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孤山,这藏冰观,这无尽的冰川回到它本该存在的地方,你便也下山去吧。”
周倾一连三日疾奔,除却躲避暴雪或是极致疲累时才会找个容身之所小做休息,在此之外几乎是完全没有停歇过,就好像是拼了命的提高着自己的速度。
终于,在周倾离开小孤山的第三天正午,他望见了藏冰观恢弘高大的后门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三日急速的奔波此刻腹中空乏,眼前金星乱闪,但只要当他想起他带回了足以救治师兄的药物时,本已经空荡荡的体力不知从何处又涌出了一些,尤其在胜利近在咫尺的这一刻,周倾几乎是耗尽了平生的劲力,扑向了高高的红漆木门。
只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往日里时常游走在后门墙顶以及观雪台上望雪观景的诸多道人们此刻竟然是一个都没有了,就好像是一座没了守卫的空城,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透出了一股诡异的静谧,令人感到心神剧寒。
就在周倾的身体就要撞上门板的时候,“吱呀”一声,木门应声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的通过的缝隙,随后周倾就撞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在感受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躯体是属于陈老道的时候,周倾喜上眉梢,抬起胳膊,露出了手中紧紧攥着的黑色玉瓶,呼了一声:“陈老前辈,救治师兄的药我带回来了!”
话到最后成了梦呓,到达目的地已经筋疲力竭的周倾心中一松,眼前一黑,已然沉沉睡去。
第19章 父兄留信()
周倾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整个道斋内静悄悄的。
木板床侧,一盏油灯火苗跳跃,昏暗的光芒使得周倾朦胧的双眸迅速聚焦,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现在陈老前辈应该已经拿冰铁衍花水给轩黎师兄疗伤了吧。”
自言自语着,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大抵是因为心中压了九年之久的巨石一朝落下,令得他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得舒服。
忽而眼角瞥到油灯旁有什么东西,转头看去,竟是两个信封,不容多想,他抬手就将那信封抄入手中,双眼定睛在信封上。
上面的信封表面是周患的笔迹,写着“倾儿亲启”四个字,下面的则是轩黎的笔迹,同样也是写着“倾儿亲启”。
周倾略一犹豫,还是先一步打开了父亲的信,抽出一页薄薄的纸笺,细细读来。
“倾儿,爹下山了,这一别还不知将来会不会有再见之日,你老子我是个无能的人,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拾回那些往日的记忆与信念了。现在沧北大乱,以你的聪慧应该可以猜到我这一去究竟去了哪里。不要来找我,你不是曾经说过,想要当一个书生吗?那就安安心心的,如今你的学识,只怕是连老子我都已经是远远不及了。十万道家典籍傍身,你的见识足够了,还差的只是真正的人生经历了。若是将来考取功名,成为一个为国效力的文臣要员,你爹也会以你为荣的。”
“你的未来,无需老子给你谋划,你自己的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算盘。老子相信,你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你笃定了一个平凡的路,也要给老子闯出一片不平凡的天来!如果有一天,你不甘于走平凡之路了,想要有绝学傍身,亦或是你厌倦了朝堂想要轻身隐退的话,就拿着老子的亲笔信去天南找你左沂左伯伯。他与你爹有过命的交情,会照顾好你的。或许有朝一日,爹爹累了,也会去天南找你。”
“你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此生不会让你从军,的确,疆场上刀剑无眼,还要面对背后的冷枪暗箭,那不是你应该走的路,但是你长大了,究竟何去何从,我都不会阻拦。爹,只是不希望,你有事。你的命,最重要。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在你的身上寄托了上一代多少的希望。”
“惟愿我儿平安就好。”
看到最后一句话,周倾已经是以泪洗面,冰冷的泪水忽而陡然变得滚烫,他感觉心中有一团东西灼烧着自己的心灵,火辣辣的。
那是一份牵挂,一份寄托,还有一份毫无隐藏毫无保留的爱。
周患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甚至根本不屑于去表达,但笔锋下字里行间一点一墨中透出的都是关怀,他用他的方式,用这短短的一页信纸,道出了他对周倾全部的全部。
周倾哽咽着,将父亲的话全部记在心里,同时也已经开始规划盘算自己未来的路。
简简单单的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吗?不,父亲的平生夙愿便是天下太平,便是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安康幸福。这,也将会是自己的目标。
可自己一没有父亲那样一身绝顶的武力,二又没有能够在乱世之中保住小命的能力,凭什么说出这样的大话,凭什么有这样这个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周倾目光忽而定格在了父亲留信上所说的若想有绝技傍身,便去天南找左伯伯这几个字,他在心中大喊。
对啊!我可以去找左伯伯,当我有了实力之后,就可以铲奸除恶,实现父亲的理想了!
