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事情要问?”老人笑问,“你是想知道周患的情况,还是左老儿?”
周倾皱了皱眉,权衡了一下,还是先问,“左伯伯他”
“三天前,寒汕州传来消息,左老儿他,闯破了关侯世家在寒汕州的天南情信总舵以及大辽在天南埋的情报线,目前还在继续搜寻关家余孽以求一劳永逸。”
他此话一出口,周倾心中的担忧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出自于何处,以左伯伯的实力,勉强挤进天下前十也是极有可能的,扫雪客前次已经重创了包括关侯关邪在内的关家数十名心腹精锐青衫客,关侯世家驻天南的人手应该不足为惧。
但胸中的无名之感就是盘亘在心,无论如何也难以消去。
老人审视其容,还以为周倾是因为不明周患消息而感觉惆怅,心中也泛起几分辛酸之感。
有些时候,他真的不想将一切都看的太过清楚。
可人世,人言,人命,总能看的分明。
或许人生辛苦正在于此,有时明知人生来便是向死而活,却还要正以己心坦对天地。
想了想,老人柔和道。
“小老儿别的不敢保证,但这三年,他的性命无需太多惦念。至于来日究竟能否有再见之期,小老儿说不准,你所需做的,只是记下眼前这满阁典籍,争取早日破关而出。”
“其他的,太多忧思只会平添烦恼。”
周倾沉吟片刻,胸中之意到底不知从何说起,点点头,面色有些发僵的道,“是,弟子谨记师父之言。”
老人握了握他的手臂,“在你破关而出之前,若无事关危亡之事,小老儿便不会再来了,倾儿,照顾好自己。”
第206章 一瞬白头【2】()
老人走后,周倾喃喃自语几句,重新望向满阁乍一看去不可胜数的探雪典籍,吐出一口浊气。
但愿这一次,我的直觉出了错。
随后,他抛开一切烦恼与胡思,坐回原位,继续开始了日常的笔墨修行与剑道修行。
老人下了主峰,当先回了探雪城主府。
方一入府门便看其间仆从侍卫往返出入,心中隐有些不安,他抬头看了看天光,嗅了嗅空气中漂浮的一股与平日不同清新气味与血腥气,掐指一算,突地低低念出一句。
“是他出来了?看来这江湖,要大洗牌了”
紧接着,老人收起笑纹,握住酒囊灌了一口酒,长驱直入至主厅,莲花池水涟漪牵起碧波荡漾,流水声中,扫雪客背对着他坐在一浮台之上。
莲池水纹中,夹杂着一抹不同寻常的血色,且那血色越积越多,池水由清转赤。
走至此处已经浓重的血腥味根本无需多加嗅问,他也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心中已经有所论断的老人走上前去,身子一闪,就站在了扫雪客一侧的水波之上,稳立水波跃动中,不动如山,眼神下移,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二人眼前,左沂背身而坐,赤着上半身盘膝坐在莲池水中,任凭水打而岿然不动,吞吐着内气,周身莹白色流转,口唇微张,口内衔着一枚玄色的丸药,正自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左沂一口吞下了口内丹丸,长长吐息,内气调匀后冲入体内。
眼前赤红的血色很快被不断流淌入莲池内的水重刷干净,左沂睁开微有血丝的双睛,面色微白,唇角发青发紫。
他伸出断了半截的左手手掌看了看,此时那整齐的创口不再淌血,已结了痂。
只不过消失不见的五根手指与左沂背上一道长达二尺、触目惊心的伤痕,令一向淡然视万物的扫雪客眉头微微一紧。
“是谁?”扫雪客的声音很淡,淡到根本听不出他此时是喜是悲。
老人打眼细细看向左沂背后顺着脊椎骨从上而下的细长伤势,看不出所用兵器为何,心中更加通明了然,不待左沂开口,他先一步说道。
“你当年,也曾见过水月流波,应当不会认不出来。”
扫雪客沉凝不语,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厅门外,一个清脆动人的女生清浅直入,清晰入耳。
“不用怀疑,是他。”
举步入内的雨仪先左沂而开口断定了老人的结论正确,扫雪客终于是不再坐着,站起身,脚尖一点就出了莲池,径直向着门外走去。
步子分明迈的随意轻松,可一步却有数丈之远。
“随我去一趟寒汕。”
老人指了指自己,“你是与小老儿说的?”
