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三清一目十行的看了数页纸笺,惊得是一身冷汗,猛然踢开军椅,三两步奔到主桌前,指着其上一行小字道。
“师父,您且看这个!”
观其惊慌之态,张进酒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测,顺目看去,果不其然,与胸中猜测映衬重合,他站起身,朗声道。
“松绑!此人伤势不轻,将他带回酒山疗养。至于这信报,重新抄录,派下二十支加急快马传出!”
对于师父的命令,岳三清自然不敢违背,但他犹豫一下,有些不明所以道。
“师父,这消息传到何方?”
张进酒低头看了看赵梦缺,赵梦缺恰巧在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眼,张进酒忽道。“我是酒山张进酒。”
赵梦缺见到其腰间挂袋本有所猜测,听到对方开口还是忍不住微微吃惊。
张进酒可是上一代武评句中的天下前六人之一的大宗师,如今能得一见,虽然位处尴尬,也依然倍感惊叹。
顿挫一下,他咬了咬舌尖强令自己冷静清醒一些,嗓音略带沙哑道。
“我能信你吗?”
张进酒忍不住笑了,指了指赵梦缺遍体鳞伤的身子,“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市井痞气下张进酒的脸格外轻浮,赵梦缺咬了咬牙,知道此时此刻事不宜迟,但又实在难以相信对方,正迟疑间。
“虽然天唐未必忠诚,可唐王名义上还是附属于大周。不管未来如何,以我酒山看,并不希望镇天王赢。”
对方浑厚的声音响在耳畔,即便带着玩味,却令赵梦缺心中一动。
“沧北,周患。”
几个字吐出后,不用张进酒多言,岳三清当即吩咐下去。
“快,二十道飞马,传往沧北,交与周患手!”
半个时辰后,二十道天唐传信飞马携着大周路引印信,带起烟尘滚滚,自各个方向道口涌出天唐境。
“你是何人啊?”
张进酒坐回正位,随口问道,半晌不见回音。
再一看,原来被松绑后的赵梦缺正沉沉的倚在侧位小几上睡了过去,隐有鼾声
张进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帐内重归一片安寂。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时间缓缓前移,回溯到野望城劫刑的第二日。
当周患幽幽转醒时,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方。
视线由模糊渐转清晰,漆黑仍旧不减,只是在黑暗的天穹中多了一轮明亮璀璨的圆月,勾带月光泄地。
周身累累伤痕大多已结了痂,脑后枕着一块冰冷的石块,微有痛意,似乎是被人随手丢在地上,脑后无意中磕在石块上带来的伤感,被自身所剩无多的护体罡气挡了挡,却依然有些吃痛。
他看了看零星的星光与水银般的月光,再次阖上了眼。
气血缓慢上涌,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丹田内气开始一点点提入心府,精府,三府彼此交相换气。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伤损的七零八落的经脉便稍微理顺了一条路径,得以容许内气沟通流转,小周天成就遍体轮回大周天,气息也慢慢轻缓舒畅起来。
背后冰冷僵硬的触感传来,手腕脚腕仍被重枷缚着,磨损的伤处尚自存在,痛感刺激的精神都为之一清。
他陡然睁开眼,喉间重重咳出一口血凝块,嗓音低沉问,“花娘子。”
一侧传来一个清脆而平淡的声音,正是花娘子。
“你怎的知道是我。”
“我猜,镇天王不会把我交给妾儿,所以,定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周患忍住身上交替传来地潮水般的痛意,满是泥污沟壑的狼狈面容上扯起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看来,我猜对了。”
“是的。”花娘子的声音是不改的冷淡。“是我。”
“你为何会在这?”心中疑窦万千,周患择了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道。
“映如姐,死了?”
周患眼中一红,心中一痛,却强作镇定,凄然道。“是。”
“周夜城,也死了?”
“是。”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凭什么娶映如姐?”
“凭一腔男儿碧血,凭二十年南北征战,凭他做了大周的第一侯,改写了历史。”
花娘子突然放声冷笑,“那日我劝她不要留在沧北,和我回北固山,可她执意信那个功力不足三重境的废物呵,活该早早地死在前面。”
周患忽的勃然坐起,怒道,“你若有一口嘴利牙尖,何不与那大辽狗贼宣泄报仇!只知羞辱身后之人,你算什么名门正派?”
花娘子这一次笑的花枝乱颤。
“一个没爹要的女人,我为何要替她复仇?她当初信了扫雪客的鬼话,又信了周夜城的胡言乱语,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怨得着谁?”
第202章 十里亭,风中碑【上】()
周患怔忡一下,心中的气竟消了,仰头出了一阵神,微微气喘着躺回原位。
场面一度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整个夜晚,除了由远及近传入耳中的虫鸣与浅风,全无半分生机。
花娘子也保持闭口不语的姿态,只是依靠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下,眯眼瞧着微风吹动杨柳枝条,似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不知沉寂了多久,周患忽然再次开口。
“没爹要,没娘疼,姐姐不在,整日有一群师兄师哥催着你练武修内,除却那次出山去见识了一次赤墙巍巍的恢弘侯门,还未见过世面呢。”
花娘子继续看着柳叶枝条,“你说,我是如何过来的?”
