。”
“这倒也是。”楚清音释然点头。“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事务繁多,皇兄只给了我二十天时间,便抓紧时间处理吧。咱们现在就去左相府,与楚敬宗说明这件事,顺便把映玉接过来侍候你。衣裳首饰可以慢慢再收拾,至于其余那几名婢女,愿意跟着我们的就一并带走,不愿意的便留在那儿。”
“好。”
自从楚清音被太后派来的人带走之后,楚敬宗便一直觉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想要作作画写写字,来分散一下念头,可毛笔提在手上,却又发现脑子里满满装着的全是这件事,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烦躁之下,他只得放弃一切活动,在书房中一遍一遍地兜圈子。
楚敬宗觉得自己做的并没有错。杨三姑都说了,自己和这个女儿缘分浅薄,对方显达时自己不能沾光,落魄时自己也不会受牵连,就好似毫不相干的外人一般。况且就算不说缘分,单从最近父女俩的每次相处来看,他们之间的情分也早已在一次次的冲突之中荡然无存。就算自己主动凑上前去,也只能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说不定反倒还要被对方瞧不起。他虽然信奉利益至上,可最基本的自尊还是有的。
一边是关系冷淡的女儿,一边是绝不能轻易得罪的太后与皇后,左丞相觉得,自己将楚清音交出去,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兴许她们只是将她申饬一番,便将她放回来了呢!他自欺欺人地想。
但即便是一次次向自己重申这个想法,楚敬宗却依旧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般。终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管家张皇失措地跑回来,说襄王逃出皇陵,并且单枪匹马地闯京城入皇宫,听见这个消息,他顿时有些慌神了。
很少有人能在禁卫军的手下讨得了好去,闯宫犯禁者历来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楚敬宗对这两点原本深信不疑,但当事件的主角变成了襄王时,他却总觉得事情可能会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果然,又过了不一会儿,被二度派出去的管家便又汗流浃背地跑了回来,脸色比上一次更加慌张:“相……相爷,襄王带着二姑娘找上门了!”
仅仅过了不到三个时辰,这两人居然真的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楚敬宗心下惊骇,忙道:“将客人请至正堂,我马上便去。”
于是赶紧整理衣冠,匆匆赶了过去。一进正堂,便看到自家女儿与襄王站在门口不远处,正低声交谈着。见他现身,两人立刻收了话头,楚清音没有开口,直截了当地转开了目光;而秦景阳的脸色也并算不得和悦,草草一拱手道:“叨扰了,楚相。”
“臣拜见襄王。”先前被自己推出去送死的女儿又回来了,楚敬宗心中尴尬,神色讪讪,也顾不得去计较楚清音的失礼。“不知襄王前来,所为何事?”
“本王与皇兄已经谈过。”秦景阳道,“清音将嫁与本王为妻,但为了皇室的颜面考虑,她必须舍弃楚相次女的身份,从此与楚家再无关联。楚相若有疑虑,可向皇兄自行确认。”
原来缘浅指的是这个么……尽管与二女儿感情淡薄,但是听到这个消息时,楚敬宗一瞬间依旧有些恍惚。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镇定下来,拱手道:“岂敢,臣自然是相信王爷的。只是……”顿了一顿,“恕臣好奇,斗胆问一句,王爷今后,又要何去何从呢?”他可不觉得,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襄王可以这样拍拍屁股就毫不在意地将其揭过,定是要付出三分代价的。
果不其然,便听秦景阳说道:“本王已不再是摄政王了。此后几日自当将政务逐步将政务逐步交割,待一切事了,便会前往漠北,终生不再回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楚敬宗听着却是一凛。终生不再回来?那楚清音的天命又要怎么实现?难不成是要拥兵自重,进而割据一方,自立为帝……想到这些,他不禁心头一悚,连脸色都微微变了。
“楚相?”见楚敬宗似乎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连自己接下来说的话都没听见,秦景阳不禁皱眉,唤了一声。左丞相连忙回神,拱手告罪:“臣一时走神,还襄王见谅。”
“本王刚刚说,要带着清音去收拾些细软,并且带走她的贴身侍婢映玉。至于其他的婢女,若是他们愿意跟随的话,明日便随着来取杂物的下人一同前去襄王府。这点顺水人情,丞相不会不给吧?”
“自然,自然。”几个婢女而已给了就给了,好说好散,也没必要弄得一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楚敬宗回答也很爽快。至于襄王要跟着楚清音一同去她闺楼的这件事……人家为了真爱连独闯皇宫都干得出来了,这点还算得了什么?反正闺女都很快就不是自己的闺女了,他也就别再吃饱了撑的去阻拦了。
“楚相日理万机,本王便不多打搅了。去过拈花楼后,我等自会自行离去。”秦景阳说道,转过身去,对楚清音说,“走吧。”
楚清音却没有马上动弹。两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不做声地站在旁边,也不抬头看向任何人,只是盯着前方的地面。此时,她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楚敬宗,片刻,双膝跪下,向着他磕了三个响头。
“清儿,你……”楚敬宗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做,登时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景阳,却发现对方也是面露惊诧,显然也对这一出毫无防备。
“这三个响头,是多谢楚相这二十年来对二姑娘的养育之恩。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楚清音平静地说道。
“然而今后,这世上再无楚二姑娘,只有楚清音。”
“……”楚敬宗噎住,只道她是要正式与自己恩断义绝;而秦景阳却明白,楚清音这响头是为了那早已香消玉殒的原主而叩的。心中也不免有些百感交集,环过她的肩膀,再次说道:“走吧。”
从今往后,你就是你,再不是旁人。
此时,拈花楼。
楚清音被宫中来的人带走,对于此事,拈花楼的六名下仆反应各异。映玉一直跟在楚清音身边,就算脑子再不好使也能隐约猜到点端倪。一想到楚清音此行可能凶多吉少,她便焦急不安起来,愁得团团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揽月倒是一派平静,只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