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满堂,这样自以为是的散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对着世事评头论足,身为水渝庄的掌柜,赵勉对如此场面早就司空见惯,静静站在二楼的长廊高台上,默然的看着眼下的一切。
虽然他是靠着这些人的茶钱糊口做生意的,但对于这样的客人,他一向抱以不屑的态度,双手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
眼神自客人中扫了一遍,慢慢转向门口。
赵勉是个肥头大耳,一副奸滑之象的中年人,平素做的最多的,是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把茶客们捧上天。
可现在的他,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换成了一个驻守一方,威严不可侵犯的将军。
在水渝庄川流不息,进出不停的茶客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一千个人里也很难找出一个。
他,是探雪城的一双眼睛,也是探雪城的情信来源。每一条来源于天下各方各地,能够传递给赵疏离的绝密消息,都是从他的手中进行汇总整合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的。
一言以蔽之,他,就是探雪城的核心之一,没有他,探雪城无异于失了最明亮的眼睛,独守极北而少知天下事。
除了网罗天下情信,那些与探雪城关系密切或是暗地往来的人,也大多是经他之手从中联接的。
正在他有意无意的盯着庄门口,似乎是再等待着什么的时候,一个店小二装扮的人匆匆自二楼的一个包间内奔出,凑到他的耳边道。
“掌柜的,咱们观察了一月之久的人半个时辰前进了寒汕州界。”
“这已经猜到了,可有其他消息?”赵勉嘴唇微动,其声音如同流水一般的涌入店小二的耳中,全无一丝外泄。
“还有,关帝州那边传来消息,关邪急于星火的把三千青衫全部召回,就连十位实力达至第四重的青帝也被悉数召回,齐聚关侯府,掌柜的,这会不会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既然不知他们的目的,那静观其变。”赵勉的脸上忽的涌出一丝淡淡的愁色,“将关帝州的一切消息汇总成册,报给主公知晓。”
店小二闻言“嗯”了一声,正要依照吩咐行事,肩上传来一阵大力,他急忙停下来,回视赵勉,“掌柜的”
“人来了,你去叫盏茶,送来甲二号房。”赵勉眸光沉沉的看着一行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步入厅中,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
肥脸上堆积起谄笑,三两步奔下木质楼阶,迎着其中为首的一位赤衣青年作了个揖,插手施礼,朗声笑着,“哈哈哈,几位公子驾到,小小庄阁不胜荣光啊。”
口上说着,眼睛却一刻都没停,轻飘飘的从那赤衣青年的衣服上转到另一位紧随其后的黄衣青年的服饰上,心头笃定,侧过身子做了一个手势。
“鄙下小商,早闻几位公子大驾不远,特在甲二房摆下浊茶几盏,还请诸君移步二楼一叙。”
赤衣青年一抖袍袖,算是还过礼,只是袖衫轻舞间露出了袖尾所绣的赤龙托天纹样,令大厅内几个眼尖的茶客看了个正着,私下低声议论起来。
赤色,乃是宇内国贵胄常用服色,而以赤龙为底的,在偌大宇内,也只有一家敢用。
那就是,执掌举国七十万宇车军的宇车王。
赤龙托天,再看其年纪,以及身后跟从的一众青年的形容,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黄衣青年脸上不动声色,身子却悄然向前倾了倾,对那赤衣青年道:“绒荻外就有眼睛盯着,这胖子八成是探雪城的那位。兄长见机行事,一有不当,我等护你遁走。”
赤衣青年却并不在意,呵呵一笑,抬腿就踏上了楼阶,眉眼在赵勉的身上只看了一眼,就已看出了此人内气不俗,暗暗点了点头,怀了警惕之心。
