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法师一叙,实在难得。我想法师也明白,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她微笑着看着我:“贫尼会尽量的。”
我不由得一怔。
我以为她会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没想到她说“尽量”,难道这个时候,她还打算有什么保留吗?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去关心她的措辞了,这位护国法师慢吞吞的走到我旁边的那个蒲团上,我便也从善如流的坐到了这一边的蒲团上。两个人坐定,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旧温柔,注视着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疼爱的长辈,在注视着自己的晚辈。
不过,我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有些怔忪。
太多想要问的,太多的谜团,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反而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问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她看着我有些无措的样子,微笑着说道:“殿下如果不知该如何开口,不如让贫尼先说吧。”
我看了看她,点头道:“好,你说。”
她上下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其实,贫尼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公主殿下,都快要忘记她了,但现在见到殿下,又仿佛见到了她本人。”
“我跟我娘像吗?”
“并不像。”
“那,法师为什么说像见到她本人?”
她微笑着看着我:“殿下的身上,有镇国公主的影子,”说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恍然,仿佛又看透过了我的身体,看到了其他的什么,道:“有镇国公主的精魂。”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母亲,是前朝最后一位公主吗?”
她眼神复杂的看着我,点头:“是的。”
“不过我听说,在裴氏一族入关,占领了皇城之后,前朝的皇族全都被杀了。”
“是。”
“而且,是被最后一位帝王戾帝,也就是,我的外公所杀。”
“是。”
“那为什么我的母亲没死?”
她仍旧看着我,目光显得格外的苍然,慢慢说道:“大概,这就是天命吧。”
“天命?”
“天命不绝她,也不绝这一线血脉。”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就听见这位护国法师轻轻的说道:“殿下刚刚提起的戾帝,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想了一下,说道:“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是外祖父?”
她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殿下倒是谨慎。不错,传言和前朝的记载,对戾帝都颇有微词,所有人都知道的,贫尼也就不赘述了。不过,即使说了,戾帝本人,大概并不会在意。”
“哦?”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平静的说道:“他虽然上承天命为帝,但其实,他应该去做一个逍遥散仙,哪怕生在盛世,在一个富贾之家,也会是一代文豪,乐坛领袖,或者,风流游侠,或者,盖世伶优。只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又生在那样的乱世。”
我这时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听到有人谈论戾帝我的外祖父,感觉怪异极了,又觉得有些新奇,她继续说道:“所以,他的风流倜傥,就变成了荒诞,他的潇洒飘逸,变成了乖张他,亡国了。”
听了她的话,我渐渐的有些明白了。
说实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大一个王朝,寻常的人来做皇帝,最多是做不好,却惟有那样天纵英才的人,才会真正的做到毁灭,非凡的才能在某个领域也许会带来巨大的建树,在另一个领域,带来的大概就是毁灭性的的打击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其实,你的外祖父也并不是想一直占着皇位,他一早就希望能传位给别人。偏偏,他的兄弟们在之前的夺嫡中都被杀的被杀,病逝的病逝,同辈的只剩他一个,所以,他就寄希望于自己的子嗣。”
我急忙道:“那”
“可惜,他虽然风流,收罗天下美人,却偏偏一个子嗣都没有。”
“……”
“因为这件事,他日夜忧心,甚至开始寻仙问道,不过,不是为了修成仙体,而是为了炼药,让他可以生出继承皇位的儿子来。”
“那,生出来了吗?”
护国法师轻笑了一声:“期盼了十个月,迎来你的母亲。”
“……”
我忍不住,也轻笑了一声。
可想而知,那个时候外祖父的失望了。
护国法师又继续说道:“虽然失望,但他对你的母亲却是非常的疼爱,一出生,就敕封为镇国公主,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先例,并且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镇国公主殿下的多才多艺,大半都是继承了你的外祖父。”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回想起母亲教授我的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我只捡了她的皮毛,却也自知高过不少人,而现在才明白,她的雅致清静是从何而来。
我说道:“所以,就是这个原因,城破之时,外祖父杀了他那么多嫔妃,还有公主,却独独放过了我的母亲。”
护国法师长久的看着我,终于轻叹了一声。
我不由的握紧了拳头:“就算,她逃过了外祖父的那一次杀戮,那后来呢?裴家的人也没动她?”
