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说道:“请陛下忍一忍。”
“……”
他没有说话,我便捧起他那只手,轻轻的解开了手帕,里面的伤口几乎没有处理,血肉模糊的样子看得人心惊,我的呼吸都急促了一些,但手上却并没有慌乱,帮他清洗了伤口,再用干燥干净的帕子擦干了手腕,这一下伤口的裂痕更清楚的呈现在眼前,也更让人触目心惊。
应该是一把很快的匕,伤口细长,切口也非常的平滑。
可是看着里面殷红的血肉,也知道他一直在忍受着多大的痛楚。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过一旁托盘上的绷带,小心翼翼的缠上了他的伤口。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烛光虽然明亮,却远不如他的目光那么灼人。
就在我一层一层的帮他包扎的时候,他突然说道:“怎么,朕给了他那一点,就换来你如此相待?”
“……”
我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道:“他也只不过,挡在了陛下的面前,不也换来了陛下救命的援手吗?”
“救命?朕可没说,救了他的命。”
“……”
“他的命,还在老天手上呢!”
“……”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
而他的脸色也有些阴沉,没有看我,只是眉心几道深深的皱褶,似乎应证了他刚刚的话。
……
想来,轻寒体内的毒,到底要如何清除,我也并不明白,而裴元灏体内的血液虽然特殊,但到底不是老君的仙丹,能包治百病的。
但
我低下头去,继续给他包扎:“只要他有希望,就好了。”
“……”
“我不敢奢求太多。”
裴元灏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次我没有再说什么,而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相对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将他的伤口包扎好了。
收起一边染血的绷带,我柔声说道:“陛下这几日千万不要再用这只手,那块玉……也且放着吧。”
他听了,只沉默了一下,却没有如我所说放下,而是拉下衣袖,将伤口遮住了。
我知道他这个人,虽然不算刚愎自用,但决定了的事,不是别人能劝得了的。
于是,我没再劝。
也没有离开。
他看着我:“你还有话要跟朕说?”
“是。”
“你要说什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陛下,魏裴宁远,真的是皇四子吗?”
第2080章 这样的真相,他能接受吗?()
我认为在经过了这一天的巨大变故之后,他应该已经可以面对任何一件事,也可以面对我的任何一句话,但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他的气息一沉,屋子里的气氛也随之一沉。
“这是你该问的吗?!”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真也看到他的脸上透着怒意,目光冷冷的看着我。
不过,也许是因为失血的关系,他的脸色苍白,眼角微微发红,让他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气势稍微减轻了一些,我也真的没有那么怕他了,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说道:“这件事,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真相?朕说的话,就是真相!”
“……”
听到他的这个回答,我心里的疑惑更加深了。
之前他让我把魏宁远叫到西安府来接驾,说到底谁是天家四子他一看便知。但,怎么可能真的一看便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年赵淑媛在郊外的寺庙里产下皇四子后就被殷皇后的人带走,那他是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个弟弟的。
这中间几十年的分隔,又怎么可能让他“一看便知”?
我咬了咬下唇,然后说道:“陛下说的,是给老百姓的真相,可我我要知道的,是真实的真相。”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裴元灏的眉心一蹙。
顿时,我感到他周身的气息都有些动摇,正好我也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慢慢的将手收了回去,然后扶着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我也急忙跟了上去,只见他走到屋子中央,背对着我站了许久,才说道:“真实的真相?”
“……”
“你所说的真实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膀,轻声说道:“陛下,裴宁远,真的是皇四子吗?”
“……”
这一次,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很长很长,漫长得我几乎以为会没有边际的沉默,而他就那么安静的矗立在我的面前,除了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
但我还是耐心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他到底是不是,朕也不知道。”
“……!”
我的心一沉,原以为他会给出什么证据,又或者再说出什么掩饰过去的话来,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承认了
他不知道。
所谓的“一看便知”,根本没有意义!
我心里一急,立刻绕过去走到了他面前,急切的说道:“那,陛下为什么要当众宣布,魏宁远就是皇四子?为什么不查清楚呢?”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惘然,这是第一次,当他低下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显得微微的有些恍惚,道:“查,怎么查?”
“……”
“几十年前的事,让谁去查?”
