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狂躁的情绪,在他发现别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时,就更是变本加厉了。
夜半时分,宋琅也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前,在他多次惊醒时,轻轻出声抚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她还在这里。
有一次天微亮时,她估摸着他还不会醒来,就飘到了洞外晒阳光。毕竟她在上一个世界,已经将近八年都没有见过阳光了。
然而,她很快就听到了洞内传来的声响,她连忙飘回洞中时,只见到地面一片狼藉——他将桌上的书卷瓶罐都扫落到了地上,指甲狠狠抠着石桌的一角,正紧咬着唇,面色惨白。
宋琅苦涩不已,却又对内心敏感的他无可奈何。
她知道,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形态,一直让他极度缺乏安全感。她的声音是他唯一的感知途径,所以在发现别人都无法听见她后,他又开始不断地陷入了反复的自我怀疑,怀疑她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并不真实存在的产物……
后来,他不再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而是换了另一种方式——试药。
那些他不清楚药性、但是她清楚的草药。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验证了她解说的药性,或是让她为自己配出解药时,他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全感,说服自己她并不是自己的想象产物,她是真的存在。
对于他的敏感多疑,宋琅也很是头疼,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她得苦思出一个对策才是。
然而,宋琅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她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对策,巫师厉趁她不注意,又试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
这晚,宋琅一飘回洞中,就看到了他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又惊又怒:“巫师厉,你又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
“我不……知道……”
巫师厉蜷缩成一团,将脸埋入臂弯中,声音带上了低低的、颤抖的泣声:“宋琅,我好难受……”
见状,宋琅也顾不上再责怪他,连忙飘到了石桌前,查看起他的草药——
“这是……”宋琅看着那株红色的草药,眸光微闪,转眼看向床前面色潮红的男人。
“那是……什么毒草药?”巫师厉微喘着颤声问。
“……不是毒草药。”
宋琅有点难以启齿:“咳,还好,就只是一株催情草,并不会伤身。”
巫师厉闻言一愣,羞愧地咬了咬烧燎得殷红的唇。
他偏开了头,声音近乎低不可闻:“那、那怎么办?”
“咳咳。”宋琅转过身,说:“这种药并不伤身,只要……反正我先到外面溜达溜达,咳,你自己解决一下就好。”
让你乱试药!!
她快速向洞外飘去,来到洞口时,身后巫师厉急急的声音传来:“你别走……”
“怎么了?”宋琅一顿,侧身问。
巫师厉紧抿着唇,欲言又止。忽然他又将头埋低,瑟瑟颤动,抖成一团。
“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她再次转身离去。
“别走!”巫师厉又急急抬头。
“到底怎么了?”宋琅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恼怒。
这种事,她总不能杵在这儿看着吧?
“我……”巫师厉拼命咬着下唇,面色涨得通红。
感觉到她迫不及待要离去的意图后,他眸中润泽水光一颤,终于露出了不顾一切的狠色,红着眼对她低低吼道:“我不会——”
“啊?”
被他吼得一怔的宋琅,反应过来后,立马惊楞得呆呆悬浮在原地。
“这个……”她僵硬地眨了眨眼睛:“这个,怎么会……不会呢?”
那边,巫师厉恼羞成怒地吼完后,似是不想再理会她了。他在木床上一下子翻过身,背对着她,自顾自地蜷缩在被子里,拼命咬着唇,咬着牙,不再回她的话。
隔着被子,又听见了他压抑着的抽泣声。宋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底生出淡淡的怜惜。这个男人啊,他一直都沉浸于学术领域,沉浸于对知识的追寻探求,反感与别人的一切肌肤接触,即使已年近四十,在情·事之上,却依然有如赤子。
他不会……貌似也不是不能理解……
“咳……”看着他的指甲都快要将被子抓破了,宋琅才清了清喉咙,背过身,努力让自己像是以往无数次向他传授学术知识那样,强自镇定道:“唔,那个,我教你吧!你就照着我说的做……”
心中不断默念着为人师表,宋琅支支吾吾地开始了人生中最失败的一次知识传授。
“……”
“我……不行……”许久,巫师厉颤得语不成声,几乎要哭,呜咽的声音里满含对她的抱怨。
角落里,内心崩溃的宋琅默默蹲着挠洞壁:这种事情你们不是应该无师自通的吗?我又不是男孩子,又没有撸过,你出不来,怪我咯怪我咯?!
“或许、可能、大概……”宋琅一边纠结挠洞壁,一边不确定地说,“这种事,要有个幻想的异性对象会比较好些?要不,你试着想象一下?”手法不够,想法来凑?