可是
周倾忽又停住,他想起父亲不希望自己习武从军,想起父亲醉酒之后说的希望自己平平淡淡过一生,想起父亲听到自己要当个书生之后兴奋的样子,他迷茫了,他困惑了,他不知道究竟是何去何从了。
无论他天赋如何超群,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一观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当真正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的时候,就连那可以看透事物本质的明智之眸也已经帮不上他了,他百思不解,直到精神疲累,这才摇了摇脑袋,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丢到一边,转而拿出了轩黎师兄的那封信。
轩黎师兄怎么会给我留下一封信?莫非是病治好了,也和父亲一样出山了不成?
“轩微师兄,轩微师兄!”周倾喊了几声,轩微的寝房就在他所在的道斋的隔壁,从前他在房内阅读道家典籍的时候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地方想要解答,也会时常唤来轩微问个究竟。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叫了两声,无人应答,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知道今夜太晚了,觉得打扰轩微师兄不太好,所以只能不再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十分的孤独,也第一次感觉到,夜晚竟然可以这么安静。
蓦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压上了心头,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却说不出来。
凑到窗前,双眸中的清流元环视黑夜许久,始终未曾找到一个道人的身影,未曾找到一点熟悉的火光。似乎在这一刻,整个藏冰观中只有他这一个房间传出火光,夜中除了雪落的沙沙声,只剩下周倾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
周倾按住胸口,重新坐回床榻上,脑海中乱作一团,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他拆开轩黎师兄留下的信封,露出了一张只写了短短三句话的纸页。
“倾儿,为兄去了。十数年来见证你的成长,为兄着实开心,两上小孤山的情谊为兄永远铭记。我能传给你的,全部都传给了你,不必为我而平添烦恼,勿念。”
“轩黎绝笔。”
最后四个字,使周倾的心神剧烈颤抖,刹那间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没有血缘关系但已经胜似血缘至亲的亲人离去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精神一瞬间就崩溃了。
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的盘旋闪烁,那种近在咫尺却永远也摸不着了的心痛令得他哭成了一团,面目扭曲着,声嘶力竭的呼喊着轩黎的名字,打破长空,却没有半分的回应。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周倾捂住脑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身体剧烈的痉挛数次,一口殷红得鲜血破口而出,他仰天倒地,不省人事,仿若大梦一场。
轩黎师兄,师兄。
周倾做了一个梦,但那似乎并不是梦,而是一个无法质疑的事实。
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头痛欲裂,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床前静默的坐着的陈老道,张了张嘴想要问一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不敢问,不敢接受那个答案。
“人,总该有归处的。”陈老道的声音传来。
周倾已经哭的沙哑的嗓音颤颤巍巍的吐出了几个字,“可师兄明明不用死。”
“我如果说他没有死,你相信吗?”
周倾双眼登时一亮,也不管身体上所有的不适,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凑到陈老道的身前,嗓音仍旧沙哑,只是比方才多了几分力量。
“陈老前辈,此事不能玩笑,您说的可是真的?”
陈老道视线悠悠的看向窗外,不置可否,半晌后才道:“你该走了。”
“走?去哪?”
“天尊慈悲。”陈老道站起身,声音悠远的传出,他走到窗前,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眼含眷恋的在观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扫过,语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终究各有归处,这片藏冰地也有归处。至于轩黎,他是生是死,是明是灭,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一切,万般万物,都要离开了,所以,你也该走了,下山。这里根本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从前不是,但因为你的留下,却令这方冰川大地多存在了十二年,这,已然是极限了。现在更不是了,因为你无法再留下。”
第20章 一尺焱,剑芒忽斜【上】()
滚烫的火浪令一向寒冷的玫州主城中的温度骤然上升了一大截,如此大火在这北地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有了火灾,由于这滴水成冰的气候,也很难以扩散。
今天这火势之迅猛着实有些诡异了,如此之火,岂似人间应有之物?完完全全就像是一场噩梦。
大火乃是从民居方向涌来,绵延了一整条街,足足牵连近百户。