我顿时更加的急切了:“但,陛下也不能就这样,就,毕竟是皇四子,毕竟是宁王啊!”
他低头看着我:“皇四子……宁王……,在这个时候来说,是谁,不重要;对朕最有用的,才有用。”
“对你……有用?”
他的眼睛微微的一眯,说道:“否则,你以为,朕何以在这个时候还能进入西安府?朕又如何能在顷刻之间化解危机?”
“……”
“若皇四子不是裴宁远,你认为现在,朕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
“刘轻寒,还能度过这一晚?!”
“……”
我顿时语塞。
他说得没错,这一次他能在几句话的功夫下就挫败了王一衽和贺兰弼的阴谋,就是因为一个关键的人物皇四子,宁王,是这个人,搅乱了妙扇门的计划,让王一衽和贺兰弼应对无方,也给了朝廷的人马可乘之机。
的确,对他而言,这个“宁王”的存在,是立了大功的!
而不是,宁王立了大功。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慢的说道:“陛下是因为这个,所以才选择了魏宁远吗?”
“……”
“可,就算……就算真的是轻寒,他也一定会站在陛下的这一边的。”
“……”
“他之前,之所以做那些事,就是为了让陛下不要被妙扇门的人控制,所以,他才想要控制住陛下的圣驾。他这样做,也许犯了欺君之罪,可他,真的是一心为了陛下。”
“……”
若是在平时,我在他面前一口一个轻寒,裴元灏是一定会勃然大怒,跟我发脾气的,但这一次,他却意外的平静,甚至目光还有微微的闪烁,沉默了许久,才说道:“这一次,是朕,错看了他。”
“……”
没想到,他竟然会说一个“错”字。
虽然,他不是在认错,但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言自己有“错”,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我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抬头看着他。
而下一刻,他又说道:“可是,不管他如何对朕,如何站在这一边,这个皇四子的身份,都不能落到他的身上!”
我微微一惊:“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朕为什么?”
“……”
他像是觉得有些好笑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点,低头看着我:“颜轻盈,你和他之间你又为何在怀疑了那么久,甚至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朕之后,却一个字都没有真正的透露给他?”
“……!”我的心里一颤。
他低下头来,额头几乎已经要和我的额头相触,目光近在咫尺,也再一次让我感觉到了那种强悍的压迫感。
他说道:“为什么?”
“……”
我的声音哑在了喉咙里。
有一些东西,一直藏匿在我心里最深处的,此刻因为他的一句简单的问话,在不断的在往上涌,好像要冲破什么东西似得。
而我,却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我下意识的,想要将那些东西,再一次封印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不要让它们见天日。
但裴元灏却微微的眯着眼睛,更往前逼近了一步,那双阴鸷的眼睛直看着我的眼睛,几乎就要看进我的心里
“因为,你在害怕!”
这句话,仿佛在一瞬间彻底将我心里的封印给撕裂开了,并且是粗暴的撕裂,我只感觉到眼前一阵刺目的光芒闪过,甚至刺得我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的就往后退去,步子踉跄得差一点跌倒。
而这一次,是他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一用力将我拉到了他的面前。
我有些仓皇不定,连呼吸都乱了,可他却比之前更镇定了许多,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朕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
“因为他,已经娶了元珍了!”
“……!”
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重重的刺进了我的胸口,甚至在那一瞬间刺穿了我的胸膛,四肢五体一下子传来的痛楚如同倾天浪涛,将我卷了进去。
我失去了意识,只惘然的睁大眼睛,看着他漆黑的眼瞳。
裴元珍,这个名字,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名字,在这个名字背后,是一个殷红的房间,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一段始终无望的感情……
可她,在天下人的眼中,就是轻寒的妻子。
在说出这个名字之后,裴元灏的眼中更增添了几分狠戾,抓着我手臂的那只手不断的用力,目光和话语都显得咄咄逼人,直对着我:“你很清楚,他跟元珍是夫妻,虽然元珍死在,死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可他们,已经入了洞房!”
“……”
“在世人眼中,他们是夫妻!”
“……”
“现在,你要在天下人的面前,宣布刘轻寒是皇四子的身份吗?”
“……”
“你要告诉天下的人,这个宁王,曾经迎娶了他的妹妹,是吗?!”
