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把你娘关起来,一关关了两年多!”
我手里的茶杯落了下去,在地上啪的一声跌了粉碎。
“你说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望着无畏和尚:“你说,我爹把我娘关了两年多?”
“对!还派人去守着!不给开门,不让她出来,也不让人进去看她。要不是之前你娘有话压着,不让我胡来,洒家早就把你把他颜牧之撕了!两年多的时间,每天就送一些饭菜进去。你爹连一眼都没去看过她!”
“他,他为什么关我娘?”
“为什么关?哼!”无畏和尚愤愤的说道:“你娘被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放出来了才答应嫁给他。你说是为什么关!”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脖子都硬了,半晌才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我娘原本不肯嫁给我爹?”
“那是当然!”无畏和尚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你爹也就是有钱有势,长得好些。可那又怎么样,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到处都是,知疼着热的能有几个?就拿洒家来说,为了你娘,那也是能把命拼上的!”
我抓着他的僧袍,还有些喘息不匀:“你是说,我爹为了逼我娘嫁给她,就把她关起来。关了两年,然后我娘”
“你娘不是自愿的,是没办法了才答应的!”
听到完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抓着僧袍的手松开了,人却有些不知轻重的晃了晃,只觉得眼前发黑,天地都好像阴暗了下来。
回忆里那些画面,却异样的鲜明了起来。
我想起小的时候,每天爹忙完了一天的事务回来陪我们,会和我一起趴在湖心小筑的窗台上,朝水里扔鱼食,看着那些扑腾抢食的金鱼,我和爹乐得直笑;这个时候,就会有两只小碗送到我们面前,里面盛着小半碗橘子酪,还撒了些碎冰,我和爹拿起调羹吃上一勺,两个人都酸得直眯眼,而娘就微笑着用手帕将我们遗在窗台上的鱼食都扫下水去;等到吃完了甜点,爹要么带着我在灯下写字,要么教我念诗,娘就坐在旁边,拿着团扇轻轻朝我们晃两下,脸上始终是温柔如水的笑容。
怎么回想,那些记忆都是温暖的。
即使在许久之后天翻地覆的变故后,也可以依靠着这些温暖的记忆,让我度日。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婚姻是在我爹的强迫之下组成的,虽然记忆中,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伉俪情深的戏码,但那样悠长的岁月,我娘都是微笑着走过,甚至在被赶出颜家之后,她的笑容也没有倦怠,也没有说过一句抱怨我爹的话。
如果,她真的是被迫嫁给我爹的,为什么之后的那么多年,我没有见过她恨?
那,我爹呢?
他为了我娘悔婚,抛弃了薛家二小姐,我原以为那应该是他们俩相爱甚深,他做出的决定,谁知原来不是,就在昨天夜里,我才知道,他只是看到了我娘,就立刻面临自己的亲事,而他毅然决然的拒绝了拜堂,抛下了喜堂上的新妇。
可现在,我更没想到的是,在这一切之后,竟然是他将我娘关了两年多,一直逼迫得她答应嫁给自己的事实。
如此,残酷的事实!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认清过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
等到我离开无畏和尚的禅院时,晨雾已经完全散了。
阳光穿透积年的云层洒落下来,在山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随着云团的不断返佣而不断的变幻投影,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影像。
仿佛我记忆中的那些画面。
原来,没有真的。
我一步一步的走上沿着山势而建造的石阶,低矮的廊檐几乎伸手可及,不一会儿,就已经走到了那些光影不断流动的地方,可站在那里的时候,却丝毫感觉不到,原来自己身处在不断变幻流动的光影里。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天目寺最深处的塔林,也是山巅上,这里的云雾更加的浓重,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水腥味,脚下的青草叶上满满都是凝结的露珠,原本晶莹剔透的露水因为周围弥漫的雾气也变得有些混沌了起来。
感觉到脚踝处一阵凉意,是那些露水已经****了裙角,浸透了鞋袜,我轻轻的提起一边的裙角,就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快乐的笑声,打破了这一片塔林中肃穆的静谧。
混沌的露水,也因为朝雾中斑斓的彩衣而映衬得绚烂起来。
一抬头,就看到离儿手里握着一束花,从一座佛塔后面跑了出来。
她一眼看到我,顿时高兴的大喊:“娘!”
