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妖怪的话,宋琅从震惊慢慢转为安静,她沉默了一阵,最后低下眼,叹息轻若羽毛:“我知道是谁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妖怪全然不在意对面三人沉默间的心事如潮,他转身怔怔凝视绫子,哑声说:“纱玖小姐,你想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以后我、我还能守在你的身边吗?”
绫子摇头:“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以后永不相见。”
妖怪面色霎时惨白。
“我纱玖一生未曾有过不义之举,行事也自问无愧于心。但唯一一件做错的事,就是将你从寒冬腊月的街头里带了回来,以至于后来祸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不,不要说!”妖怪捂住耳朵,痛苦地打断她的诛心之言,“那是我造下的罪孽,应该全算在我头上,和你无关。但是纱玖小姐,请你不要说后悔救了我,不要说,求你……”
绫子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她叹气说:“久木鸣,我从来没有后悔救了你。”
妖怪几近癫狂的神色猛地一顿,目光颤颤看向她。
“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错,但若是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在那个时候向你伸出手,将你带回府里养伤。我后悔的不是救了你,而是没能阻止你为恶。”
“纱玖小姐……”妖怪伏在地上哭泣不止,像是囚徒在穷途末路时得到了不可能的救赎一般。
“只是你的恶,也是因我而起。所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我不走。”妖怪抹了一把泪,执着道,“你赶我我也不走。”
“久木鸣,你是男人,能不能别总是哭鼻子,烦不烦人!”绫子头痛地拧眉,妥协道,“这样吧,你答应我以后勿要作恶,行善积德,若是有朝一日你身上妖气尽除,我就愿意再次见你。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这是我的底线了,不会再退让。你也别蛮缠了,走吧。””
妖怪盛满泪水的眼中再度燃起希望:“好,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我这就去行善除妖气。”
说走就走的妖怪急匆匆转身,就要用术法疾速飞远。
一只手蓦地伸出抓住妖怪的衣后领。
妖怪愤怒回头:“你干什么,别拦我。”
葛垣凉介黑着脸,声音幽沉:“我不想拦你。但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没告诉我咒灵术的破除之法?”
84。平安京双生阴阳师(二十)()
这一晚,平安京的恶妖之乱就此平息。
最终,妖怪还是离开了平安京,没有人再知道他的踪迹。绫子回到了府邸的人面树上,向来幽魅清冷的眉宇间,此时少了些刻薄的怨恨与郁结,更多的是一种了断过往的释然。
走出庭院时,宋琅回过头,目光遥遥落在人面树上绫子似是轻松,又似有一分落寞的面容上,不由满怀唏嘘。
她对那妖怪的感情,或许复杂到连她自己也理不清楚吧。
“宋琅,准备好了吗?”
外廊内,正斟酒的葛垣凛一朝她招了招手,旁边背倚廊柱子的葛垣凉介也转头望来。
宋琅走过去,在二人对面坐下。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笑了笑,说:“不就是一剪子下去吗,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她将剪刀放到葛垣凛一面前,“开始吧。”
“呵,”葛垣凛一轻笑一声,没有接过剪刀,“承蒙信任,我倒是想亲自替你解除咒灵术,不过有人不辞劳苦接了这累差事,我自然不会推辞。”
他悠悠站起身,说:“凉介,交给你了。唉,我孤家寡人的,还是回屋里安静沐浴,倒也落得轻松。”
一旁的式神提着装有梅花花瓣的竹篮,跟随他进屋。
这么一来,外廊内便只剩下宋琅与葛垣凉介了。
宋琅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或许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的性格相迥,对着葛垣凉介,她总是不能像对着葛垣凛一那般轻松,随意说笑。
这种浅淡的尴尬也只是转瞬即逝,宋琅下一刻又扬起笑,说:“那么,接下来的事就要辛苦你了,凉介。”
“嗯。”葛垣凉介低低应了一声,走过来执起剪刀,在她身后半蹲下来。
“解除咒灵术的过程可能会很难受,我替你准备好了符咒,让你暂时昏睡,不用担心。”他在她身后低声说着。
宋琅微侧头,唇角弯起一抹暖融笑意:“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葛垣凉介沉默低垂下头。
因为他知道,她不在乎身体的这些痛楚,所以只能他来替她在乎。
他抬起手,用剪刀沿着她身后的衣领往下缓慢剪开,低声问:“解除了咒灵术后,你会离开,对吗?”
