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慢慢摘下了面具。
他是要露真容了!
但宋帝仍然不认得他,仍然没有人会认得他的。
因为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那里也根本不像是一张脸。
上面只有两双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有的只是横七竖八的肉芽,说它是脸,只不过它在的地方本应该是脸而已。宋帝也常上战场,他也看见过无数很可怕的东西,但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
他绝对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但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瞬,他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的光辉,好像他自认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人似的。
“陛下,真的不认得他了?”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
巨大的压力让宋帝都忽略了周遭的其他人,也忽略了周遭的变化,此时他的心神才稍微缓了过来,自然注意到走进来的人,也注意到一个更奇怪的事。就是被杀死的仆人当中,并没有那个第一高手指剑薛锋雨。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的轻。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谁都会听见的,因为人们的心都已提了起来,神经也已经变得很敏锐。
“是你”,看到他,宋帝浑身颤抖,不过他也都明白了。
他不相信,却很明白。
明白一件事跟相信一件事,往往是两回事,人们常常能够明白却不愿意去相信,就如同明白自己的爱人不再爱自己了,却不敢相信。
但此时此刻,宋帝没有办法不信。
因为这个人,他绝对认得。
贾槐义!
他的亲信大臣,是他亲手一级一级把他提拔上来的,也是知道这次秘密和谈内情的唯一一个廷臣,随他前来的卫队也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只不过宋帝早命贾槐义留在军中,无须侍驾,他会在这里出现,显然这一切变故都跟他有关。
贾槐义用手指着黑衣人,“陛下,真不认得他了?”
宋帝随着他的手指,又看了看黑衣人,但当目光一碰触到那张脸,只好又立刻转头。
贾槐义笑了起来,“他就是那曾受先帝厚恩,但在太祖死后,却神秘失踪的内廷侍卫。三年来,他诈死埋名,吃碳毁声,利刃毁容,化名影子,为的就是查明太祖之死?但知道了又能怎样,您自从称帝以来,身边从来都是重重的护卫,我们没有下手的时机,没想到今天,您却会吩咐我安排这次秘密会,反给了我机会,将计就计。”
“你”,宋帝是震怒啊,“我如此信任你,你居然背叛我,为什么?”
贾槐义没有回答,因为他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
宋帝也没有真的要他回答。
因为他自己何尝不是背叛过别人,他又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此时贾槐义却又道:“你重用我,只不过我能替你干一些脏活累活,你若真的重用我,我岂会还只是一个内廷中无人知晓,分管一些特别任务的总管了。”
“那你们想怎样?”,对于反叛的原因,宋帝已不再感兴趣。
“杀你,扶太祖之子得昭为帝”,贾槐义可能怕宋帝还不死心,眯起眼睛,对着宋帝微笑道:“陛下,您别以为还有人能跨过这扇门来救你,没有的,绝对没有了,那些不听我话的随从,早先一步到了地下准备继续伺候你。”
宋帝不再理他,却转过身对影子吼道:“朕若死,辽必破宋,你难道想把你恩人的基业都毁掉?”
影子还是那么的静默,过了好一会,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只知,能为他报仇就好。”
他停了停又道:“你知道吗?为了能够杀你,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很恶心的习惯。”
“什么习惯?”
“我每天必杀一人。”
“就算他是无辜的?”
“对。”
“就算是老弱妇孺?”
“对。因为要杀你,绝不容易。要杀得了你,要有高超的武功,要有绝世的宝刀,更加要有勇气,还有最狠的心。”
“你有最狠的心?”