然后,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却感觉到那温暖柔软的小身子带来的暖意和活力,不由的也笑了起来,低头抚摸着她被雾气也沾得湿漉漉的头发:“离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爹带我过来玩!”
“哦?”
我抬起头来,看见裴元修也从塔林后面走了出来,一见到我,立刻微笑着道:“你也来了。”
“嗯。”
他又看了我一眼:“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我伸手摸了摸脸颊,微笑着道:“可能昨晚没有睡好吧。”
“你最近太,劳神了,要好好休息。”
“知道了。”
我微笑着,又伸手捏了捏窝在我怀里的离儿的脸,看了看周围,问道:“哎,刘轻寒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怎么不见他?”
这话一出,离儿立刻嘟起了嘴:“一上山,三叔就没影儿了。”
“哦?”
我抬头看了裴元修一眼,他点点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离儿又撅嘴道:“我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
“可能,他也没找到你们,所以下山了吧。”
说完,我抬眼看了看眼前这肃穆安静的塔林,还有塔林的背后,那远远的,氤氲在雾气中的层峦叠嶂有一些熟悉的景致,还未出现在眼前,却已经迫不及待的从记忆的尘埃里凸显出来。
这时,离儿打了个喷嚏。
我摸了摸她的身上,衣裳本来就比较单薄,因为在雾气里玩了好一会儿,都有些润润的了,急忙说道:“快下去换件衣服,你这样要着凉的!”
“可我还想玩。”
“若你病了,那可要喝药的!”
离儿一听,回想起往常生病的时候我给她煎的那些黑乎乎的汤药,顿时便听话了,我将她交到裴元修手里,他牵着离儿的手正要离开,又回头看看我:“你不跟我们一起下去?”
“我想再走走,你们快去吧。”
“好。你也小心,别着凉。”
他叮嘱了我一句,便带着离儿离开了。
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石门处,我才转过身,看向眼前这座塔林。
这片塔林,其实最早开始只有最后面那一座高高的七层八面的佛塔,但因为后来天目寺的许多高僧过世圆寂,皆葬于此,这里就成了天目寺祖茔,建了许多高僧的墓塔。而我记得当年的天目寺还不会拒绝游方僧人,当时有许多僧侣自西方来到中土,却因为中原的战火而止步不前,只能从年宝玉则转道入川,就一直定居在了天目寺,而他们死后,也在此建筑墓塔,因为形成了眼前这座肃穆的塔林。
不过,这并不是我今天要来的主要目的。
沿着中间的小道慢慢的往前走,这里安静极了,几乎能听到我每一步踩到细软的小草上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不一会儿,我就走到了那座佛塔下。
正在这个时候,阳光穿透了层层云雾,洒在了山巅上。
而在云雾缭绕中,我看到了远方,那几乎已经和青天白云融为一体的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在阳光的照耀下,透着一种异样的绯红,甚至连那周围的云雾,似乎都被染上了这样的赤红色。
云赤峰。
映入我眼帘的这一片风景,和那幅画上所画的,相差无几。
只是,少了一个身影。
我站在山巅,静静的看着眼前那片真如画一般的风景,我能看到和他一样的风景,却完全不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和他后来的所作所为。
这一段尘封的往事,终究是过不去。
就在我静静的站着的时候,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我下意识的转身抬头一看,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踉跄了一步,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片雪白的衣衫被风吹着,在风中飘扬的影子。而佛塔的第三层上,刘轻寒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正站在那里,面带诧异的低头看着我。
第903章 正觉和尚出事了?()
等到他走下来的时候,我也刚刚走到佛塔的入口,那有些残缺的石阶倒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从塔里走出来,道:“夫人,好巧。”
“离儿他们刚刚满山找大人,原来大人到这里来了。”
“有裴公子陪着她,本官自然可以‘功成身退’。”
我勾了一下唇角,也当他真的说了一个笑话,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这座高耸的佛塔,道:“刘大人上塔做什么?”
“看看风景。”
“看什么风景?”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虽然没有明显的不悦,但眉心那隐隐的一褶却是清晰可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之前,夫人不是说‘顿开天眼看红尘’么,本官想看看,能在这里看到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刘大人可知何为红尘?”