周患不语。
花娘子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对着黑暗静寂的天空道。
“这么多年来,我师父,不,我娘说,我爹是个负心人。”
眼神如痴如醉,脸颊笑靥如花,唇角倔强的保持着上翘的姿态略微颤抖。
“那次逼着大师哥与我饮酒,他拗不过我,喝得多了。你别看他名誉天下前十,借着我娘的噱头定了个天下前六人‘一花’的名头,那酒量还不如我一个女娃娃。”
“三两口就醉了,他说,我爹爹是扫雪客,叫赵疏离。”
“我从没敢相信,那个天下第一的人,那个久居探雪城中被整个江湖称颂的城主,那个雨仪师叔的丈夫,会是我的父亲。我,不想认他。”
周患顿了顿,强忍住哽在口中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的听着。
“他抛弃了我和母亲,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认他?”
“我知道我娘不想生下我,要不然,她怎么会以医家秘法留我在腹中那么多年她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已经被那些人笑话了这么多年,她不应该生下我。”
“不应该让我被迫接受这些,不应该让我修行折花手!”
“因为有了内气,有了折花手,我想杀了他,杀了所有笑话我娘笑话我的人!”
这一次,周患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心中的压抑,缓缓吐出了几个字,“赵城主,不是你爹爹。”
“什么?”花娘子的声音忽然的变得尖锐,柳条一阵轻摆,她整个人也电射到了周患的身前,“你再说一遍!”
周患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我我知道的,仅限于此了。”
花娘子瞪大双睛。
“不,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是在骗我!”她突地一脚重重的踩在周患的腰间伤处,“你和周夜城一样,只会胡言乱语!大师哥不会骗我!”
周患一咬牙,并未发作,尽管痛的周身肌肉都随着这一脚而不断痉挛震颤,他还是忍住没有喊出口。
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苍白的面庞涨的发红发紫,剧烈地咳嗽开始牵动全身的伤处一齐迸裂,血水登时淌出。
花娘子依然不依不饶的踩在伤处,香腮鼓胀,眼中写满了狰狞的气愤。
“你是在为他辩解,你是在为他开罪!一句不是就能掩盖他这么多年对我娘绝情了吗!我不信你!”
周患牙关紧咬,腰间仿佛被一根钢锥毫不留情的直插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心念电转,他也知一时失言说出了这个哽在所有人口中长达数十年的秘密是自己的疏忽,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剧烈的喘息与不住的咳嗽很快就几乎吞没了周患的意识,可花娘子依然没有松脚的意思,周患猛地喷出一口血,险些就此昏了过去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
“映如夫人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朦胧模糊间,他感觉那只死死踩在自己腰间的脚倏一僵,而后移了开去。
当周患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接近尾声,残阳如血般横挂在远方天端。
身上似乎施了一些药,伤处都有清凉之感,鼻腔中弥散着一股药香,他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暗暗运气顺着早时理清的纹路继续周天运转。
这一次,他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充斥在心间、体内,令他来不及看自己身处何处,也来不及看花娘子身在何方,便再次昏了过去。
野望城,镇天王府内。
“禀报王爷,城外发现少将军,已派人前往迎接!”
“速将他带来见本王!另,命你查探之事可有下落?素普昌项上人头何在?田三敌何在?”
镇天王坐在正位,环视室内一众镇天门客,对着跪在中央的一个身着皂罗袍的府丁吼道。
那人还未回话,却听室外门子狂奔而入,忽道,“给王爷回,田三敌求见!”
“现在何处?”
“正在府外。”
镇天王一拳重重击在茶桌上,怒意汹汹,“将他绑来见我!竖子岂敢败我大事!”
不多时,绳捆索绑,口中含混不清的田三敌就被两个衣带整齐的府兵抬了进来,令其瘫软的跪倒在镇天王脚下,根本抬不起头来。
镇天王一脚重重踢在田三敌的肩膀上,登时“砰”的一声闷响,后者倒着栽倒原地,激起一阵气浪。
田三敌似乎这时才反应了过来,高高肿起的双腮充血一般,似乎方被府兵所打,此时说话还说不清楚。
镇天王一脚过后,抖了抖衣角,朗声问道。
“为何不见城头悬挂素普昌之头?定是你这奴才吃里扒外,偷了素小儿骨头脑袋埋了去吧!来人,给本王把这个不忠不义的狗拖出去斩了!”
田三敌呜呜咽咽的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缠满全身的锁链,“扑通”一声就在此跪倒,急切的呼喊道,“王爷息怒!小人有要事禀报!”
这一次的话镇天王倒是听的清楚,他抬手拦住跃跃欲上的随侍门客府兵,冷冷道。
“哦?本王倒想听听,有何要事让你做出这等有违本王之事!”
