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站在最前方的有三个人,气势不俗,眉眼端凝,仰头遥看城头二老,嘴唇翕动,似是在说着什么。
站在左侧的男子踏前一步,缎青袍,内衬靛色中衣,发间青琅簪,宝蓝银冠,细长丹凤眼微阖,脸色火红如丹,垂腰长发凌乱在雪风中,正是关侯关邪。
他像模像样的施了个礼,聚气在喉,朗声道:“沧北关邪,闻听赵城主寿辰之美,特献大礼,还望赵城主大开城门,容我等入内吧!”
其声嘶哑凄厉,刺耳邪意。
老人拊掌呵呵笑,“看来,他们把你看做傻子啊,这种糊弄人的鬼话都说的出口。”
扫雪客充耳不闻,抬手回了一礼,“关老邪大驾探雪,未曾远迎,是殊离之失。“
“呦。赵城主难道只看得见关老邪,看不见妾身嘛?”一声刻意拉长的轻缓女音响起。
站在关邪右侧的女子抬手将额前青丝捋到耳后,星腕上缠着的细细银线闪出几点亮光,平眉圆眼,鼻尖挺翘,巧笑嫣然的矮了矮身,道:“扫雪客在上,妾身有礼了。”
扫雪客眼神一转,老人适时低语,“关帝州贞丫头遭刺那一回,是她下的手,这人什么来头?”
“刀门嫠妇,刀王胞妹,名金菱,四重第三步,七寸短刀出神入化,江湖称她为女中第一刀,也有人称她为女刀王。”
老人“哦”了一声,给了扫雪客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老王八的妹子啊,果然是一样高超的驻颜之术,年过五旬还装扮成个大姑娘。”
“金女侠别来无恙。”扫雪客还礼寒暄道。
老人指了指站在最右端静默无声的倩影,问道:“那丫头是谁家的?看模样有些面善。”
扫雪客只好继续解释,“遮天门的老二,你看着面善是因为她和阿城的”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去,“你啊你,城小子和雨仪丫头埋得祸根,也要你擦屁股,报应不爽啊。”
他眯起眼睛在人潮中寻觅一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绪作祟,咂了咂嘴,“有了金家妮子,还差一尊花老尼姑,要不你这年轻时候的风流冤债可就真齐全了。”
扫雪客脸上出奇的红了红,“若是金菱和柳儿同来,夫人还不将我大卸八块,吃不消,吃不起。”
老人知道方才在城中,扫雪客刻意在雨仪面前称金菱为“老寡妇”大抵也是这个原因,不禁黄牙外露。
“叫得真是亲。”他想了想,侧头又问,“你这气力,还剩几成?”
“全在立剑阁中,现在一分不剩。”
老人噎了一下,“没有一点气力,你便敢狂言一力解围?”
“气力没有,所幸剑气还有十成十。”扫雪客浅笑,傲然一挑眉,“当世,能接下此剑气者,唯你一人而已。可如今辛子剑失了吴钩,自然也就没人能接下来了。”
老人反驳,“别得意,你总有失了恨长禁的时候。”
“剑在人在,除非有朝一日,殊离再握不动剑了。”
“小老儿都握不动了,你当然也不远了。”
扫雪客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果雨仪在这里,一定会知道自己这位剑绝古今的夫君,要出全力了。
浅笑则心喜,大笑则剑动。
立剑阁前。
小家伙欢快的冒出一声鸣叫,尖尖喙口张了张,似乎是被周倾抚的十分受用。
周倾自怀中掏出一瓶赵雪贞送给他随身携带以作应急的疗伤药,其间粉末倒在新伤处,小家伙如食甘饴,大眼睛中漾出了笑纹,大脑袋在周倾的胸腹处蹭了蹭,显然对周倾印象极佳。
周倾从前只是在书中看到过,雪地鹏极通灵性,而今体会到,他也不由暗暗称赞称赞这小家伙的确聪明,而且不怕生人,相比当日看到的那头四色鹿的胆怯模样不知强了多少。
“小家伙,你怎么会找见我的?”周倾上过药后,将药瓶重放怀中,问道。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突然想起了要紧事,喙口扯了扯周倾的衣角,“咿咿”叫个不停,大眼睛中浮出了一层雾气。
饶是周倾聪慧非常,也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联想到小家伙双翅上仅有尾端有少许的翎羽生出了金色。
一般老鹏在气数将尽借羽续命时,新生儿是不会从长辈身前轻易离开的,除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有些明白过来,“鹏鸟前辈快要不行了?你想要我去看看?”
