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奔的马车上,宋琅抬头看向面前闭着眼,安静倚靠在车壁上的李青衿。他除了在看到她出现的第一眼时露出了些许惊讶,之后一直是过分安静的顺从。即便此时逃出生天,他也依然只是沉默闭上眼眸,无悲无喜。
宋琅动了动嘴唇,却又紧紧抿上。她该说什么呢?说是因为海上的暴雨耽搁了两日,所以没有及时赶到?或是为他受到的不公对待和伤痛苦寒而自责?但这些,他显然全不在意……
久久的沉默后,宋琅才敛去眼中的沉痛哀凉,轻声说:“李公子,我和……沈家在未来多年,将会游历于海外诸国,此行前来,带你离开这荒凉边塞后,我们会为你安排暂居在随行的一艘船上,若是……将来的旅途中,李公子行经某国时愿意留下,便会有人为你打点,从此安居一隅。”她能为这个温雅男子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良久,在宋琅以为他已经沉沉睡去时,他轻微点了一下头,久未发声的喉中,溢出的喑哑低沉之声不复往日清润:“……多谢宋姑娘。”
……
在快马加鞭的急赶下,宋琅一行人很快就远远看见了苍茫的大海,以及海边停搁着的两艘帆船。
下车后,李青衿安静敛眸,跟随着血杀楼的一众杀手上了其中一艘船,没有去看旁边那艘奢华尊贵的大船,也没有去看等候在船上的沈闻沈瑶等人。
宋琅摇头叹息,对阿宝远远颔首以示感谢后,也转身跟着侍卫们上了沈家的木船。
之后数日的海上航行,宋琅一直没有再见到李青衿的出现,倒是阿宝,时不时就会用轻功在两艘船间飞越穿梭,艰难闪避过沈闻发出的各种暗器,跑过来教她各种招数套路。
不同于沈闻那一套多是风姿雅若流云的招数,身为一名教导过无数手下的血杀楼头儿,他所教授的招式,几乎是招招简练精干到极致。
当宋琅终于初步练成了轻功,首次跟着阿宝飞越过两艘船间的距离时,船上所有的人都发现这一天的公子简直是阴沉若千年寒冰,近身禀告的人都是谨小慎微提心吊胆,不敢多言一字。
这还是宋琅第一次前来参观血杀楼的海船。一路默默承受着暗处众多杀手即便是好奇敬仰,也依然带着习惯性森寒之气的目光,她拧着眉,强忍着转身逃离的身体本能。
直到阿宝冷下脸扫视了一圈,这种寒意迫人的感觉才消退。宋琅脸色稍霁,却是抱歉地对着之前目光来处颔首,毕竟她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而且,在阿宝瞪视一圈后,她好像还能感受到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委屈?
经过船上一间木门紧闭的房间时,宋琅脚步一顿。阿宝立刻察觉,他也转头望了过去:“别担心,他不是沉湎过往始终放不下的人,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慢慢走出来。”
他笑着说:“我们明天会抵达北雊国,这个小国虽然落后了一些,但民风很淳朴。我去问过他,他说,他愿意留在此地度过余生,从今往后,不会再踏入荆国半步,累及家人。虽然此生愧对父母,但幸好他不是家中嫡长子,他的大哥李颂雅是个可堪大任之人,也算安心。”
说着,他嘴角的笑意又变得蔫坏:“啧啧,这李公子倒是不错,我若是沈小姐,可不愿辜负了这么一个有心人。所以说,沈家的人呐,对待自己不看重的人,就是薄情寡义……”
看到他很自然地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沈家人——尤其是沈闻的坏话,宋琅懒懒瞟他一眼。
他顿时止住,却还是烦躁地咂嘴道:“行行行,他们对你有恩,我不说了就是。哼,早知道你这女人这么死脑筋,当初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爷就不藏着掖着当什么小厮了,直接冲过去把你拽起来,看你会不会感动涕零得对爷我以身相许……”
宋琅满脸黑线,不想再听他叨叨絮絮,于是连忙打断说:“我参观完了,多谢款待,多谢!”
