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眼来,甚至连眼眶都已经涨红了,那种野兽一般的气息让人战栗,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我摇头:“不怕。”
“为什么?”
“陛下不会的。”
我望着他,慢慢的说道:“陛下刚刚还让我说,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相信,陛下不会意气用事。”
“……”
“我虽然变心了,但我的心意没变。”
他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抚向我的脸颊,这一刻我有些不敢确定,他到底是要抚摸我,还是要扼住我的脖子,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可言,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就把所有的决定权的偶交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要如何对我,就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那只手,原本刚刚在扣着我的手腕,亲吻我的手,掌心滚烫得几乎流汗,但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汗腻,一碰到我的脸,就让我哆嗦了一下。
他咬牙:“所以,你是在知道你的身世之后,决定对朕坦白这些?”
也许,连他也明白,我是一个多虚伪的人。
我对他的十句话里,未必有一句是真的,在能够完全保护自己之前,我不会对一个掌控着我生杀大权的人说出任何不利的话,但现在,在知道他即使早已知晓我的身世也没有杀我之后,我就明白,他是不会杀我的,他需要我。
所以,我说真话。
我沉默的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了很久,才慢慢的垂下眼,说道:“当年,杨云晖没有猜错。”
“……”
“我就是从红颜楼出来的人。”
“……”
“我一生中原本应该最好的时光,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我在那里没有学会什么,只坚定了一件事”
“……”
“想要活下来。”
我要活下来,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有多少困难险阻,我都想要活下来,这几乎是纂刻进了我灵魂的一个信念。
他的眼神微微的闪烁了一下。
他也想起了,当年在扬州府内,杨云晖说过的那些话,那个时候我的失去了记忆,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只知道单纯依赖他的人,可即使那样,我和他之间仍然没有长久的平安和喜乐。
他冷笑了一声:“所以你要告诉朕,其实你当初进京,进入皇宫,都是有目的的。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靠近我们这些皇子,等到有一天,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会像朕现在这样,不忍心动你,不忍心杀你,还要为你”
“陛下你错了,”我看着他,有些艰难的说道:“我的目标,不是你们。”
“……是谁?”
“是太上皇。”
“……”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乱成一片的喘息。
他不能相信,裴冀,他才是我的目标。
如果没有殷皇后他们对他下毒,如果没有这十几年来的沉睡,如果没有我固执的想要摆脱别人给我安排的命运,那么在进宫之后,我多少应该凭着自己的年轻,不算逊色的容貌,凭着在红颜楼里学到的那些勾引男人的法子,也许,还会凭着自己身上镇国公主的影子,得到裴冀的宠爱,成为他的后妃嫔妾。
至于裴元修,裴元灏,甚至裴元丰……我们一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会成为我的晚辈,如果在宫中,在任何地方碰面,我们会规矩的行礼,为了避嫌,我们一定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我不会了解他和裴元丰的志向,不会知道裴元修的身世之谜,更不会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纠缠。如果裴冀早死,我的结局,或者是如太后那样,避世修行,或者……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笑了一声,就感觉到一阵滚烫的湿意溢出了眼眶,一下子沾满了我的脸颊。
裴元灏看着我,整个人也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笑了一下。
那一笑,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笑,却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只看了一眼,都痛得厉害,他似乎真的痛得很厉害,整个人都在颤抖,抚着我脸颊的那只手,沾满了我的泪水,时而滚烫,时而冰冷,仿佛冰火交织一般,让人几乎要发疯。
他微笑着,慢慢说道:“你终于肯全部说出来了。你终于肯说出来了,是吗?”
我望着他:“陛下……”
这一刻,也许他大发雷霆还好,但他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我微笑着,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更加惶恐,我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要面对什么,但,面对他,我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刚刚的我,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想到这里,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避开他的手掌,离开他的视线,却被他上前一步,那壮硕的身躯又一次紧紧的贴在了我的身上,也夺去了我的呼吸。我屏住呼吸抬头看着他,就看到他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告诉朕,你是如何变心的。”
“……”
“为何,你会变心?”
如何变心?为何会变心?