护国法师淡淡的一笑:“这,大概也是天命吧。裴氏一族攻破京城,占领皇宫,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这些人踩着没过脚背的血走进太和殿的时候,就看到堆积成山的尸首后面,大殿的上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我不由的紧张了起来。
“她的身上全都是血,脸上也是,头发里也是,血没过了她的脚踝。”
“……”
“但她的眼睛,却出人意料的干净。”
“……”
“而且,这么一个女孩子,不哭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看着那些拿刀闯进来的人。”
我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一刻,想象着我的母亲。
“然后那些人放下手里的刀,跪了下来。”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护国法师看着我紧缩的瞳孔,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殿下莫要惊怕。”
我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再看向她的时候,多少有点被人扼住脖子刚刚松开的感觉,微微的喘了口气,然后才说道:“法师说起这些,那么清楚明白,难道城破之时,法师就在皇宫?就在大殿上,母亲的身边?”
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法师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有人告诉贫尼。”
“谁?”
“第一个放下手里的刀,跪下的人。”
“他,是谁?”
她笑道:“自然就是太上皇了。”
第1351章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我安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
不意外。
虽然说很意外会有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对母亲下跪,但并不意外这个人就是裴冀一个会为了母亲去请求铸造免死玉牌的人,他的心一定是温柔的,也只有这样温柔的心,才能在当时已经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去怜惜一个国破家亡的女孩子。
只是不知道,他们两的路,为什么会走到之后那样。
于是,我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我的“不意外”,倒是让护国法师有些意外,她微笑着看着我:“看殿下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你好像早就知道了,关于太上皇,关于你的母亲镇国公主殿下”
我平静的说道:“知道一些。”
“知道哪一些?”
“知道,他曾经为了保护母亲,请求高皇帝铸造免罪玉牌。”
护国法师目光闪烁着看着我,我静静的说道:“也知道,他曾经为了朝廷在江南的屠杀而痛苦不已,几乎想要出家入道。”
这个时候,护国法师轻叹了一口气。
“可怜生皇家。”
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充满同情的目光,一时也不知道这句话,她到底说的是太上皇,还是我的母亲,又或者,是说的所有生在皇家,却偏偏有情的人吧。
我也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问道:“在,城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法师,我听人说过,我的母亲曾经剃度修行。”
她有些意外:“镇国公主殿下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
“没有,”我摇摇头,回忆着说道:“从小到大,她跟我说的话很少,关于她自己的事,就更不怎么说。我都长大了,回忆起过去的她,也只记得她的头发不长,别的妇人的头发长长的像一匹锦缎在身后,而她的头发,只有那么长。”
我比了比自己的肩膀。
护国法师问道:“她也没有给你讲经说法?”
“从来没有。”
“……”
护国法师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淡淡笑道:“大概,是没有缘法吧。”
我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轻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的确是多亏了裴太上皇。本来城破的时候,那些人杀进皇宫,就是要把皇族的人斩草除根,戾帝杀掉了所有的公主和嫔妃后自杀,倒是免去了他们的麻烦,但偏偏,又留下了最后这一位,终究是个祸害。”
“所以”
“所以,高皇帝原本打算找个人将她杀掉,跟戾帝,和那些嫔妃,公主们的尸体丢到一起,就当成戾帝杀的,但太上皇却不愿意这样。他拼死抗争,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高皇帝这才无奈之下,留下了镇国公主的一条命。”
“……”
原来是这样。
我又问道:“那,这和我母亲出家”
护国法师笑道:“留下了她这样一个人,却也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麻烦。首先是安置,到底应该怎么安置她,就成了当年高皇帝最头疼的一件事。”
我点了点头。
毕竟是前朝遗孤,又是个女孩子,放在宫里,肯定人心不安;若放出宫去,他们自己就要不安了。
所以
我说道:“所以,给母亲剃度出家了?”
“是的。”
护国法师点了一下头,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淡淡的笑了一下:“其实当年,道教正宗还在京城,原本是要让她进入道观修行的,不过高皇帝坚持让她入佛门。”
“为什么?”
“因为剃度,”她笑道:“寻常人看来,女人没了头发,自然容貌也要损毁不少。”
我沉默了一下:“是因为太上皇吗?”