说完她使出轻功跃起返回沈家的木船,完全无视他在背后气急败坏的声音。
……
次日一早,海上航行多日的两艘船终于靠岸停泊,正是阿宝口中民风淳朴的北雊国。沈家的人已经在一处村庄里打点好,只等李青衿过去就可居住下来。
一身青衣的李青衿从船上走下,向宋琅和阿宝道过谢后,便提着包裹步步走远。
宋琅转头看了一眼微皱着眉的沈瑶,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眼见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转角处后,宋琅心下多少有一些宽慰。昨晚她隐晦地提醒了沈瑶,告诉她今日一别之后,天下之大,两人或许永无相见之日了,不管是爱是怨,总该有个了结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望李青衿在今日过后,可以彻底放下过往罢!
李青衿一步一步踩踏在草地上,安静得仿佛对茫然的未来全不在意。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矜贵娇滴的声音:“喂!你走慢点啊,我跟不上了……”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当初那一日,他便已下定决心,此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正是因为明璨花灯下那最初的一眼,他甘愿丢弃了自己的心和拥有的身份地位,他怕再多看一眼,或许就会连心底最后坚守的自尊也会轻易放弃。而他,不想自己这样卑微。
沈瑶在他身后停下,掏出一个香囊,扭捏说着:“听说你的身体不好,而且晚上经常梦魇缠身不得安眠,所以我让人配了这上好的香料,可以安神养身,历久弥香。你若是佩戴在身,或许能减少些许病痛苦楚。”
一阵沉默后,在沈瑶渐渐不耐烦的神色中,他淡漠的声音轻轻响起:“小姐请回吧,我不需要这香囊,小姐也不必对我感到愧疚或同情。我当初认罪,也是因为我知道,若是任由幕后之人挑起两国战争,对于尚需修整安养的荆国而言,不会是好事,而且会祸及两国兵民,所以于心不忍而已。小姐并不亏欠于我,这珍贵香囊还是请收回吧!”
难得连夜挑灯缝好了香囊的沈瑶,闻言顿时恼气得直跺脚,她恨声说:“不要便不要,反正不过是个破香囊,本小姐就算送不出去也不屑收回,哼!”
说完她恼怒将香囊丢弃在草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连想好的道别之辞都没有说起。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李青衿突然重重闭眸,掩去眼中的痛苦之色。他匆忙转过身,蹲了下来,低头在草丛间拨弄,找到了那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后,他顾不上自小被教导的衣容仪表的庭训,连连用衣袖拭去上面沾上的灰尘。
良久,他将那个香囊放进衣襟里,敛去眼中一切情绪,才又取过之前丢弃在一旁的行礼包裹,起身向着那个他记不住名字的村庄渐渐走去……
第38章 京城贵家的公子与小姐〔完)()
冬日,阳光下的大海波光万顷,激起的层层海涛带着银白的浪花掠过船舷。
船头的甲板上,宋琅逆风而立,衣裙猎猎。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她却笑得温暖灿烂。她回过头,对身后瑟缩着用手揪紧披风的沈瑶扬唇而笑:“小姐!我们的历险生涯从此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沈瑶顿时也不瑟缩了,眼睛闪亮,说:“历险生涯?就像你说过的《加勒比海盗》里面那个杰克船长一样吗?”
宋琅笑得豪情万丈:“是呀!来吧,我们一起去征服星辰大海!”