“对。夫人,你留在府中,照看好沂叔。”
一直缄默地左沂急忙转过身,惊道,“主公!您不能去。”言罢飞扑了出去,却被静立碧波之上的老人生生按回了水里。
“你拦得住他?”老人嘿嘿一笑,侧目看向雨仪,雨仪知他意思,三两步走到头也不回的扫雪客身旁,一把拉扯住扫雪客的袍袖。
“你且冷静些,现在的你,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扫雪客淡淡一笑,回头看向她,眼神清澈如水,眉梢剑意实质一般,催人惊惧。
“探雪的人,可以死,但绝不能受人所辱。”扫雪客笑得轻松,“你喜欢的,不正是殊离这一点。”
听他如此说,数十年结发,雨仪就已知道自己劝留不住,默默松开手。
“嗯,你若不去,便不是你了。”雨仪顿了顿,又接着道,“贞儿还小,我一个人照顾不来。”
“殊离何曾抛下过你。”扫雪客宠溺地揉了揉爱妻的额角,忽对老人道。
“老仙儿,走了。你如此多年没有出过手,可想试一试这后一辈江湖高手的实力?他在这一辈的江湖间,仅次于全盛时期的殊离与金刀王。”
老人嘿嘿直笑,“那小老儿,还真的想要见识见识。”
见二人当真要走,左沂再次忽道,“主公,老仙儿,他已不是当年的他,现在的他,再出江湖则可封圣!此去,务必小心!”
老人惊叹,“天下间,竟又多了一个登天的?小老儿闻名江湖的那个时候,这天下可是数百年才能出一个,现今登天却宛若成了遍地白菜随处都可见。”
“真是奇了,再过即便,这江湖,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了。”
他像是自语着,身躯一闪,与那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双双消失在了探雪的城主府中。
雨仪斜看门外,柳眉轻动,抿了抿唇,坐到莲池浮台上,“沂叔,你感觉如何,可有大碍?”
左沂自嘲的笑笑,仅剩的右手攥握成拳,“他留下了老仆练剑的手,还另在老仆背后留伤,旨在侮辱而绝非取命。”
背后的伤,无疑是对江湖高手最大的侮辱。
断的非是练剑的手,无疑说明对方根本不把自己的剑道当一回事。
如此羞辱,即便是他都险些羞愤自缢,更何况是坐镇探雪扬名天下的扫雪客。
这不仅仅是对扫雪客的挑衅,更是对探雪的挑衅。
所以,扫雪客此去,正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我探雪,不欺人,但也绝不惧人。
雨仪神色怔忡的点点头,“沂叔,你知道吗,夫君不想我去,因为他知道,我会为难。”
左沂点头,神色尽量轻松地道,“老仆跟随主夫人半生之久,又岂会不知主夫人的心中所想。无论当初叶止是否弃您而去,可您的一身修为,毕竟是叶止所授。”
“一日之师,终生为父。纵彼弃我,我亦不愿相弃。夫人,您如此方为正道侠义之心,您且放心,主公会留情面的。”
雨仪双眉蹙成一团,道,“我知夫君会留情,可我怕的,是他,不会留情,夫君之伤,不仅在内,更在心,实力已较全盛百不足一,如何能斗得过他。”
恰此时,室外飞入一只不盈一握的黄门雀,煽动翅膀,朝着左沂雨仪二人飞来,雨仪听到动静,转身皆在手中,取出纸片与左沂同看。
只见其上留的几个小字,乃是赵勉亲手所写,赵卫辞亲自查探的消息。