小家伙的大脑袋晃了晃,周身羽毛随之水波一样打着浪花,喙口再次扯拽着周倾,想要把他从山峰上拉下去。
周倾有些犹豫,“可我在闭关,不能出峰的。我也救不了鹏鸟前辈”
小家伙又是伸了伸翅膀,又是不住开口胡乱叫嚷,一连半刻钟,周倾才渐渐明白它的意思,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说,鹏鸟前辈想见我?想再飞一次?”
第152章 深谷有鹏音()
听过周倾的话,小家伙的大脑袋捣蒜般地点着。
周倾想了想,自怀中掏出那瓶装有最后一枚十花丹的浅粉色玉瓶,让小家伙叼在喙口中。
动作一停,又觉得不放心,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黑瓶,倒出一滴冰铁衍花水让小家伙含在口中,拍了拍对方的大脑袋。
“我是无法下峰与鹏鸟前辈一见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全部办法了,冰铁衍花水生于衍生树,生生衍衍最主生机,十花丹可吊人活气,生死人肉白骨。”
“如果此二者亦无法救下鹏鸟前辈,我也无能为力了。小家伙,我真的好想看看陪伴赵城主纵横江湖的鹏鸟前辈能够再展一次风采!”
小家伙似是心满意足的扭了扭身子,大张双翅向着周倾扇了扇,周倾知道那是在向自己表达谢意,笑着一拱手。
“快回去吧。”
眼看着小家伙一身白羽消失在弥漫天穹的薄雾之中,周倾呼出一口浊气,下意识向着峰下看了几眼,虽然入目的尽是氤氲雾气,无法看清下方的情形,可心中的不安竟然就此缩减许多。
“鹏鸟前辈想要再次举翅飞一次,不会毫无缘故是赵城主遇到了什么危险吗?”周倾自言自语的猜测道。
十花丹,本是当初在洗花海楚簟秋前辈留给他除患,保命所用。
前次出于善意送了晏闻声一颗,这次又给鹏鸟前辈拿去治沉疴之疾,这也就意味着周倾那儿时残留的隐患很可能没有办法解决。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中那一份全无缘由的不安与慌张,他总觉得鹏鸟前辈忽然间表露出想要再飞一次的意愿不是偶然,而是有的放矢。
所以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直接拿出了这颗举世也不会超过十颗的丹药。
若非扫雪客遭遇危险,那足以称之为神兽的大佛金鹏焉能选择“病急乱投医”?
可对方为何会选择自己?
这一点,周倾想不明白,是冥冥之中注定小家伙找到了自己,还是有人向鹏鸟前辈说到过自己有丹水可为医?
探雪城主峰下有一不为外人道的地穴道,直通城外,鲜有人知。
然而,知道这地穴道下还有洞天的人,则更加稀少。
雨仪静静站在地穴道内的一片空荡石壁前,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土色石墙,直待小家伙收翅飞到近前,用洁白如雪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衣裙,她才回过神来,低声询问。
“取来了?”