两人正笑闹着,忽然一卷羊皮被丢了过来,宋琅连忙伸手接住。
她转头就看见沈闻坐在木轮椅上,正含笑看向她:“这是重金购来的地图,虽然极为简陋,却也是难得。你可以看一下,决定我们要去哪些外夷之国。”
宋琅明灿一笑,展开手中羊皮卷。见状,沈瑶顾不上船头寒风刺骨,也跟着蹭到她身边一起看了起来。
看着手上的羊皮卷,宋琅眸光激亮,她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圈画着,一边快活地说:“喏,海西这里有个国家叫罗马,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识见识那里的斗兽场……”
余光瞥到沈瑶激动得红扑扑的脸颊,宋琅忍不住笑着抬手捏了一下,才继续低头看地图。
“还有,西秦这一带有个叫希腊的国家,那里的帕提侬神庙非常壮观,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参观……”
……
她絮絮叨叨说着,手指在羊皮卷上不断划动,最后停在一处空白的地方,声音轻快:“唔……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很文明的国家,叫做埃及。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带你们去看看那里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
她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沉默下来的公子和小姐,浅笑说:“对了,那里有句谚语是‘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一定会再回到埃及’。或许我们去喝一口尼罗河水,说不定来生就还能相见?”
沈闻定定看着她脸上的浅淡笑容,忽地也是勾唇轻笑,眸光却幽深若寒潭:“想去哪里都随你,只是那些蛮夷语言精通者寥寥,恐是交流有碍。”
宋琅依然笑着:“这种事交给我就好!”活了那么多世,这些小语种她自然也熟悉不少。
沈闻淡淡点头,不再深问。
宋琅唇角笑意更深,真是呀,这都能憋住不问,是不想为难她么?还是下意识不想知道真相?
夜晚,沈瑶又抱着枕头跑进来她的房间,不客气地蹭上她的床。温暖的被窝下,沈瑶脸上满是纠结,辗转反侧再三犹豫后,还是翻身面对着她。
双手揪着被子的宋琅无奈求饶:“小姐,别再翻身了,寒风又漏进来了。有话就说吧!”
她以为沈瑶是要问她的来历,然而少女只是鼓了鼓脸,开口时骄矜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阿琅,我要你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你不许拒绝!”
“你要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不管如何都不要离开。”
黑暗中,宋琅眸色清幽,静静看着她。
良久,宋琅从被窝下伸出手,温暖的手心抚上她冰凉的发间:“阿琅答应小姐,只要阿琅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始终会陪伴在小姐左右。好不好?”
沈瑶顿时满足笑开,“嗯”了一声便安心闭上眼,沉沉入睡。
……
在漫无边际的海上航行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于是,在离开又一个风俗迥异的国家,重新踏上旅程之时,宋琅让人在帆船的甲板上铺了一块大地毯。
招呼着两艘船的人过来坐下后,宋琅掏出了一副精心制作多日的三国杀,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讲解起游戏的规则……
阿宝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手中的牌,赞道:“有趣!这画工也有意思,啧,想不到你这女人竟然这么会玩,太对爷胃口了!”
沈瑶一把抢过,惊叹地一张张翻看起来:“阿琅,原来你之前在房间里捣鼓了那么久,就是在制作这种牌?”
听完游戏的规则后,沈闻也难得露出几分兴味。
宋琅笑着说:“嗯,看到大家呆在船上都是无聊得发慌,索性就做了这副牌,权当消遣。来来来,赶紧凑八个人先来试玩一下。”
于是四个人外搭两名侍卫两名杀手,就这么一起席地而坐,开始选起了牌。刚开始的气氛还是略有诡异,毕竟两艘船的人以往在刺杀中多次交手,如今虽然同行,多少也是有一点水火不相容的冷淡。
然而,在经过最初一局的试玩后,熟悉了规则的众人已经全然投入到游戏中,再顾不上其它了。
见到气氛渐渐融洽,宋琅露出了久违的狼外婆微笑。
她从衣袖间掏出了一大叠纸条,利索抖开:“呐~~既然大家都熟悉游戏规则了,那么接下来,失败者可都要在脸上贴纸条了!”