“撼剑指峰,韩,吕,萧,张,何。黑面人,韩相之子韩尝宫。”
雨仪微感吃惊,“区区镇天王,竟能教五位天相相助,好大的本事啊。孙老不过数十年未归,撼剑指峰便已成了一片浊泥了呢
第207章 一瞬白发【3】()
野望城,镇天王府。
在一声惊雷般炸起的巨响声中,整个府内陷入了一片混乱。
夜风鼓鼓而吹,人影匆匆而动。
喊杀声,嘶叫声,惨嚎声,不绝于耳。
整个府内如坠人间地狱,到处鲜血横流,剑光泄地。
静静在室内运功疗伤的黑面人韩尝宫缓缓收了架势,黑面遮挡下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动容,感受着外面汹涌澎湃的内气剑光,心痒难耐,手掌探上膝上黑刀,眼神在门窗间打量一眼。
管随卿与一身破衣烂衫的卓幼安在府内冲杀,在其前,姜补天一人当先东挡西杀,吸引绝大部分府内兵力,神勇无两。
在其后,由卓幼安带来的七名军中甲士在府兵手中夺了剑,正随着管随卿三人且战且退,当中以冯氏兄弟与王举三人最为勇猛,所挡府兵最多。
老兵陈四品一生战场鏖战,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虽以马上功夫见长,但下了马也绝对是一顶一的铁骨汉子。
或许众人在牢中都受了或轻或重之伤,依然个个神勇非常,眼中精光溢彩,流于言表。
在甲士们的眼中,战斗无疑比清平更令人兴奋激动。
况且在姜补天管随卿二人的带领下,镇天府兵虽然兵甲众多,但碍于出其不意四字,在缓过神来迅速布置安排之际,一众十人也已经按照管姜二人事先商议好的退路高歌猛进,撕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
破府而出并不太难,但镇天王有三千府兵,虽在前几次交锋中有了不少折损,但这也不耽误人海战术的施行,一旦对方阵势结成,守势固若金汤,则逃出生天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
十人一路杀来,一连退出十数道高墙,三座院落,受伤已是轻重不一,其间最为难堪的腰腹后心共中了四剑的冯剑庭与被一员府兵甲士戳瞎了左眼的陈四品。
二人失血已多,若少时不得救治,则性命堪忧,回天乏术。
当众人穿过连廊踏入锦缎百花拥簇的花园圃田间时,姜补天一剑将眼前三名甲士懒腰劈成两段,回身与管随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步履轻盈地一步踏上园中正自流水潺潺的假山丛。
手中剑拟出一抹残影,剑花抖动间,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整个假山丛被一剑开断,其中竟斩出了一条容纳众人直接通过的坦道。
假山东倒西斜的轰隆巨响见,石木似箭纷飞,花草折腰惨断,碎作一团,一连串嗡鸣的响声中,管随卿低喝一声,“速退!”
而后提着冯剑庭与卓幼安的衣领就跃入飞入了半空,姜补天在他跃入半空的几乎同时,提起了手中长剑,眼神牵动着一丝沉凝,体内内气如同雷蛇翻滚一下子破体而出。
涓涓细流,滚滚大江。
一点剑光由咫尺至百米,刹那惊鸿起,倏地间声震俱烈。
“镇江渊!”