说起来小但实际上在飞鸟类中算是庞然大物的小家伙用红彤彤的尖喙戳了戳雨仪的手指,雨仪点头。
“为了雪城暂时的安稳,苦了你了,倾儿。”雨仪叹息一声,“唯有夫君的全部实力真正显露在那群狼子野心的奴才眼中,方能保住雪城的安稳啊”
“扫雪客无鹏,世间也无真正的扫雪剑。”
手指在石壁上摸索一阵,轻点十数个方位。
地穴道中登时响彻机括之声,一扇丝毫不亚于一城城门的宏伟石门从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墙上忽然出现,仿佛一块磐石裂成两半,缓缓中分。
隆隆声起又渐消,雨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入阴影。
无烛无灯,无火无光。
刚刚出世不足半月,金翅未就的小家伙肉翅呼扇两下,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蹦蹦跳跳的跟着雨仪。
黑洞洞寒气逼人的地穴深处,一双明媚如二月阳春,清碧如万瀑洒洗的眸子陡然睁开。
安静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有了脚步声,这双眸子的主人将视线投向脚步声的方向,懒懒地呵呵一笑。
“雨主母是大发慈悲,来看看老夫,还是宣布继续囚禁老夫啊?“
“孙老言重了,我们雪城小地,岂敢多留孙老这尊大仙。”雨仪的声音极致温柔,清脆悦耳。
“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这么个癞头老鬼十年,也实在难为你们了,可惜,这世道浊臭不堪,这江湖也变了味儿了,把老夫出去的欲望都消磨干净了。”
“索性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纵你们想再留十年二十年,老夫也待得。”
雨仪轻抿薄唇,“前次老仙儿提到孙老,希望和孙老痛饮几杯”
“老仙儿?那个老混球还没升天?”对方传来十分意外的声音,“一个甲子前,那老东西就跑到老鬼跟前奔丧,说什么‘人有绝期,天无路远’。”
“合着还没死呢?”
“老仙儿希望孙老动一动筋骨,将这一身功夫传给他唯一的弟子。”雨仪平淡道。
对方沉默了一下,雨仪也不多说,脚步不停,径直前行,将那双眼睛的主人甩在身后,继续朝着地穴更深处走去。
自称“癞头老鬼”的孙老沉默良久,心道:“他竟会收弟子?这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才能让老仙儿那个油盐不进的老混球破例收徒啊?”
轻轻活动两下愈加迟钝的手肘肩膀,挠了挠头皮上横七竖八的烂疮癣斑,到了他这种已经没有几天活口地步的人,也懒得多加踌躇思忖,朗声道。
“老混球收的徒儿,老鬼也想出去见见。雨主母哎,你让赵城主亲自过来把老鬼放出去,再把边上那块洗清石赠给老鬼做枕头,老鬼就卖他个面子出去走走。”
全无回应,孙老不耐又道。
“雨主母,你不会是来瞧那头只剩一口气儿的大鸟的吧?那老鸟活的不短了,掐指一算也有古稀之岁了?该入土了,你们再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话音儿未落,一声有力的鹏鸣毫无征兆的炸响。
势如雷鸣,声冲霄汉。
洪钟炸碎,星河惊裂。
只此一声,整座探雪城仿佛被生生掀翻,地震一般天地失光,举城二十余万之人无不在饭桌前捂耳仰翻在地,口唇翻白,眼含剧震。
正站在城主府前寻找母亲的小丫头赵雪贞也同样止住身子紧捂双耳,神色痛苦的软倒在地,眉睫之下的瞳仁却在拼命的转向主峰的方向,止不住的狂喜攀上眼角。
“活了!他活了!爹爹!老金鸟活了!爹爹!”
李长情等江湖人闻之目露惊变,齐刷刷的将眸光转向主峰方向,他们有内功相护不至于被鹏鸣所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声鹏鸣意味着什么。
销声匿迹许多年的大佛金鹏要出山了!
听了师娘吩咐急急赶回挺剑阁的赵卫晗喜上眉梢,盘膝坐在床榻上慢慢道了句,“金鹏不死,这天下绝没有人能挡下城主一剑!”
下一刻,身在主峰立剑阁的周倾,身在仗剑阁的李昀歌,身在重剑阁的荀舟,身在竖剑阁的秋承浩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周身一寒。
五峰白雾霜雪忽成漩涡灌入阁内!