这个惩罚一出,众人虎躯一颤,顿时便开始拼杀得火热。
这下不但侍卫顾不上主仆之分,血杀楼的杀手更是对头儿都心狠手辣了。
沈闻也是丝毫不顾念两人情谊,他是主公的时候,有一局为了杀死反贼阿宝,即使明知宋琅是忠臣,都照样牺牲不误。
出乎意料的是,多局之后,众人终于发现一直和善笑着的宋琅,简直就是阴险得不动声色。
她当真玩得一手好内奸,多次成功策反对手、引导众人先集火掉沈闻这个威胁不说,还骗得主公阿宝错将忠臣沈瑶杀死。
沈瑶立刻砸下手中的牌,顶着一脸纸条对阿宝大怒喝道:“昏君!”
阿宝则是对着宋琅连连大呼:“宋琅,你好狠的心!”
不过他一转头,看见沈闻冷清的脸上贴着几根拜宋琅所赐的纸条,顿时又咧嘴大笑起来:“不过干得漂亮,哈哈哈!”
天色将暗,众人脸上都是累累的战绩,只有宋琅和沈闻相对好上许多,但多局互相残杀下来,脸上也已经是让众人看得忍笑。
大家摘下脸上的纸条收起牌时,阿宝快活笑着,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哈哈……明天赶早起来,再多杀它个十盘八盘!”能看到风华卓绝的沈公子丢脸,即使他们要更加丢脸千百倍,也是在所不惜的啊!
正摘着纸条的宋琅笑得一脸得瑟,旁边的沈闻凉凉瞟她一眼,眼眸深处也含着清浅笑意。
……
又一年,北雁南飞,落花尽山河远。
看着手上两年来渐渐丰富详尽的羊皮卷地图,宋琅用指尖轻轻划过一路航行而来的蜿蜒路线,眼中也染上无数唏嘘。
“怎么了?”身后传来沈闻低低清冷的声音。
宋琅转过身,静立微笑。
他推着木轮椅上前,取过她手中的羊皮卷,扫了一眼后,再抬头看向她时,眼中是波光潋滟的温浅笑意:“看来,再过些许时日,航船便会抵达你心中惦念了许久的,那个叫埃及的文明国度?”
宋琅垂下眼帘,不让他发现自己眼中的遗憾与愁绪:“是呀……”
可惜她大概是看不到了。
前些日子,她又一次感受到被这个世界排斥的倦闷感。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的呀,不过仅仅两年,就已经要离开了吗?
“今日又是中秋佳节,不若晚上一同祭月?”说着,沈闻眼神微闪,似是回忆起一些过往,眼尾悄然染上浅红。
“好啊!”宋琅明暖笑着:“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我们也是在船上度过的呢!举杯酹江月,倒也不错。”
“……你以后,还是别喝酒了吧。”沈闻偏过头,耳尖微红,低声呢喃。
宋琅郁闷扶额:“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从来没人肯告诉我,我醉酒之后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
从来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不管是她大学的一群舍友,还是实验室里的几个女性同事,都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告诉她!不知道身为一名科学研究者,她的好奇心是不能被轻易挑起的吗?
要不是去年中秋,好奇的沈瑶拍着胸口承诺一定会如实相告,她也根本不会碰酒,谁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啊?!
……
这一晚,群星璀璨,月明如镜。
船外,银色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黑蓝色的海上,海浪轻轻击打着沧海之上两艘灯火通明的木船,和着风声,如同黑夜里一支苍凉的夜歌。
宋琅和沈瑶并肩坐在船头上,一边观赏皎皎明月,一边悠悠晃着腿。
沈瑶素来爱热闹,不喜这冷清的海上明月,于是转过头说:“阿琅,再教我唱一些大海的歌吧,我很是喜欢呢。”
宋琅唇角漾起笑意,也回想起当初出使荆国时,在船上被她当成了海妖,日日缠磨着要听故事和歌谣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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