“既是赵庄主盛情相邀,敬杰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轻裘,寸时,随我与赵庄主一道品茗,敬英,银两在车上,你们去取来。”
一个眉眼看上去和那为首的赤衣青年有七八分相像的青年点了点头,带着另外几个人出了水渝庄。
他们都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走入茶楼,兜里就绝对不可能少了银子,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们守在庄外。
赵勉也知其意,但却并未阻拦。
赤衣青年带着黄衣青年和另一位青年在赵勉的指引下进入了标着甲二的茶间。
一楼的茶客们像是找到了新的乐事,指手画脚地小声议论着。
一合上房门,将所有的议论私语全部阻隔在门外,赵勉登时收去了一切的笑意,正襟危立,背负双手,挺起大肚子。
看了看为首者,再指了指主位,“世子爷不远万里光临寒庄,这主位理应世子爷来坐。”
一语道破为首者的身份,那赤衣青年赫然便是,宇车王府世子,宇内国青年一代公认的领军人,宇车敬杰。
宇车敬杰脸上笑容不减,“赵前辈在前,这主位自然还是您来坐。”
赵勉也不客气,点点头,大马金刀的坐到主位上,一挥手,对着三人微微颔首,“世子爷请,二位也请。”
三人落座,宇车敬杰回手一指黄衣青年,“义弟,楚轻裘。”
楚轻裘笑着插手一礼,“久仰赵前辈大名,今日得见,轻裘甚幸。”
赵勉笑而还礼。“楚小王爷客气了,宇内太子少师之名,才真是如雷贯耳。”
宇车敬杰再一指另一个同样身穿赤衣的青年,“族弟,宇车寸时。”
宇车寸时毫无反应,冷眼看了看赵勉,只是稍一点头,便转过脸看向一侧的古木屏风。
赵勉眉头一挑,从刚才自己坐在主位开始,他就看出这小子满目不忿之色,没想到竟是如此傲慢,他冷冷一礼,“早闻宇车府二公子之英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啊。”
第123章 那年梅子尚青时()
对于弟弟的性格,宇车敬杰再了解不过,赶忙起身行礼道:“还请赵前辈切莫介怀,小弟平素不喜见人,寡语漫言惯了,轻裘,你将他带下去吧,我和赵前辈还有事相商。”
楚轻裘早看出宇车寸时的倔脾气要误事,闻言点头,给了赵勉一个致歉的眼神,抱了抱拳,就拖着宇车寸时离开甲二房。
宇车寸时稍识大体,一时气愤也知道自己坏了礼数,并未出口说什么,只在出门前愤愤的瞪了赵勉一眼,这才在楚轻裘的大力拖拽下踉跄着行至自家马车前。
宇车敬英正候在马车上,悠闲的在四处张望,手中还不知道握着一把什么兀自一口一口地吃着,见宇车寸时这副表情,大抵也猜到了一些什么,一步跳下车辕。
和楚轻裘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他就将手搭在寸时的肩上,温声道:“寸时啊,咱们不是在宇内,就算你要耍脾气,也要看看这里是哪里。”
话到此处,他将话音压低几分,“这是绒荻,是水渝庄,是探雪城的地盘。”
“我”宇车寸时脸涨的通红,憋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的道:“他一个探雪城外派的的闲人,凭凭什么坐坐在大哥的上位?”
宇车敬英好言相劝半晌,宇车寸时这才消了气,走入车内一个人闷闷不语,宇车敬英哄好弟弟,凑到楚轻裘的耳边。
“楚兄,大哥明知道寸时容易犯倔为何还叫他同往?”
楚轻裘眨了眨眼,“二公子看不出来吗?兄长这是在投石问路。”
宇车敬英恍然,若有所思着,下意识道:“果然还是楚兄和大哥心意相通啊大哥这是想试一试赵勉的深浅?结果如何?”
“表面春光十足,低声下气。实则不卑不亢,盛气凌人,很不简单啊,赵城主会将他留在水渝庄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轻裘细细打量几下宇车敬英的神情,举目看看四下无人,又道。
“金小哥儿此时应该接近昶州地界了吧,线报说赵卫辞已经出了军营,去了云东方向,想来此去不会受太多阻碍,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周患将军。”
一提此事,宇车敬英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几分不安,他皱着眉问:“此一招驱虎吞狼,择刀杀人,可行吗?”