我要怎么回答?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他不会再心跳,被他伤害不会再心痛,甚至渐渐的,连那种单纯的恨意都消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我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的眼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又要面对什么,他甚至没有催促我,只是用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声音在耳边道:“说啊。”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开口,轻轻的说道:“我想起有人跟我说过,爱是活着的,像是一颗种子,你给它泥土,它才可能发芽,然后浇水,晒太阳,爱就会长大。只有自己愿意去爱一个人,才会做这些事情,才能养活那颗种子。”
他看着我:“我们之间的种子,长大过吗?”
我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然后点头。
“什么时候?”
“在扬州的时候。”
“扬州……”
他像是有些愕然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茫然了起来,好像一下子透过我,看到了许多年前,在扬州的那段时间。
饥荒,难民,瘟疫,死亡,甚至还有逆贼的刀剑环伺……
有些东西,却在那个时候,慢慢的生长了起来。
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的,淡淡一笑:“虽然环境那么艰难,但好像对它来说,反倒有阳光,有水,它长得很快,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它就长得那么大了。”
“后来呢?”
“后来……”
我有些恍惚,视线中的他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可不管怎么模糊,他都始终占据着我的视线,侵占着我的呼吸。
他几乎已经将我整个人禁锢在了他的怀抱里,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被他占据着,他深深的看着我的眼睛,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开,一字一字的问道:“朕跟你的那颗种子,现在如何了?”
第1356章 你变心了吗?朕也变了()
“朕跟你的那颗种子,现在如何了?”
他和我的那颗种子?
大概,连我自己也没有去想过,放弃了的,又有谁还会回头去看?
我看着他的眼睛,听到这句话,几次的欲言又止,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也许,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心里还充满着恨意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的把那柄利刃捅进他的胸口,但是到了今天,在他告诉我,他已经“破执”的今天,在我意识到自己不爱,甚至早已经不恨的时候,我做不到。
爱的人,也许痛苦。
不爱的人,也同样逃不开那样的痛苦。
我不过活了半辈子,可太多的时间都在被禁锢,被禁锢在红颜楼,被禁锢在皇城中,被禁锢在如诗如画的高墙里……
被禁锢在他的身边。
我何尝不知道,低头、服软,就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他又是掌握着我的生死,掌握着那么多人生死的帝王,回到他的身边,怎么样,都比反抗他要更舒服。
可我骗不了自己。
看着我痛苦的眼神,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说道:“你养大了别人的种子,把我们之间的那个,放弃了,是吗?”
敏锐如他,我欺骗不了。
“是……”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慢慢的垂下了眼睫。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沉沉的寒意顿时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立刻将我笼罩。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说“对不起”,应该向他抱歉,可是那些话在喉咙里哽咽了许久,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并没有对不起他。
在爱他的时候,我尽力的委屈过自己;在不爱的时候,就不再委屈自己。
感觉到我那样的沉默,他看了我很久,像在压抑着什么似得,慢慢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养大他的种子的?”
“……”
我的心不可避免的沉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一成不变的漆黑,深邃,没有一丝的光,让人觉得好像面对了一个无底深渊,不知道再往前迈一步,自己会落到哪里去。
我的呼吸也窒住了。
他捏着我细瘦的肩膀,没有太用力,却感觉整个人都被他钳住了,仿佛被钉死了翅膀的蝴蝶,没有他的放手,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啊。”
“……”
“是在扬州吗?那个小渔村里?”
“……”
“你们在那里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在照顾你对了,朕差一点就忘了,你曾经说过,你想嫁一个渔夫。”
“……”
“所以”
“不是。”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却淡然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的两个字给定住了,呼吸也停滞了一瞬间,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我:“不是?”
我依旧摇头:“不是。”
“那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什么时候?