随着他的动作,后背的肌肤逐渐裸·露在寒风中,宋琅不由自主地轻轻瑟缩了一下,说:“凛一说,葛垣家族的阴阳术中,有能让游离于世的鬼灵回归躯体的术法。待此间事了,最晚是来年樱花盛开之时,他就会送我离去。”
葛垣凉介往左侧靠了些,替她挡了风。
“那么,你还会回来吗?”他问。
宋琅沉默了片刻,说:“若是可以,我也希望能再次回到平安京。只是,我大概回不来了,对不起。”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葛垣凉介低垂的睫毛轻颤,似是猜到了些什么,幽凉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难过与寥落。
“……好,我知道了。”
他将纸符取出,手上结印念咒。
见到宋琅软下身体后,他用左手环扶住她的肩膀,右手飞快捻针,旋转着刺入她后背。
一共六枚针,恰好是六芒星的的顶角。
落针后,葛垣凉介凑低头,用下唇轻轻抵住银针的末端。然后,他半敛眼睑,凝定心神,口中快速念起咒语。
一股阴气从体内缓缓散逸而出,宋琅的身体无意识轻颤起来。
葛垣凉介念咒的速度更快了些。
咒语念毕,他微微侧头,用牙齿咬住银针拔出,丢落一旁。然后又低下头,抵住第二根银针,用低沉无调的声音继续念着咒语。
进行到第三根银针时,宋琅的眉头深深锁起。
若是她的意识尚且清醒,这种程度的难受她自然是可以忍耐的,但现在她神识昏沉,于是不由难忍地挣扎起来。
她这一动,葛垣凉介被银针抵住的下唇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有细细血丝渗出。此时咒语才念至一半,葛垣凉介微蹙起眉,没想到这解咒之法会让她如此难受。
他不得不随着她前倾避开的动作,也将身体压低了一些,下唇不离银针,搁在身旁的右手抬起,有力地将她的双手和腰身一同扣紧,拉回固稳,继续将剩下的咒语念出。
但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这一番折腾了。
随着念咒的继续,宋琅挣扎的动作愈演愈烈。这本来是没什么不妥的,毕竟她的力气落在他这儿实在是和捶棉花没什么两样。
可是,此刻的葛垣凉介却打心底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之前为了不让她挣脱,他不得已从背后将她的腰圈紧,牢牢压在自己怀里,但此时她挣扎得厉害,他才想起这姿势不对,大大的不对!
这样偏开背部的相压,使得他能清晰感受到女子腰身的纤细与柔软,腰下的饱满与流畅,带着常年练武的弹性与柔韧,每一处紧贴都仿佛是灼热的熔岩,滚沸融化着他的意志力。幽沉如水的眸子蓦地恍惚了一瞬,霎时又清明过来,他连忙咬紧牙关,将最后一句咒语念完。
葛垣凉介偏头叼咬出第三根银针,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半是无措半是哀求地说:“宋琅,你别、别再动了。”
话一出口他又猛地想起,她身上有昏睡咒,怎么可能听见他说的话?
自作孽,不可活!
葛垣凉介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这句唐土的话。
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重重闭了一下眼,平息自己紊乱的气息,飞快俯低头,凑近眼前线条精致流畅的蝴蝶骨,咬住上面的第四根银针。
然而咒语才刚念出几句,他霍然偏开头急喘一声。
要命!
他慌忙将怀中人拉开一点距离,用左手替她整理好凌乱得要滑下的衣衫,调整好姿势,再接再厉攻克第四根针。
这一次眼见咒语即将念完,葛垣凉介紧绷的手臂不由松懈了点,可没想到就是在这一松懈间,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便遭到了会心一击,一连串激烈的电流从相贴处窜入四肢百骸,激得他脑中一白,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前功尽弃。
“噗嗤!”一个促狭的声音传来,“凉介,你丢人不丢人?”
兀自尴尬的葛垣凉介转过头,看见了一身松垮白色狩衣、显然是匆匆从浴池里爬出来的葛垣凛一。
他一边拉好衣衫,一边揶揄笑着走近:“凉介啊,枉你一生冷静自持,如今竟然栽得这么凄惨?”
“起开,起开。”无视气息瞬间变得幽沉冷冽的某人,葛垣凛一懒洋洋笑着就是伸脚一踢,“折腾这么久才拔出三根针,你不嫌弃丢人我嫌弃,去旁边呆着。”
被不轻不重踢了一下的葛垣凉介面色沉冷,但低眼看见宋琅眉头深锁的难受模样,他顿了顿,还是侧身让出了位置。
“我扶住她,你来取剩下的三根针。”葛垣凉介侧身抱住宋琅,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葛垣凛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葛垣凛一红唇一弯,“我只是没想到,原来那一次我感受到的心绪异动是这样啊……”他含笑的眼神意味深长。
葛垣凉介薄脸一红,冷声道:“与你无关,取针。”
葛垣凛一微挑起眉,悠悠弯腰蹲下身,轻红的唇凑近银针末端,咬针念咒的姿态闲散优雅。
一切挣扎都在牢固的桎梏中变得无济于事,昏沉中,宋琅逐渐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抵抗,在那人的怀抱中身体不断颤栗。
那样绵绵密密的颤栗,仿佛能透过每一处相连,将这种无助的轻微颤动传递而出。
葛垣凛一又一次吐了齿间的银针,抬眼不满地瞥去一眼:“你就不能冷静一下吗?”