“不过高皇帝这个主意却打错了。镇国公主那样的倾城美貌,即使年少,即使剃度,也丝毫不损,甚至,剃度之后,她更美了。”
我想起无畏和尚、忽木罕这些人,都是粗人,但谈起母亲来,却都毫不避讳说到她的美貌,而母亲见到他们的时候,都还是没有头发的样子,依旧让他们这么多年来都难以忘怀,也足以证明护国法师的话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护国法师看到我这个小动作,不由的微笑了起来,我带着被看透的尴尬,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美丑是天生的,我不该在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避忌。
护国法师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镇国公主的美貌,世所难及,殿下有此天颜,也不该再强求了。”
我讪讪地笑道:“不强求,不强求。”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让我有点尴尬,却越发觉得这位护国法师亲近了起来,女人之间以谈起美,就不那么遥不可及了,我轻咳了一声,强行忘记刚刚的事,然后继续问道:“那,母亲剃度修行,是谁引渡?又是在哪里修行呢?”
护国法师笑道:“殿下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贫尼在此跟殿下谈了那么多镇国公主的往事,又谈起太上皇,为镇国公主剃度的,自然是贫尼,她修行的地方,自然是西郊的冲云阁。”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来,问道:“我记得高皇帝在立国之初,曾经想要进行一次明堂献祭,却没有成功,后来”
护国法师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看来就算没有贫尼,殿下对当年的事也知道得不少。不错,高皇帝第一次明堂献祭没有成功,所以,他亲自到冲云阁来向镇国公主殿下请教,之后,才成功了。”
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当初在起居注上看到这件事,我一直怀疑是眼前这位护国法师指导了当初的那场明堂献祭,现在才明白,她毕竟只是一个尼姑,这种国家的献祭大殿她可能参与,可能知道某些步骤,但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甚至能指导整场献祭,原来,高皇帝请教的不是她,而是我的母亲。
身为一个公主,她懂得的东西真的不少,不过,想想刚才护国法师所说,母亲是外祖父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于是,我接着问道:“那,母亲在冲云阁修行,又如何?她修行了多久,太上皇有没有做什么?”
护国法师微笑着道:“镇国公主殿下在冲云阁修行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当时已经被册立为太子的太上皇只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时时刻刻,都派人保护她。”
“……”
我的心微微的抽动了一下。
说不出这一刻是感动,还是震撼,只是想起当初那个中毒病弱,在我耳边轻轻吟着“一夜天霜下”的裴冀,想着他当初在血泊中的下跪,想着他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保护我的母亲,想着他无时无刻不考虑她的周全……
我叹了口气。
不过,脑子再一动,我蹙着眉头抬起头来看着护国法师:“十二年,太上皇登基不是”
她立刻笑了起来:“殿下的反应还真快。不错,在镇国公主修行的第十年,高皇帝因为连年征战,旧伤沉疴的拖累,驾崩了。”
“那那个时候,太上皇登基为帝,他对母亲”
“就在高皇帝驾崩的前一天,镇国公主闭关修行,进入禅定。”
我的呼吸不由的一紧:“她入定了?”
“对。两年。”
“……”
我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有些沉重,也有些乱。
两年的禅定,铁面王告诉我,她后来在西川遇见父亲,也是入关禅定了两年,出关后还俗,嫁入了颜家。
那这一次,她禅定后的结果呢?
听见我的发问,护国法师脸上的神情也微微的变得凝重了起来,说道:“她出关后,便向皇帝请旨,要离开冲云阁,离开京城。”
“……皇帝答应了?”
“答应了。”
“……”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这个问题也许不该问,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他对她不是为什么还准她离开?”
护国法师沉默了下来。
这一沉默,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她的皱纹不那么明显了,但眼神却反而显得更加的苍老,那双眼睛有一种茫茫然万里无垠的空旷感,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的说道:“太上皇的确对她有情,而镇国公主,也未必完全无情。”
“……”
“可是,他们两却都放弃了对方。”
“为什么?”
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我道:“并不是有情,就什么都可以做,世上有许多东西,比情更高,更重要。镇国公主曾告诉贫尼,在古书上有一句话,叫做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对镇国公主来说,皇帝是让她国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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