第153章 再举翅,那探雪城头一剑压七子()
探雪城,主峰挺剑峰二峰之门。
看到扫雪客的笑,老人便知他要做什么。
城下关老邪三人尚自不断聒噪,扫雪客和老人浑都当做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的交谈。
“此门有你我二人,其他门关该当如何?”
“有我八千探雪守城甲在,谅敌也无寸进之能。”
扫雪客收敛笑意,“关老邪几个为人最谨慎狡诈不过,他们看不起我守城甲是真,但也不敢看不起我。纵有青衣青帝在手,他也不敢以此称自己必胜。”
老人颔首,“故而他们三个看到你出现在这座城楼,定会把此行所有强者聚集城下来攻此门,届时你只要击溃敌军领头之人,则其下群龙无首,阵脚自乱。”
“知殊离者,老仙儿也。”
老人撇了撇嘴,“少来这糊弄人的话,这肤浅道理,城下之人也能明白,他们必得倾全力来战你。人家所想,亦是‘擒贼先擒王’,探雪城失了城主这座顶梁柱,不说不攻自破,也决计相差不远。”
扫雪客重归万事万物都不记挂于心的平淡模样,轻提掌中剑,“让探雪失了城主,也要看本事的。”
果不出二老所料所言,城下连连发话见上方无有回应,便也选择了安静闭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短短二刻时光在静默中流逝,城下再起嘈乱,人群连分再合,站在前方的人便从三个增为七个。
扫雪客不等老人发问,开口解释道,“那三个,楚师庭芳,汉师清蝉,曹师景黄,宇内国内阁三孤老,和前阵子离开内阁的首席国师钱江流并称‘内阁四师’,内气大抵有四重一步。“
“最后那个身穿莹白色中衣的中年人,是家父的最后一个弟子,殊离的师弟,王彦淳。”
老人倒是眉头一拧,显然并未想到对方竟是如此身份,“老城主的闭门徒这就是你口中的‘自家祸根’?”
他知道老城主的双腿筋脉寸断似乎就与这个闭门徒有关系,老城主也是在痛失双腿后将探雪城主之位交给了赵疏离。
恰此时,那足以震动大半个天南的深谷鹏鸣响起。
城外者距离主峰之下的地穴深处极近,闻声自然极重,虽然大多能够承受,但除却为首七人外,无不脸色发白,小腿似筛糠微颤。
少数还有顿时为鹏鸣所击溃,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捂耳倒地者。
扫雪客和老人对视一眼,扫雪客目有精光暴射,眸视城内,手掌下意识攥紧成拳。
“老伙计”
老人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瞥了主峰顶端一眼,嘿嘿一笑。“臭小子宝贝不少啊”
主峰在鹏鸣之后山崩般剧烈颤了三颤,山石滚坠,积雪龟裂,土木如遭狂雪侵蚀乘雾而乱。
“轰隆!”
如击重革如击沉钟的闷响恍若城门訇然中开,一双莹白色滚着金光的肉翅悍然击破苍穹,遮天蔽日,隐天覆地。
扫雪客呼吸不由加重几分,眼角竟然渗出些许湿润,手中的恨长禁带起轻快激烈的剑吟长啸天阙。
他眼神凝成一缕剑意,低眉直视下方七人,直视下方数以千计的内家子与各路兵甲。
吐出一口浊气,面上先是浅笑,而后猛转大笑,其声上顺云雾,下抵黄泉,道:“殊离不才,只有掌中一剑,诸君请了!”
下手七人齐齐谈虎色变,叱喝身后人退远些,从逍遥之色瞬转严阵之容。
关老邪眯缝着的丹凤眼勃然大张,眼中血气弥散。
金菱手中七寸刀刀锋一转,聚气如卧虎伏龙,抬首峨眉乍起,杀意逼仄。
被扫雪客介绍说“遮天门老二”的曼妙女子则依然沉沉静静,未发一语,拇指轻轻摩挲着另四指的指缝,俏脸上稍稍绽出青莲般的明朗笑纹,肩上挂着的青色大氅被她倾动身子抖落。
三孤老配合多年,如合一体,分三位站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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