他的声音如同阵阵雷霆,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着,而话语中的事实,更是要将我击碎,我的身体,乃至心神,几乎都要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我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的事实,在这一刻,都被他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
是的,我不敢。
我在害怕。
轻寒迎娶过裴元珍,若真的现在证明了他皇四子的身份,证明了他就是裴冀的儿子,那么
一个哥哥,就迎娶了自己的妹妹!
虽然我很清楚,在那晚之前,他们两个人都是以礼相待,轻寒绝对没有对裴元珍有过任何僭越之举,而那一晚,他们两也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妙言就进入了他们的洞房,而之后,裴元珍被裴元修所指使的顾平所杀。可是
可是,他们毕竟已经成亲了。
他们毕竟,已经是一对夫妻了!
在世人的眼中,当初的那场姻缘,就彻底的,成了一场乱论的人伦惨剧!
想到这里,好像又有千万根寒冰凝结的针刺扎进了我的身体里,我颤抖得全身都几乎都碎掉了,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裴元灏低头看着我这个样子,沉声说道:“这样的真相,你能接受吗?”
“……”
我仓惶的抬头看着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而他的目光闪烁着,又沉声一字一字的道:“他,能接受吗?!”
第2081章 他和裴元珍,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能接受吗?!”
“……”
“天下人,能接受吗?!”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沉重,好像泰山压顶一样压在了我的心头,我整个人都被压得快要直不起腰来,气息沉重的难以自持。
是啊,他能接受吗?
世人,能接受这样的真相吗?
当初过潼关的时候,那些老百姓,之前原本是紧跟在轻寒的队伍后面,对他无比崇敬的,但在后来,他们离开的时候却露出了那种异样的眼神,甚至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感觉。在当时,我们都只顾着要赶上裴元灏,完全没有来得及去细想。
而现在,我明白了,因为那些老百姓,已经想通了。
如果轻寒真的是那几个妙扇门的将领所宣扬的,皇子或者王爷的身份,那么他的那场婚姻,就是罪孽!
当年,当我跟二叔在天目寺谈起佛郎机火炮的时候,他曾经声色俱厉的阻止我说下去,而问我孔子删述六经的目的,我回答他,是为了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太过罪孽的人和事,都不应该留存下来,那已经不是已经警示的作用,反倒会成为打开罪恶的征兆。
而轻寒,他的婚姻,就成了这样的一种罪恶的征兆。
甚至,他的人,都成了一种罪孽!
我抬起手来,慢慢的捂住了嘴,这一刻,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折磨着我,但我吐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在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绞动着,几乎要将我的内里都搅碎。
看着我惊恐无助的样子,裴元灏的手终于慢慢的松开了一些,但他的口气却没有一点放松,更低沉的说道:“天家,绝对不能生这样的事!”
“……”
“所以,皇四子,宁王,可以是天下的任何一个人,但绝对,不能是他刘轻寒!”
“……”
我仓惶的抬头看着他,他继续说道:“所以,你刚刚问朕,你想要知道真实的真相。”
“……”
“但朕要告诉你,这个天下,也许最不能见人的,就是真实的真相!”
“……”
“朕给天下人的,只能是他们可以接受的真相!”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就在白天的时候,当妙扇门门主在那辆马车里,说只要杀了皇帝,那么皇四子的身份就可以随意更改,因为老百姓要的,也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只是一个身份而已,这句话,那么讽刺,却好像就应证了眼前的这件事。
老百姓要的,只是一个他们能接受的真相,而已。
真实的真相,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重要。
这一刻,我甚至在怀疑,我们曾经知道的许许多多的事情,是否都是如此,因为我们无法面对真相背后的罪孽,所以,掌握更大权力的人,或者,老天,选择了一种我们能够接受的方式,一个我们能够接受的真相,让我们知道。
而我们,其实一直只是生活在谎言里……?
这个事实,就像是一桶冷水,骤然迎头浇下,也让我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着道:“我,我明白了。”
“……”
“多谢陛下。”
“……”
“多谢……陛下。”
听见我这么说,他的眉头反倒一蹙,口气冷淡的说道:“你也不要以为,朕是为了保护他,才这么选择的。”
“……”
这个时候,再要说他的目的,已经难讲了,但,不论如何,我真的庆幸。
我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真实的真相告诉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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