这一凝聚了太上相毕生心血创造的剑法由实力已臻至四重境第二步全力施为,其威力是冯剑庭王举等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只听一声足以将整个城池倒翻的惊天巨响随剑意而冲。
地脉蛛网状碎裂般寸寸龟裂,由远及近,地面上被生生逼将出一道足有数尺的剑痕,直穿王府,破开赤墙巍巍的高大院墙,横杀二百余米。
此一间,激起烟尘不知几何,声势之大不知几剧。
管随卿腾跃半空的身姿恰好钻入扬起的滚滚黄沙之间,不知所踪,这一剑以劈开了退路,众人知晓不能有任何停留,在姜补天身侧纷纷冲出。
姜补天站立原地,手指摸了摸微微震颤的剑身,回身一望,手中剑再起,一扬间,连杀数甲,将眼前不断围拢过来的敌甲逼退出一个真空地带。
脚尖怒点地面,在原地留下一个新生的裂洞后身子倒飞而出,同样淹没在漫天黄沙粉尘木屑碎石之间,不知所踪。
自管随卿带人而起,到姜补天连动三剑,破前山,开退路,斩后甲,群人共同撤出王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无双,速度快若闪电,显然默契配合已然驾驭到了极致之处。
短短几次会面,管随卿与姜补天这两个所忠信仰一致的内家高手,便已经有了独闯千甲而不染半分晦气的配合,可谓个个绝顶天骄。
就连听了动静只是稍作揣摩便电射而出的黑面人也不得不赞赏一声,这二人的速度着实够快。
黑面人眼神十分冰冷的看向那烟尘四起之处,手中黑刀却已夺手飞出,直逼姜补天最后离去的身影。
常清流等一应镇天门客在此时也已追到了此处,他们明白只要对方还在野望则穷寇必追的道理,分出一部分甲士阻止包抄合围,而另外的门客,则同黑面人一起,向着姜补天破开的出府道路追了上去。
他们并不傻,知道即便姜补天与管随卿的实力再过深不可测,那也只有两个人,而他们手下的累赘却有足足八个,若想要全部保证性命的撤离,速度一定会大加渐缓,想要追捕合围的机会是极大的。
所有门客内家子中,以黑面人实力最高,故而速度最快,黑刀在空带动一抹暗夜黑光的时候,他的身子也已消失在了片片粉碎的残影中,速度可谓快到了极致。
他不相信,纵使步法轻功冠绝天下的管随卿带着这么多的人,还能够动如脱兔,只要心有挂念,就永远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此时此刻,弃掉除卓幼安以外的七名沧北军士实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道理,黑面人知道,常清流知道,管姜二人更不会不知道,但仁义侠胆四字,实为江湖男儿内家子之根骨,管姜纵使面对重重为难,也是绝技不能抛下的。
身负重伤的冯剑庭与陈四品,自知大限将至,眼看自家将军卓幼安奔逃有望,众家兄弟齐心协力逃命,突然双双停下了脚步。
这位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周辽战场的老卒子陈四品,嘿嘿大小,他高呼一声,如夜空中的萤火虫,细细之光,不值一提。
“众位大人将军保重!末将陈四品,留下断后!”
冯剑庭扶住腰腹,那伤处正在不住淌血,短短几个呼吸间,便流过裤管,在脚下积了小小一滩。
他回身看了弟弟冯剑冢一眼,笑道,“弟弟,以后哥哥的剑要靠你继续修行下去了!我冯剑庭,也要留下断后!”
第208章 一瞬白发【4】()
卓幼安听闻背后洪钟炸雷般浑厚的嗓音,只觉头皮发麻,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直疲于奔命根本不敢有半点休息的他猛地顿住身子,回过身来。
“军中儿郎,不能同生,便共死!管大人,劳烦您前来救我,但幼安辱您所望,我要与我的军士,死在一处!”
说着,他眼神决绝的退后一步,正要再开口,背后的冯剑冢忽的流着泪推了卓幼安一把,他通红着双眼嘶吼道。
“将军,我哥哥不能白死啊!你快走,你快走!”
看着那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卓幼安心中一紧,他死死地咬紧舌尖,深深的再回看一眼,终于是没有再冲动做无谓的牺牲,恨恨的骂了一句。
“他娘的!”
转身飞奔而去。
大势所归,不得延误耽搁。
故而在场众人除了卓幼安头痛脑热的停留了一瞬外,所有人都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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