“想象……”巫师厉眸中水光颤动,他抬起眼飞快瞥过她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沉默地埋低头,闷声继续动作着。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断续地出声低吟……
听见巫师厉压抑着的、低低的颤泣声后,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坏掉了的宋琅,默默地贴着墙根,将脸深深埋在手里。
最后,他哆嗦了一下,发出了极短的嗯叹,身体起伏如微微的波浪……
至于宋琅……她已经头重脚轻地飘了出去了……
枉她一个如花似玉温良端庄幼承庭训的纯良女子,竟然堕落如斯,真真令人发指!!
嘤……她的一世英名……
……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巫师厉就再也没有背着她胡乱试药了,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隔一小会就要开口唤她,甚至隐隐还有躲着她的迹象。
于是,宋琅只能硬着头皮,每日早中晚自觉地向他报坐标,而巫师厉至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闪避,也不敢多接话。
尽管这种相处方式有点诡异,但宋琅觉得,这好歹比他之前每天都惴惴不安、紧绷着神经来得好,至少他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这种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缓和了过来。
于是,一人一鬼就又继续愉快地生活在一起了。
某日,巫师厉蹲在草丛间,用小铲子掘挖着草药,一株一株往身后背着的竹篓丢去。宋琅悠闲地飘荡在一旁,看漫山遍野花草盛开的优美风景。
巫师厉抬起头抿了抿唇,像是不喜她的安静。
他说:“我们第一次在采药的山谷中见面时,你哼的那首歌曲,我还想再听一遍。”
宋琅拧眉回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呐,巫师厉,难道那时你是躲在草丛里听了许久,才想起来,要跑过来找我这个巫医的麻烦吗?”
巫师厉镇静地看了她一眼,小药铲一下子掘向草药的根部:“没有。”
宋琅原本只是想打趣打趣他,但被他这欲盖弥彰的小眼神一瞅,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原来还真是那样啊……”
看到巫师厉要恼羞成怒的表情,宋琅才连忙止住笑声。
她回想着那一年在山谷里采药时的惬意与愉悦,唇角勾起了怀念的笑容,又一次将那首山歌轻轻哼唱起来……
瓦蓝的天空依然一碧如洗,金色的阳光依然温暖明媚,枝头的雀鸟依然婉转啼叫,拂面的微风依然带着原始的、清新的草木气息。
而草丛间的黑色身影,虽然已经不再年青,但他微微闪亮如同星辰的眼神,也依然一如当年——那背着竹篓的男人,在阳光明暖的午后乍然听闻女子的婉扬歌声时,忍不住第一次怀着对学术领域以外的好奇,转过脸,遥遥望去的眼神……
……
之后的许多年里,巫师厉几乎再也不曾回想起过往那些日子的沉寂与孤独,因为在他此后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夜,都沾染上了宋琅的笑语声。
每一晚,他的梦中也不再是她离去时的惊痛,或是孤独行走的凄冷。因为自从某一夜,她轻哼着安静的夜歌送他入眠后,这就成了她的日常必做任务……
这晚,月色格外清幽。
宋琅静静飘在床边,像以往每一个夜晚那样,为他轻轻哼着歌曲……
忽然,床上的巫师厉睁开眼,轻声问:“宋琅,你陪着我多少年了?”
舒缓的歌声停下,宋琅低头看着他,温柔的声音放得很轻:“七年了。若是加上当初的六年,我们就已经相伴十三年了。”
“这么多年了呀……”
他重新阖眼,偏过脸。声音有惶恐,有不安:“宋琅,如今老去的我,是不是已经不堪入目?”
“不会,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模样。”
“不……现在的我,一定很丑……”
“……”
一阵沉默后,宋琅俯下身,无声吻上他生出皱纹的额头。然后,她贴在他耳边,温柔说:“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很可爱。”
巫师厉的眼睫轻轻密密地颤动着,紧闭着的眼角,有点点泪光折射出月色的皎洁。
“宋琅,我一直很感谢……你找到了我……”
宋琅静静看着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眼中漫上哀凉。
“如果有来生,但愿你还能再找到我……”他露出了一丝希冀的、轻浅的笑容。
“刚才的歌曲,你还没有唱完。”
“……好,我继续唱。”
她伸出手,虚握上他的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谢谢你……找到了我……
第一次,你从遥远的时空中穿越而来,找到了最初那个偏执的我……
第二次,那一个雷雨滂沱的昏暗夜晚,你撑着伞,举着灯,向山脚下泥泞不堪的我走来……
第三次,即使你成了荒魂,飘荡在浩瀚的虚空中,也还愿意为我归来……
真的……很感谢啊……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但愿上天垂怜,让我在将来的每一世,都能遇见你……
那样……就好了……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曲终,她伏在他不再起伏的身体旁。
灵魂体是无法流泪的,她只能紧紧闭着眼,用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
身体里的那缕执念,随着主人的逝去也迅速变淡,直至消失……
下一刻,如同牵绊着风筝的线被一下子扯断,失去了执念束缚的灵魂体,也再次被放归回虚空……
第65章 平安京双生阴阳师(一)()
遥远时空中,另一个世界——
漠漠荒原,辽阔的黄河波涛滚滚,巨流从宽阔的河床奔涌而出,绵延万里,川流不息。
在这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地,没有人发现,黄河上方的空中突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空间动荡。蓦地,半空中现出了一道幽黑神秘的裂缝。
一副冰棺从裂缝中飞快冲出,坠入了奔流不息的黄河中。
然后,沉落河底……
……
被异时空抛出的宋琅,再次被卷入了一条狭窄的、长长的隧道。
无数时空的接口,都汇聚在这条幽暗的隧道中。隐约间,宋琅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牵引力,她艰难转过方向,想顺着那股引力飘去,不想再成为虚空中的荒魂。
然而在这时,背后却传来了一阵强大的吸力,下一刻,她的灵魂体不受控制地被吸入了某一个时空——
“……”
“……”
见鬼了!!
