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琅表示这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他的住所了,当然免不了一番上下其手。
“我的宅屋很简陋,没什么新奇的。”葛垣凉介无奈看着四处转悠的两人这里摸摸,那里蹭蹭。
“这么荒僻的地方,也难为你一直独自居住在此处。”葛垣凛一拨开木屋上的藤蔓,笑着说。
空旷的、藤蔓攀长的院落中,只有一棵崎岖横生的樱树,樱树笼罩之下,是一间简约小木屋,与新搭起的灶屋毗邻。
“我先前已经和你们说了,这里只有一间宅屋,你们非要现在跟着过来,我们三个晚上怎么歇息?”葛垣凉介撑着额头,蹙眉问。
“没问题,我们一起睡屋顶就是了,今夜天气清朗,正好我们三人可以促膝夜谈。”宋琅说着,又惊喜地指了指院子角落处的一大捆茅草,“我们一起在屋顶上铺茅草吧,躺的舒适些。”
“不错,我这辈子倒也还没睡过屋顶,值得一试。”葛垣凛一附和说。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搭了木梯,抱过茅草就爬上屋顶铺好。
“胡闹。夜晚风凉,蚊虫也多……”看着眼前已经兴冲冲开始爬屋顶的二人,葛垣凉介眉心拧起又松开,最终还是无奈地上前帮忙。
三人在斜坡的屋顶上铺好茅草后,葛垣凉介又在灶屋里取来了食物与酒。
一切都准备好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野外的夜幕上,一轮明月澄澈皎洁,星星点点的星辰也格外璀璨闪亮。
他跃上屋顶,将食篮里的食物与酒取出,便在宋琅的左侧坐下。
另一边,葛垣凛一探身取过酒,斟满了一杯送到唇边,叹道:“今晚夜色果然不错。”
“确实不错。”宋琅一笑,也拿了酒杯斟酒。
葛垣凉介一惊,微带紧张:“你要喝酒?”
葛垣凛一也转过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见到两人反应,宋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放心,我就喝三杯,不会醉的。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也算是你们为我饯别,怎么能没有酒呢?”
“也好,今夜你喝三杯足矣,我和凉介就不醉不归了。”
屋顶上,三人一同对月酌饮。
葛垣凛一更是难得地从府邸中带来了琵琶,此刻他屈起右腿,坐在屋顶上,姿态优雅地用手拨了几个音符。
宋琅兴致盎然,支头看他:“想不到临别之前,还能有幸听闻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的雅乐弹奏,美哉美哉。”
“呵,我也多年不碰这些宫廷器乐了,但愿还没生疏吧。”
葛垣凛一淡淡笑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抚在琵琶弦上,随意地拨动试音,然后一顿,接着极尽精妙地弹奏起来,低沉优雅的嗓音也在夜色中响起,将一首意境优美的绯句轻轻咏唱: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
宋琅偏头听着,忍不住低声笑了,说:“你唱的是好听,但这绯句太过哀婉低徊,我不喜欢。”
“哦?那你喜欢怎样的?”葛垣凛一低下眼眸,看着她问道。
宋琅低头略微沉吟,说:“唔,要说到离别之情,还是我们汉诗的意境更佳,比如说‘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葛垣凛一轻声重吟了一遍,红唇弯起,说:“这首汉诗确实更为风雅大气一些。”
两人在这边言笑甚欢,一旁的葛垣凉介却始终沉默着,无声地看二人谈笑,举起酒壶斟了一杯,又一杯。
“凉介,你不是不爱喝酒吗?别喝那么急,待会酒没了,凛一又得和你打上一架了。”宋琅转过头,对葛垣凉介打趣道。
葛垣凉介搁下酒杯,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今晚想喝了。”
宋琅不说话,安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夜色里,她安静看来的眸子黑而亮,犹如此刻夜幕中的寂寂星月,幽渺深远,是一望无底的浩瀚。
正如,他在沕水桥上第一眼看见的她。
也正如,那一霎他骤然遇上这样极黑极亮的眼眸时,不由自主的怔楞。
在这种怔楞中,他抿了抿唇,原本并不打算说出口的心事,就这样说了出来:“宋琅,我、我不想……”
“凉介,你怎么把酒都喝光了?”葛垣凛一忽然开口打断道,他不满地将酒壶向下摇晃了一下,说,“幸好我从府中带了一些过来。走,陪我去车里取来。”
不等葛垣凉介反对,葛垣凛一便扯过他的衣袖,往屋檐下拉去。
宋琅无奈地眨了眨眼,目送两人离开。
庭院外。
葛垣凛一转身,看向眉心蹙起的葛垣凉介,淡声说:“凉介,你要是真为宋琅着想,那些无谓的心思,你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为什么?”葛垣凉介霍然抬头,狠狠看着他,“凛一,我不想为她饯别的,一点都不想。”
“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她离开这里,更不想我后半生做出的所有胡桃糕,所有她喜欢吃的东西,都再也无法送到她的手里。只要一想到,我的余生都再也没有她的存在,我就觉得像是身处缭绕云雾之中,彷徨不知该去往何处。”
“凛一,你又凭什么说,我所有的这些都是无谓的心思?你又为什么不让我挽留她,你可以不用明天就送她离开的,为什么不再等到下次的天生异象?”