“周患将军心中最想攻取的,定是釧亭,金小哥儿献计一成,必得重用,此系他之夙愿,若经解决,也可解了你的一桩心愿。”
“但我现在就怕那个姓周的没有那个本事,釧亭的实力,你我都清楚到底有多可怕,十二年前关侯世家派出三名青帝入釧亭探迅,最终却连金刀门的皮毛都没有探清就折在大辽了。”
“我看那姓周的,不过是一个乡野匹夫,战场可逞兵法之勇,怎么可能和真正的金刀门相抗衡?”
楚轻裘摇了摇头,“不。人外有人,二公子不要以为金刀门真的攻无可攻,在昶州上城山上,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仅是那一面,我便敢断言,他绝非池中之物。”
“就凭一次见面而断言?这不像楚兄的一贯风格,楚兄心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论断?”
楚轻裘轻轻一叹,脸上多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似是钦佩,似是凝重。
“因为他说过,十年灭辽,能够当着金刀王说出此话之人,不是蓬窝之犬,就是九天之龙。假若真有一日他带领周军平定大辽,我宇内或许可以真心臣服于大周也未可知。”
“这绝无可能的,以当日座北侯之才都铩羽而亡,何况一个区区周患?”
宇车敬英不甚在意,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家大哥对于楚轻裘有些过分信任。
在他眼中,楚轻裘虽有过人之能,也不过是万人出一,相比自家大哥那位“宇内第一杰”来说堪称云泥之别。
耸了耸肩,他一笑置之,抬眼忽见赵勉和宇车敬杰相互客套寒暄着走出庄门,抢步摆好登车木,掀开绒布车帘。
宇车敬杰接过赵勉笑脸递来的几袋名茶,出言告辞后,登车入内。
宇车王府一行只有两辆马车,每辆马车由二匹常见的高头马同驱,其车形貌内敛朴素,边沿下垂挂的流苏也是最常见的长青穗,可谓简单已极,丝毫没有宇内第一王的气派,反而像是一辆寻常客商的车驾。
马蹄声中,二车渐渐远去,赵勉脸上抖动的笑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低声对着不远处和他一同出来相送的小仆下令道。“黄门雀传信,宇车至。”
随后装作无意的与街上的几位常客搭了句话,转身返回庄中。
夜幕下的探雪城,并不宁静。
五峰合关,全城紧闭,扫雪客赵疏离的庆生宴却并未搁置,反而更加紧锣密鼓的布置起来,张灯结彩,雪旗高悬。
因封城而暂住在城中的宾客们被左沂安排在城中几处别苑休息。
能来探雪城的,均是各国顶梁中与赵疏离相交深厚者,亦或是江湖上头脸显赫的人物,面对看似盛情相邀实际上与囚禁几无分别的招待,大多数的人满心不愿。
早有几人多次表示寿宴后还有要事处理无法多留,左沂对之始终保持强硬的态度,一句话就将各方巨擘说的无法反驳,“开城前,只有死人,才能进出。”
左沂的手段,他们是清楚的,左沂既已放出如此强硬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必须选择打碎银牙咽入腹中。
立剑峰下,有一条惟有历代城主及少数几位亲属才知晓的地穴道,那也是探雪城的后路,一旦有朝一日探雪城需要面临倾城之危时,这条道会为探雪城带来新的生机与最后的传承。
这日入夜时分,赵雪贞持着灯笼,握着手炉,正站在地穴道的出口处,听着不知多久没有启动过的“隆隆”机括声,光滑峭壁上倏然从中裂开一道缝隙,一寸寸向两方延伸,她的眼神中骤然充满了希冀的光芒。
雨仪立于她身后不远处,绝顶容颜在浅淡昏黄的光火下显出几分难言的焦虑。
视线尽头,灯照处,一道斜斜的人影映在地上。
夜风鼓吹,白帝树叶碰撞相击,如鸣佩环,发出一阵沁人心腑地漱漱之声,赵雪贞终于忍不住心中乱撞的狂喜,发足快步跑了出去。
“敬杰哥哥!”