还没从眩晕感中回过神,宋琅就发现自己的处境很是……微妙!
她好像……栽鬼堆里了?!
“哪里冒出来的野鬼,不懂夜行的规矩吗?”一个周身长满了眼睛的美艳女人森冷看向她:“一点怨气都没有,还敢胡乱走到我们的前面?”
宋琅顿时头皮一麻,密集恐惧症伤不起啊!
她连忙移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大堆奇形异状的鬼怪围观着。
这服饰风格、这语言口音、这传说中的鬼怪夜行风俗……宋琅觉得她需要静静!!
“哦呵呵……”一个只有头颅、没有身躯的女人满怀恶意地打量着她:“穿得不伦不类的,一看就不是正经鬼!”
在众多鬼怪的强势围观下,宋琅欲哭无泪地抬起手,将身上的杏色衣裙换成了一身唐衣,她讪讪地用日语打着招呼:“你们好,我是从唐土来的,初来乍到,还不懂平安京的鬼怪规矩,请见谅!”
“哟?原来是大唐那一边的鬼怪?”鬼怪们顿时好奇起来,凑得更近地打量她。
“你到底是什么鬼怪?”长着獠牙的青鬼好奇问。
“啧,外貌一点阴森狰狞之气都没有,一看就不是正经鬼!”
宋琅一哽,她这副形态已经是被人类阵营排斥了,难道连鬼怪阵营也要容不下她了吗?
莫非为了合群,还真要让自己变得面容狰狞一些?!
看着围观的鬼怪眼神愈发不和善起来,宋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常的审美让她干不出自我毁容的事来,但她好歹也是参加过万圣节之夜的老手,不就是扮鬼吗?好说!
意念凝注,宋琅的手中顿时多出了一个狰狞咧着嘴的南瓜头。
她一边将硕大的南瓜头往自己头上套去,一边解释道:“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宋琅,是一种来自唐土的南瓜头鬼怪,会在夜晚到处游荡以吓人为乐!希望兄弟姐妹们以后多多关照!”
话音落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宋琅心下一阵疑惑,她用手捧着大大的南瓜头,努力调整好位置后,透过缝隙看向众鬼:“怎么了?”
“没、没什么……”
鬼怪们纷纷摆手,连之前一直在阴声怪气地嘲讽她的发鬼,此刻也沉默地转过了头——她、她好可爱啊!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奇特可爱的鬼怪!!
众鬼同情地看着她,怪不得她身上一点怨气也没有,弱小得可怜!啊,该不该提醒她,她这种扮相想要学飞头蛮去夜游吓人,根本攒不了怨气嘛……
青鬼伸手摸了摸自己狰狞的獠牙,说:“咳咳,这位……从唐土来的南瓜头小姐,今晚的百鬼夜行,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多学习一些其他鬼怪的本事……”
宋琅点了点头,硕大的南瓜头因为她的动作差点儿掉下,吓得她赶紧举起双手固定着头。然后她小心地捧着南瓜头,重新点头答谢。
面前高大狰狞的青鬼,忽然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脸。
他转过身,对围观的鬼怪们阴森森地斥道:“都散了都散了,还围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按照妖力强弱排好今晚夜行的队形就出发吧。”
围着宋琅的鬼怪这才纷纷散开,身上怨气重的、本领比较大的鬼怪排在前头,弱小一些的就自觉跑到后面站好了。
宋琅飘在青鬼的身后,推推攘攘地也跟着一起朝街头涌了过去。
……
仿古长安的街道上,粉色的、白色的樱花花瓣四处飘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
日本平安时代的京都,处处透着优雅与平和的气息。
走过一条条交错的大路,宋琅不停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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