葛垣凉介一句一句说着,素来深沉幽凉的眸光,此刻是无法再压抑的愤怒。
明明是无比凶狠的目光,但有一瞬间,葛垣凛一却觉得他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葛垣凛一静静看他一会,眼底是淡淡的怜惜,说出的话却冷酷得像是淬着冰刺:“因为你的感情,对她而言太过负累,太过廉价。”
葛垣凉介一怔,愣愣看他。
“她的来历,你也能猜到几分,不是吗?”葛垣凛一淡淡说,“在替她解除咒灵术的时候,她的魂体异状,你也有所察觉了吧?”
葛垣凉介浓长的睫羽一颤,说:“我后来有翻阅过一些典籍,但是那种……怎么会真的存在?”
“真相确实如此。宋琅说过,她是一个没有轮回的人。其实她有轮回,只是她的轮回跳出了寻常的天道循环,陷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圈子里。我们常人是以历经生老病死为一轮回,但她的轮回却并不是以生为起点,以死为终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凉介?”
“……你的意思是,这相当于,她的一生永远不会有尽止?”葛垣凉介低低喃语,“她曾经说,她也是一个异类,原来是这样吗?”
他闭眸,沉声说:“可是,那又如何?我还是想留下她,我还是不想就这样被她留在身后。我希望她再多停留一会,至少,也要让她知道我的情意,为什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葛垣凛一冷冷看着他,唇边似乎永远含着的笑意也消失:“所以我才说,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心思。你想让她为你停驻,想将你浓烈的情意都倾诉与她,甚至奢望能得到她的回应,是吗?”
葛垣凉介蹙起了眉心,执拗看着他。
葛垣凛一继续说:“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生对她而言,或许不过是短短一瞬。你又有没有想过,倘若她真的为你心动,为你停驻,没错,你是一腔爱意得偿所愿,哪怕是死去了也可以无怨无悔,可你让她怎么办?让她独自在未来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生命中无望地思念你吗?”
在葛垣凉介剧颤的眸光中,他沉声说:“凉介,哪怕你的爱意再浓烈,再不顾一切,但在这个世界上,也终将会臣服于死亡。所以,你怎么可以……只为了成全这种转瞬即逝的感情,就给宋琅留下永无尽止的悲伤与思念呢?”
夜风寒凉,数片樱花无声飘落,落入了久久沉默的庭院外。
“……你说得对,我的感情对她而言,是廉价而负累的,我不该这么自私。”葛垣凉介猛地重重闭眸,遮去眼中一切的哀婉,寥落,迷徨。“只是,如果可以,凛一,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就此舍弃轮回,陪她生生世世的。否则,她自己一个人该有多难过……”
“唉……”葛垣凛一叹息一声,拍上他的肩头,唇边是苦涩的笑意,“想得倒美,我们虽然是阴阳师,可也无法逆天而行跳出寻常轮回呀。你能想通就好,回去吧,宋琅该等很久了。”
两人带着酒壶回到屋顶时,宋琅正抱着食篮,扬起笑看过来。
“哎,你们两个是躲着我去说什么悄悄话了吗?”她眨着眼,鼻间轻哼了一声,“去了那么久,就别怪我把点心都吃完了呀。”
“呵,我们当然是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了。”葛垣凛一笑着在她身旁坐下。
“嗯?什么坏话?”
“我们在说,你要是再留个一年半载的,恐怕就要被凉介养成一个只会吃饱喝足养肥膘的胖鬼了。”
宋琅一撇嘴,顺手抓起身旁的琵琶朝他丢去:“别说话,弹你的琵琶。”
说完,她又转过头,唇边噙着讨好的笑意:“凉介,灶屋里面还有没有多的糕点?”
葛垣凉介低低一笑,早有准备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篮:“给你。”
宋琅眸光一亮:“知我者,凉介也。”简直是投喂小能手啊!
“你倒是会享受,敢指使葛垣家族的阴阳师给你又是弹奏,又是烹饪的。我说,宋琅,你总得回报一二吧?”葛垣凛一抱着琵琶,含笑睨向一脸餍足的宋琅。
宋琅一偏头,拱手:“任凭凛一小姐差遣。”
葛垣凛一毫不留情地用桧扇敲向她脑门。
“任凭高贵冷艳迷惑众生撸妖无敌阴阳师凛一大人的差遣!”