葛垣凉介疑惑皱眉:“我没有。”
刚才的意外已经让他羞于言齿,一想到要是让宋琅知晓,她该会如何轻视他,心思便克制地淡下了。
见到葛垣凉介笃定的神色,葛垣凛一不说话,低下头,咬去了最后一根银针。
85。平安京双生阴阳师(完)()
阳春三月。
今年平安京的樱花开得格外早,才初入春,抬眼望去已是重重叠叠的满树莹洁。粉色的、白色的花瓣笼罩了偌大的京都,灿若云霞,白若飞雪。
葛垣凉介一手挎着食篮从外墙翻入府邸时,看见的就是背对着他,在树下赏樱的宋琅。
他走近,伸过食篮:“宋琅,我带了胡桃糕……”
面前,宋琅转过身,浅笑伸手要接下糕点。
葛垣凉介忽而话音一顿,冷冷收回手,说:“不是给你的。”
手上落空后,宋琅面上不见半分尴尬。她依然维持着手停在半空的动作,眼中带着淡淡疑惑,偏过头问:“为什么?”
葛垣凉介不答,转头对着正推门而出的葛垣凛一说:“凛一,胡桃糕给你。”
“好啊。”葛垣凛一受宠若惊地轻轻挑眉,含笑应道。
葛垣凉介将手中的食篮朝他一抛,果决利落。
“哎,别!别给他呀!”
树上忽地有人脚勾树枝倒挂而下,探手一捞,连忙将抛在空中的食篮拦截了下来。
葛垣凉介幽凉的眸子浮出一缕笑意。
“你怎么发现她不是我的?”
宋琅挽着食篮跃落地面,伸手一指,站在树下的“宋琅”就化为一张画着北斗七星的纸人,倏然飘落。
她伸手接住纸人,露出挫败之色:“我还以为,我的阴阳术已经修炼得不错了,好歹能糊弄你一会,想不到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了。”
见到她一脸沮丧,葛垣凉介解释说:“我能看穿,并不是你术法的问题。你已经学得很好了,你修炼阴阳术不过短短一年,就可以操纵人形式神,使之与常人无异,这样的修炼速度已经是极快。更何况你现在还是鬼灵,在阴阳术一途的修炼比常人要艰难许多。”
闻言,宋琅脸上沮丧顿消,她扬笑道:“也是,我们都这么熟了,骗不过你也正常。”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的盖子。
“宋琅,你这样不厚道吧?”葛垣凛一手持桧扇,懒洋洋走过来说:“凉介都说了是给我的,还我。”
“不,凉介只是嘴上这么说,其实身体还是很嫌弃你的。我觉得他并不会乐意给你。”宋琅反驳道,伸手捏了一块胡桃糕就要送入口中。
葛垣凛一霍然抬手,桧扇搭上她的手腕,一搭一拉,低头凑近就将她指间的胡桃糕叼走。
宋琅一怔,刚才那一瞬间糕点都沾上她的唇了。
“味道不错。”
葛垣凛一眯起眼,又要去拿食篮中的糕点。
宋琅猛地反应过来,把篮子往身后一背,退后一步嫌弃道:“噫,凛一,你好恶心!”
“是吗?”葛垣凛一红唇一弯,悠悠笑道,“你觉得恶心就对了,那就把糕点都让出来吧,难得凉介会专门为我做糕点呢。”
“我不是为你做的。”一旁的葛垣凉介眉宇间微微一冷,横起手拦在他面前,“你不许和她抢。”
“凉介,你出尔反尔。”葛垣凛一凉凉说道,就要拨开他的手。
“凛一,”宋琅皱起一张苦瓜脸,连忙哀求道,“过两天我都要离开了,再也尝不到凉介亲手做的糕点了,而你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现在就不能让让我吗?”
她一句无意的话,却让面前两人都是一顿。
葛垣凛一缓缓收回手,红唇边依然含着浅淡的笑:“好了,让给你就是,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吗?不过,我都差点忘了,两日后就是七星连珠异象,届时天地阴阳之气动荡,是布送魂阵的最好时机,也是时候要送你离去了。”
葛垣凉介神色一黯,低低说:“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吗。”
见到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宋琅讪讪抱住食篮,说:“那个……你们别伤心啊。你们要是伤心了,我也得跟着一起伤心的。不是说,人世间有一聚,就必有一散嘛,能够趁着大家还可以聚在一起的时候,玩得尽兴无憾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葛垣凉介沉沉点了点头,眸中依旧是一片黯淡。
倒是葛垣凛一淡笑着附和道:“没错。我们本来就是毫无交集的人,如今能聚在这里,就已是莫大机缘。聚散有时,好比这一场花吹雪,花期将尽时,再绚烂的樱花也会倏然飘落。与其惋惜,不若珍惜当下转瞬即逝的美丽。”
他持着桧扇,以扇面轻覆于红唇上,笑意优雅:“既然如此,明日我们索性就去凉介的住处游看一番吧,说起来,宋琅你还没有到访过他的宅屋呢,可有兴趣?”
“真的可以吗?”宋琅转头,眼眸熠熠闪光,期待看向葛垣凉介。
在宋琅闪亮的目光下,葛垣凉介低垂了眼睑,点头道:“你想去的话,当然可以。”
……
次日傍晚,城南的胡桃林外,三人乘坐黑牛车来到了葛垣凉介的住处。
宋琅表示这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他的住所了,当然免不了一番上下其手。
“我的宅屋很简陋,没什么新奇的。”葛垣凉介无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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