他微微一蹙眉。
我笑了起来:“这世上,只有俗人,会婚姻嫁娶,生子增岁,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样样都离不开红;也只有俗人,会起早贪黑,走马贩货,会争名夺利,早起迟眠,这样样都会扬起尘土,所谓红尘,如此而已。”
“……”
“红尘,就是俗世。”
说完,我转头看了看这片塔林,笑道:“刘大人到这里来看俗世,未免有些颠倒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的也笑了起来,道:“夫人真是个有趣的妙人。”
“……”
“不错,我不是在看什么红尘,我是在看看它。”
说完,他伸手朝我一指。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慢慢的转过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佛塔的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若隐若现的出现在了眼前。
看不清,是因为那里弥漫着浓浓的,乳白色的雾气,经年不散,云雾缭绕中,只能看到那座山峰仿佛穿上了一件薄纱罩衫,峻秀的轮廓中透着一股神秘而雅致的意味,似乎还能听到随风传来的,朗朗的读书声。
虽然我不知道,那声音,是不是从我的记忆中传来的。
雾拢山。
西山书院!
我之前只顾着看云赤峰,竟然都忘了那个地方了。
而此刻,看着那座熟悉的山峰,回想着曾经在那里度过的许许多多年,一时间我竟也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时空的漩涡里,找不到出处。
“西山……书院……”
半晌,才听见一个从现实中传来的,反倒有些缥缈的声音:“夫人,也知道西山书院?”
我回过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人还有些恍惚,只轻轻的点点头:“知道。”
“本官也在那里读书许多年。”
“我听说了。”
“夫人也去过那里?”
“去过。”
刘轻寒慢慢的抱着双手,眼中又透出了几分探索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似乎,本官和夫人,到过很多同样的地方。”
我慢慢的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座天目寺,夫人过去似乎也是常客。”
“没错。”
“我们在这里见过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从遥远的回忆里慢慢的脱身出来,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于是淡淡一笑:“我和刘大人,今日是在这里第一次相遇。”
“哦……”他挑了挑眉毛,表情没怎么变,但眼神已经又一次黯了下来。
我想了想,说道:“刘大人还一直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他点头道:“一个人,不能无根的在这世上行走,无根的人,无法顶天立地。”
“……”
他又看了我一眼,笑道:“夫人没有失忆过,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
我轻咳了一声,也笑道:“谁说我没有?”
“……!”
他像是突然被雷击了一下似得,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着我,半晌,吃吃道:“你”
“只是,我和大人不同,我没有想过要顶天立地,我只是想要找回一些人,一些事。”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嗯?”
“什么时候的事,你失忆。”
“生下离儿后不久。”
“……”
“其实,也并没有太难受,只是”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面弥漫着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沉默了一下,笑道:“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塔林里安静极了,两个人一沉默下来,周围就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只剩下这座墓林里一如既往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风吹过佛塔上的铜铃,传来清越的声音。
他突然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微睁了一下眼睛看着我,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半晌才慢慢说道:“夫人,倒是很想得开。”
“这世上,本无不可过去之事。”
他微微蹙眉,神色凝重的一言不发。
然后笑了笑,说道:“看来,我还没有夫人洒脱。”
我淡淡一笑:“看所求。”
“有道理。”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我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却见他说道:“本官也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夫人还要在这里看风景么?”
“嗯。”
“那,少陪了。”
说完,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塔林中,我还站在原地,慢慢的抬起手来,掌心被指甲磨得发红,几乎快要破皮了。
刚刚……我差一点,几乎是差一点,没有忍住。
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是因为我的理智,也不是因为他的冷漠,而是因为我想起来,当我失忆的那段时间,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可我却始终记得,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记得许多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甚至因此,将裴元灏误认为是“他”。
但他,却没有。
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已经被风吹日晒侵蚀得有些破旧的佛塔,却并没有真的上去,而是也转身慢慢的下了山。
刚回到南厢,就看到一个僧侣拿着食篮从里面走出来,一见到我,立刻单手行礼。我问道:“这是谁要的吃的?”
“回女施主,是你们带来的那个异邦人,无畏师叔让我们看好他,每天的饭菜小僧都会按时送过来。”
“哦。”
我都快忘了佔真这件事了,天目寺只是个普通的寺院,并不会有监禁犯人的地方,所以也只能让佔真跟我们一起住进南厢房,只是多叫了几个僧侣负责他每天的饭食罢了。
我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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