“巧言令色。”葛垣凛一哭笑不得,无奈道:“这样吧,你说不喜欢我唱的绯句,那么今晚你来唱,我为你伴奏。”
宋琅一挑眉,不想顺他的意,却见到葛垣凉介也期待看来。
自觉吃人嘴短的宋琅讪讪一笑,放下手中的糕点:“都依你,都依你。”
她吹去手指上的糕点碎屑,清了清喉,唱起现代的日文歌曲《水果篮子》。
“(我多么高兴,当你对我笑时)
(那笑容能融化一切)…… ”
她哼唱完第一段时,葛垣凛一便找好了那不同于平安京盛行曲风的曲调。他轻拨琵琶弦,应和她的哼唱声,指尖流泻出的音符轻缓,静美,低徊,澄明。
“(只为我微笑,用指尖触碰我)
(用你无境的愿望)
(想过得优雅一些,这样我们就不再后悔)……”
……
这一晚夜色柔美,风清月皎,星子稀疏。
屋顶上,宋琅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天明后,又是未知的世界了呢。
她低下头,看向身旁在歌声里熟睡的二人,不由挽起唇角。
“晚安,平安京。”
“晚安,我的阴阳师大人。”
86。星际半兽人(一)()
星空漫漫,无数时空轨道穿梭在浩瀚星空中的每一个角落,重叠,交汇。彼此之间,都是互不相干的世界运转轨迹,都是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与百态人生。
时空的迷廊,是世界规则的最强桎梏,困锁在其中的一切事物都逃脱不得,由生至死,由最初的形成到最终的湮灭消亡,都会被永远禁锢在属于它的世界,亘古不变。
可是,再完美无暇的法则,也无法避免异类的存在。
就像一首早已谱写好的乐曲,上帝却无意拨错了一个音符。
于是,在遥远的时空中,贫瘠的星球里,波涛滚滚的黄河之下,遗落了一副来自异时空的冰棺,以及冰棺封存之下的异时空来客。
沉寂在黄河深处的不化冰棺,直到两百多年后,才终于在一场罕见的自然界灾难中被河水推出,搁浅在沙泥上,然后被一名路过的星际拾荒者发现。
据闻,星际拾荒者路经那颗荒废千余年的地球,意外发现了冰棺里的女子古尸时,曾因为尸身的保存完整程度而大为惊异,几经周折后,他最终将这一副冰棺带回到蓝沽母星,并上交给了星际联邦的高层。
时如逝水。
一百二十年后,蓝沽星的星际化石博物馆内。
“妈妈,那个块头很大,鼻子很长的家伙是什么?”一个小男孩抬手指着玻璃窗内的各种古生物化石,兴奋至极地问道,“呀,还有这个!”
牵着小男孩的女人皱眉:“小楠,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在星际博物馆内不许大声嚷叫,那是一件很不得体的事情,不要像半兽人一样野蛮。”女人责备地说完,用歉意的目光扫向博物馆内的众多参观者。
周围的人纷纷投以善意的笑容,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来参观星际化石博物馆时,也差不多都像小男孩那样好奇激动。
“噢,对不起,妈妈。”立在橱窗前的男孩低下头,绞着手指说。
女人欣慰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看向玻璃橱窗上缓慢流过的发光字体,解释道:“那种古生物名为大象,属于星际九级古董。据记载,它们生活在……”
“呀,妈妈,你快看那边的冰棺!”小男孩忽然打断女人的话音,伸手指向博物馆中央处的玻璃橱窗,“妈妈,那副冰棺……唔……”
旁边的女人伸手捂住小男孩的嘴,然后将他稳稳抱起,无奈道:“小楠,别怪叫!”
她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冰棺,为小男孩解说道:“那是一个生活在古地球的人类女子,属于星际三级古董。一百多年前,它被一名半兽人拾荒者在地球上发现后,就被运到了这里的博物馆进行展示……”
随着女人的声音,博物馆内的许多游客也渐渐聚了过来,一起打量这间博物馆内最高级的古董。他们看着玻璃橱窗上缓慢流转而过的古生物介绍资料,不时感叹一句这不化的冰棺,或是冰棺下这具保存完好的千年古尸。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名人身蛇尾的男子停下了擦拭橱窗的动作,他转过头,凌乱的发丝下一双青灰色眸子不复沉寂,带着少见的、淡淡的好奇,全神贯注地听着女人的解说。
他不认识字,所以尽管在博物馆内呆了两年,他对女人此刻口中所说的也是全然不知。
“根据考古家们的考究和基因扫描仪的扫描结果,冰棺里的女子大约生活在距今三千多年的地球,即公元纪年二十世纪,她的基因还保留着古时候人类所特有的高度纯粹,不像现在……”
“唔……妈妈!”小男孩奋力睁开女人的手,扯着她的头发说,“可我刚才看到那个冰棺的盖子动了一下!”
男孩的话一出,博物馆内的游客们都下意识转过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在见到橱窗内并无动静的冰棺后,众人不由哂笑了一下小男孩的淘气,随即抬脚离开了。
“小楠!”在周围的笑声中,女人眉头一蹙,露出怒意与责备,“你刚才怪叫我都不追究了,但谁教你为自己犯下的错撒谎的?”
“可我真的看到了,妈妈,我真的看到它动了一下。”
“你还在胡说?”女人横了小男孩一眼,“这一副冰棺我从比你更小的时候,就一直看到了现在,怎么可能……”
“砰咚——”
女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周围的游客们笑声也一噎。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愣愣看向声音的传来处。
连之前抬脚要走的人,也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转头望去。
“砰咚!砰咚!”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