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的火灾令城内掀起了一阵难以遏制的恐慌,人们相互推搡,争相远离,导致火光泛滥的初期竟然没有人想起救火,直到火势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时,玫州州领解问才匆忙赶到,领着府兵以及驻城守军将火区围住,同时驱散人群,鼓舞百姓拿水救火。
起火的短短半个时辰,火龙已经以迅雷不及之态,向着距离民居二里之外的玫州主监牢蔓延而去,势不可挡。
解问让李楚搀扶自己站到高处,扯着嗓子大声命令各支人手四散救火救人。
玫州监牢被先一步而来的黑烟包裹,其中数千囚犯的哀嚎声,咳嗽声,哭泣声,全城皆可闻。
“刘剑忠,你快带人破牢把囚犯给我救出来!黑烟已经到了!不出半刻钟监牢就会变为一片火海!到时少救出了一个囚犯,我拿你是问!”解问望见监牢的惨状,大喝着发号施令。
囚犯,也是人啊!无论他们身犯何罪,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枉死在火海之中,决计不能见死不救。
驻军统领刘剑忠在解问下达命令的同时,已经反应了过来,叫了三支甲士队伍,朝着玫州监牢狂奔而去。
玫州监牢中。
一众身穿囚服手脚各戴枷锁的囚犯们在几不见人的黑烟中哭爹喊娘,疯狂的拍打着紧闭的牢门,惨状横生。
被锁在牢房内,感受着火龙炽烈的高温都已经近在咫尺了,却根本无法逃命,这种感觉简直难受至极,即便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真正立于如此境地的他们。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狱卒的身上,盼望着会有一个狱卒拿着牢房的钥匙来救他们,可惜事与愿违,监牢中数十个狱卒竟然没有一个出现,像是早就跑了,又像是已经被烧死了。
他们的心里,都产生了绝望的念头,挣扎了一阵便颓然的坐了下来,面色灰白,回想起自己所犯的罪过,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如果我不因为当初的欲望,贪念而铸下大错,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不会死到临头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救我,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人就是这样,到了死亡来临的时候,无论多么邪恶的人,都会觉得如果有一颗后悔药该多好,都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人性本善
在催人泪下的黑烟中,他们闭上了眼睛,心境竟然出奇的平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低低的脚步声似远似近,忽高忽低的传入,无人能够听清那脚步声究竟来源于哪里,可他们就是能够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充满着杀机的脚步声,每一次落地,都会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锋锐之气像滚滚气浪一般鼓荡。
这是阎王爷来收我们的命了吗?
穿着一身莹白色劲装,体态婀娜的曼妙少女一头垂至腰臀的秀发洒在地上,却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席卷整个监牢的黑烟竟也在她周身三尺之外,远远避开。
她安静的盘膝而坐,摆出一个运转内气的姿势,一言不发,仿佛没有感受到火热的烈焰即将吞噬自己。
实质般的锐气形成银针般尖锐的利刃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少女仍旧没有动,一往无前的气浪竟然也在她的身周消散,就好像泥牛入海,悄然湮灭。
少女的视线钻入黑烟,只是冷冷一瞥,便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玷污双眼的肮脏之物。
如银铃般清脆的女声从她口中吐出,嘴角还带着几分不屑,“火是你放的?爆裂如地火,迅疾如霆风,抬手可燃雪,一念谪仙,想必就是你了,这绰号倒是挺霸气,只是这人,呕。”
说着她还佯装着干呕两声,她的脸上虽还是稚气未脱,但一颦一笑尽透出一种别样的灵动之美,动人心魄。
“在下的名号,自然入不了大小姐的法眼。”那是一声充满玩味的男子声音,听来入耳竟有几分舒服。
一个看不清面庞的高挑身影自浓烟中走出,那浓烟以他为中心迅速褪去,眨眼间便露出了那少女所在的整座牢房。
他微微抬手,锁在牢门上的锁链竟然应声短成了数截,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铁门随之破开。他一步走入牢房内,面庞仍旧模糊,无法辨清。
“大小姐离世前不准备最后看一眼天空了吗?”
“看不到天空的是你吧?”话音未落,她晶莹的鼻尖微微一皱,“一条辽皇养的狗,我呸。”言罢,她吐了吐舌头,依旧闭着眼,神色如常。
来人隐藏在伪装下的脸庞抽动了一下,耻辱感涌上心头,不过很快就转化为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不是一种即将杀死目标的喜悦,反而是一种阴测测透着诡异的笑容。
“既然小姐慷慨送我一颗大好人头,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罢提起剑柄,内气盈然贯通,牢房内刮起了一阵犀利的劲风,温度骤降,刺客将手肘一转,手中剑毫无半分犹豫的刺向了少女的脖颈。
剑锋眼看抵至近前,少女却连动都没动,只是淡淡的吐出了一句话,“再不出来,等回家之后,本小姐剁了你的狗腿!”
话音方起,刺客伪装下的面庞露出了一抹骇然之色,手腕如被雷击,猛烈的颤抖一下,刺客慌忙间身体极速后掠,另一只手猛然掐住握剑的手,强制稳住,借助身影的迅速移动,将方才一瞬间的失态隐藏。
刺客心中惊呼:还是轻敌了这婊子的贴身侍卫实力高的难以想象罢了,任务已然完成了大半,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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