儿时的记忆点滴入目,眨眼经年,她和他都从青梅无猜之年长成青年俊茂,雨仪对此也大有感慨,下意识的回眸一看挺剑峰。
心中暗暗呼了一个名字,卫晗
地穴道口,宇车敬杰一身赤袍,肩披鹿氅,浅笑着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女孩。
那年梅子尚青时,树下两小儿,携手立深谊之约。
今朝小雪微漾时,地穴道口,故友相逢。
第124章 剑谱()
探雪城,挺剑峰。
与主峰相同,挺剑峰顶亦有一座倚峭壁而筑的挺剑阁,阁门前有一条不足羊肠宽的小径傍在崖畔,小径的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悬崖,白蒸蒸雾气凝悬。
一名身穿莹白色劲装的甲士电步如飞地穿过小径,一路头也不回的奔到挺剑阁的阁门前,手扶在阁门上,神色谨慎的左右看了看,这才轻轻一推门。
阁门纹丝未动,甲士心中急切,加大几分力气渐至用尽全部力气,竟然都无法将之推开分毫,他呵出一口寒气,皱眉停手。
正踌躇不前间,室内传来赵卫晗简洁清冷的声音。
“谁?”
那甲士精神一振,站直了身子,回道:“回卫晗师兄,是赵展。”
“赵展?你不在城门值岗,何故来此?”
“卫晗师兄,小弟有要事想与您讲,能否入阁一谈?”
吱呀一声,门开。
赵展再度回首,峰顶无人,这才抬步入阁,反手阖上门。
赵卫晗席地而坐,膝上正放着一柄剑鞘,手拿玉缎擦拭着贴身长剑的剑身,眼神专注,就像是捧着自己平生的挚爱一般,动作轻柔迅疾。
赵卫晗的佩剑,原本只是普通剑,可今次自外归来,赵疏离不仅同意正式收他为徒,而且还将这柄他梦寐以求的青锋赠予了他。
此剑,并非名剑之列,乃是出自探雪城上一辈的老铸剑师师广平之手,威力极为不俗,是上一代南公总教师左一朝的佩剑,名为纯泸,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
剑长二尺三分,柄长一尺一分,北陨寒铁所造,通体亮银色,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鲜血洗礼,这柄剑时时都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见赵展进来,赵卫晗头都没抬,浅浅的点了一下头,手指在剑脊上摩挲着,脸上写满了温柔。
“说吧。”赵卫晗的语气很淡很淡,探雪城“独行侠”的名头也是因为他平素待人和冷淡而得来的。
赵展微一欠身,“师兄,小弟今夜碰巧在主峰城门值守,亲眼目睹宇车王府的一行人出现在了城门外不远消息回报给左老后,雨夫人和大小姐亲自接了一个人入城”
“哦。”听到这个消息,赵卫晗的手掌下意识的攥紧成拳,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的不自然。
“你下去吧,我在闭关,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要掩人耳目做这种有违城规之事。”
赵展皱了一下眉,显然对于对方的态度有些不甚欢喜,自己从前曾与对方有过数次交往,此次也是好心冒雪登峰带来消息,本以为至少能得到赵卫晗的些许赏识与好感,但没想到这位探雪城第一天才还是这般不近人情
强扯起一丝笑容,他连连点头,“小弟这就离开。”转身便要出阁门,忽听赵卫晗轻声说了句“谢谢”。
阁门一开一合间,赵展匆匆来亦匆匆去,赵卫晗停止擦剑的动作,将剑归入鞘,一抖袍衫站起身来,将剑平放在身后的一方桌案上,眼神复杂的盯在火炉跳动的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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