我自己也想问自己,这一刻,也许真的该好好的想一想。
于是,我想起了他清明的眼睛,淡漠的表情,想起他说“有缘终长聚,是孽总分离”,想起他说对我有倾慕之情,想起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只差一步。
我望着裴元灏,凄然的一笑:“在陛下你远迎傅八岱的时候。”
他一怔,正要说什么,我又继续平静的说道:“在集贤殿的时候。”
“……”
“在拒马河谷的时候。”
“……”
我越说,声音颤抖得越厉害,而他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终于在最痛楚来临的前一刻,颤抖着说完了最后一句:
“他放火,烧了集贤殿的时候……”
他的眼神越来越乱,呼吸也越来越乱,到最后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抓着我的肩膀,埋下头去大力的喘息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脆弱,仿佛下一刻,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粉碎。我以为他会怒吼,会怒火冲天的毁灭我,毁灭一切,可是却只听到他沉重的喘息中,模糊的呢喃“不是扬州……不是在扬州……”
是的,不是在扬州。
我和他的那颗种子,是在最艰难的扬州的时候长大的,但是和刘轻寒的那一颗,却不是在扬州,那原本应该顺风顺水的地方长大。
是在宫里。
和当初,同样艰难的时局,同样艰难的环境。
皇帝的高压,长公主的插足,甚至还有他本人刻意的疏远和凉薄,那颗种子却仍旧长了起来。
多可笑?我没有在皇宫里爱上皇帝,也没有在渔村爱上这个小渔夫。
我在最不该的时候,最不可能的地方,爱上了他们。
所以,活该我要承受那些苦楚。
心底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阵阵蔓延的时候,肩膀上,几乎要被他捏碎骨头一般的痛也在刺着我,我咬着牙没有呻吟出声,却看到他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几乎是和我一样的伤痛。
他说:“朕不应该让他进宫。”
我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说:“不由人吗?朕不信。”
“……”
我的心蓦地漏了一拍,不知为什么,却直觉的感到被一双无形的黑手狠狠的捏了一下,他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仿佛要在这一刻将我的目光都看穿:“你忘了,朕给他赐婚。”
“……”
“难道朕不知道,他不会爱上元珍吗?”
“……”
“朕给他们赐婚,不是为了让他真的被元珍锁一辈子,而是让他被他自己,锁一辈子!”
“……”
“为了这一天,你们两没有可退之路!”
不知为什么,曾经让我那么绝望,那么痛苦的事,到了这一刻,再经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没有那么痛苦的,或许,是已经痛得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我笑了:“我爱他,不是为了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我心里爱着他,我承受这样的痛苦,也享受这样的幸福。我不会一定要强迫他跟我在一起,就像有人爱我,但我未必会把自己给出去一样。”
他点了点头。
“可是朕不是你,也不是他。”
“……”
“朕就是这样一个人,朕还是想要得到你,朕”他加重了语气,手上也更加重了一分力道:“想要和你在一起。”
看着这样的他,我只能笑。
他的确,不是我,更不是刘轻寒。
他对自己要拥有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轻易的放弃,哪怕会让人无法呼吸,他都不会轻易放手,而一定要抓在手心里!
我忘了,这才是他,裴元灏!
我盈了满目的泪,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这个原本就很清楚的人了,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用力的压制在冰冷的门上,低头看着我流光闪烁的眼睛,狠狠的,咬着牙道:“你放弃那颗种子了吗?朕没有放弃。”
“……”
“你变心了吗?朕也变了。”
“……”
“而且,朕会让你变回来!”
他也变了?
我有了一时的失神,才恍惚的想起来,他告诉过我,他破执了。
曾经,让他用了那么多心意,也投入了最多的感情,在这后宫里独宠了那么多年的南宫离珠,他终究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心,耗尽了自己的感情。
他也变心了。
可是,他还要我变回来?
难道,还要我再走一回当初的路?
我咬着牙,下意识的摇头,甚至开始挣扎扭动,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却发现他早已经在我开始动弹之前,就紧紧的将我整个人压在身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一刻都没有放松。
我终于有些无措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就对上了他毫无温度,也毫无表情的脸。
但这一刻,我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炙热,慢慢的低下头,就快要熨帖上我的唇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已经知道将来到来的,毫不陌生的侵犯。
可是,他的唇,和他的呼吸,却在离我还有不过丝毫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真的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也痛得厉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震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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