田三敌吐出一口血沫子,气喘吁吁地不住以头抢地,喊道,“小人探清了沧北义军副帅龙洐意的埋骨之地!小人前次正是为了查清此事,这才,这才误了王爷的事!王爷恕罪!”
第203章 十里亭,风中碑【中】()
“龙洐意?埋骨之地?”镇天王眼睛倏地一亮,双眉微微抖了抖,他斜睨了地上的田三敌一眼,手指交替着在侧桌上敲点。
正犹豫是否相信对方的话语时,盔带狼狈形容凄惨的云东大将少宗澄就提步进了室内。
他神色略有些慌张,沾满了泥污血渍的脸上透露着急切地涨红,他一个猛子扑到镇天王脚下,愧然叹道。
“末将被那周患小儿所擒,有辱镇天府之名,末将有愧啊!若非末将听到一些重要情信想要呈递王爷驾前,早早就在沧北军中抹了脖子!”
镇天王一见是他,大喜过望,当即走下位子,径直走到少宗澄身前,俯身张开手掌将后者搀起,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略有颤音沉声道。
“回来就好。若失宗澄,本王如断一臂,所幸虚惊一场,来人,带宗澄到本王的寝房休息,传随军医官替宗澄诊断脉症。”
少宗澄急忙推辞,连连摇头道,“王爷,先不急着休息,末将有要事奏禀。”
镇天王关切的上下审视少宗澄,确认爱将并未受什么致命重伤后,这才指了指主位旁侧的位置,“来,上座,你且慢来细说不妨。”
“被缚沧北军营时,曾偶然探听得一条情信。”少宗澄并未坐,而是刻意向着镇天王移近几分。“龙洐意的埋骨之处。”
镇天王轻轻“哦”了一声,将少宗澄按在了位子上,挥了挥手,一指地上的田三敌,“将他身上的铁锁缠绳都卸去,押来问话。”
两名随侍门客听令,将田三敌身上的束缚迅速接触,二人羁押着田三敌,使其跪倒原地不得动弹,却听镇天王问。
“宗澄啊,你与田三敌都称探得龙洐意的埋骨处,不知位置是否相同?”
田三敌被强行按在地上,俯面向下的面庞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但此时的他却出奇的冷静。
口中仍有些不清不楚的先一步答道,“小人所知,乃是六个字。”
镇天王侧目看向少宗澄,少宗澄惊异的看了田三敌一眼,有些惊诧的说,“卑职所探听的,也正是六个字!”
紧接着,二人几乎同时冲口而出,“十里亭,风中碑。”
“十里亭,风中碑。”镇天王不住地点着头,喃喃念叨了两句,陷入沉思,不多时又猛地醒转,再次挥了挥手。
“宗澄,你先行下去休息吧,田三敌,你与本王细细说来,这消息你是从何得知?”
消息汇报完毕,少宗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并未执拗,对这镇天王深施一礼,跟着一个镇天王府的家丁就出了屋门。
两个门客见镇天王松了口,双双松开束缚田三敌手,田三敌心底终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此刻,他身上的任务几乎已经圆满完成。
一切,都在顺着管叶二位大人事先安排好的顺利进行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根本无需自己多言。
他揉了揉肩膀,似乎是有意拖延着时间,慢吞吞的咽了一口唾沫。
方一开口吐出几个字,“小人是从”,镇天王府内忽起一声地崩天塌般的巨响,整座野望城郭几乎随之震了三震。
群人所聚集的这间大厅的屋脊在震动中激起尘土木屑下卷。
静。
安静。
而后,倏地间,室外大乱,室内同样大乱。
嘈杂的脚步声密如雨点纷沓传来,镇天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制止住田三敌继续说下去,环顾四周数十位内家子门客,神色肃穆沉寂。
“定是有人劫牢,你们速去支援,务必将卓幼安留在野望!”
齐刷刷的“是”声中,原本静坐于各方桌案前不语的内家子同时起身,向着镇天王插手为礼后退身而去,破开房门,数十道人影纵跃而出,速度比当先反应过来的镇天府兵快了数倍不止。
在这座镇天王府的飞阁廊檐间纵跃,目标分明的奔向那巨响传来的方向,府内地牢。
吩咐完毕后,镇天王也不管怔忡原地的田三敌,也并未跟着门客冲出去,而是一甩袍袖,转身直朝后院寝房而去。
熟稔的穿越连廊茶室门厅中厅,守在寝院外未动守候的亲兵见是镇天王,忙推开院门,引着镇天王入内。
镇天王一面亦步亦趋地穿行,一面询问亲兵。
“老姜,如何了。”
“半个时辰前刚刚服过汤药,此时正醒着,那枚丸药着实有效,病态虽未大愈,却也遏制住了病势没有恶化。”
镇天王随后应了一声,寝房已在眼前,他毫不客气的跨了进去,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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