“我第一个杀的人,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但我只能对不起她。因为我不能有爱,有爱我就杀不了你,但我也不能让她跟着我去受苦,我知道没有了我,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影子根本就是答非所问,他根本就像是没有回答宋帝的问题。
但赵光义不再问了,他叹了口气道:“那么今天我害你破例,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
“不,今天我还没有杀过人。因为刚才杀的都不是人,只是狗,帮你做尽坏事的走狗。我今天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
影子面罩上的两个洞,显得更加的漆黑。
“就是你、就是你”,三个字的声音在屋子内回荡着,“你、你、你”,久久不绝。屋内的气氛本就很压抑,影子的声音,仿若还加重了屋内的萧飒,但偏偏此时,却有两条柳絮飘了进来。
碧绿色的柳絮。
六 何处不相逢()
风并不大,好在柳絮实在是很轻,所以悠悠晃晃的,始终没有掉下来。
它们看来是如此的轻柔又无力,但影子却退,突然地退,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暗器,他本来可以用刀把它们给扫落,却没有这么做。
他的身法很急,转眼间已退出了数丈之外,好像根本不是用脚来走路似的。就像是风一吹,他就能乘风而动。但那明明很慢的柳絮,却偏偏还是沾上了他的黑衣。
一接触就被比了下去,连冷峻的影子都不禁有了怒气,而在场中的其他人,除了夏晴柔外,都是满脸惊疑。
影子的左手不自禁已握成了拳头,而右手则更已紧握着刀柄。
他的人本来就像是一把冰冷的长刀,但还插在刀鞘之内,现在却像是一把已经出鞘的刀,而且刀若出鞘,必定见血。
可是他这回倒没有贸然出手,虽然他已知道,柳絮是何人发出的。
因为刚刚才被说,不可能再有人跨过的门,已有人跨过。
白袍银带,玉笛在怀,虽然此时正是盛夏,但他的感觉就像是踏雪归来。他并不冰冷,但他却像雪一样令人感到洁净、干爽,虽然他的衣服其实也是半新不旧的了。
那是一张方块脸,菱角分明,脸上也带着几缕的苍白,但那双眼珠子,却黝黑得闪亮。
他的鼻子秀逸、挺直,眉毛细长。月映着略白的脸,好像有点忧郁,但只要他一笑,你就会明白,他的胸怀却是如海。
他身上也没有太多的修饰,他穿的是一件雪白色的长袍,腰间懒懒散散地束着一条黑腰带。他身上的装饰就只有一样,可就这一样已经够了。
因为世上又有什么装饰有名得过这一样!
那是一把剑,剑就斜插在腰间。
这把剑并不比其他的剑长,也并不比其他的剑宽,就是最常见的一种剑。剑鞘上也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有一层淡淡的松木色,剑上唯一亮丽的,就是剑柄上的宝石。
碧绿色的宝石,如池水一样的颜色。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水的颜色,那么一定就是这种颜色。
绝代的兵刃,都会带着一种不露自威的杀气。
因为它们杀人无数,也有可能它们只试过杀一个人,但那个人的分量在历史上却可能比得上千千万万的人。
就像传说中荆轲流传下来的匕首。只要一出鞘,十里之外就能让人心寒,也正因为这样,传说始皇归天时,要求把那把匕首随身陪葬。
但这把剑却没有杀气,就像它根本就不是用来杀人,甚至是伤人的。
但影子却认得这把剑。
这个佩剑的少年或许没有人认得,但整个江湖却很少有人没有听说过这把剑的,因为这也是当代武林最传奇的剑之一。
影子突然拔出了刀,刀锋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映上了他的铁面具。
他紧紧握住刀,不自觉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因为他认为攻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但白衣人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他既没有看见他,当然更加看不见他的刀,他眼中就像他身上一样,只有一样东西。
即使生死的瞬间,夏晴柔的脸色都没有变,但看见了他,她的脸却一阵红,一阵白。
傻子都知道,此时屋内已充满着凶险,既然与自己无关,最好还是远远地躲开。
但白衣人却偏偏就是一个傻子。
因为他是从千里外的白马谷,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眠不休赶来这里的。
他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双目对视,却又无言。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因为对于他们,还有需要说话吗?
外人又怎会知道,这一瞬,他们都想起了初见。
有人曾说,初见的一刻是偶然,但其实也是必然。
因为有人自以为,初见只是茫茫人海中一记无意的对看,但其实,那更是因为有两颗心,早在寻找着相似的浪漫。
人与人,总有一天,会没有了初见的新鲜感,但真正的爱过,却像是夹在日记中的一叶枫红,虽早已风干,却依旧残留着初始时的梦幻。
浅淡、淡得无以察觉,但当你再触摸它时,你就会发现,原来醉,早已入了骨髓,原来还是没有能够忘记,她是谁。
所以初恋情人的相逢总会有一种独特的趣味,也会有一种独特的危险。
这里就有着这么的两个人。
三年前,雁荡山边,群匪占山,自号霸天。
晴柔请旨进剿,山下一战,众贼败逃。
但谁都没有想到,就一个间隙,匪首已劫持了大批村民。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堂堂御妹,居然会提出,愿意上山作为交换平民的人质。
柴房,铁锁,孤月,
就在那里,她第一次听到了他的笛声。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笛声,宫廷内的乐师吹不出这种笛声,民间的艺人也吹不出的。
因为吹得出这种笛声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笛声是属于他的,那些情感也是属于他的。
那时她当然不会想到,这笛声会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曲难忘调子。
笛声时近时远,时而高亢时而感伤,但无论调儿变成怎样,却总像在安慰着寂寞人儿的心肠,虽然听起来这吹笛者,本身就是最寂寞的。
这真是很奇妙的一种笛声,它明明自己是悲伤的,却居然来安慰别人,却居然让人感到心中暖暖的。
就像是冬日里喝下了一杯暖茶。
或许正因为它本是悲伤的,所以它才能够了解世上所有的不幸,才能够来安慰别人。
世上最知心的固然是天涯若比邻的知己,却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
天窗早就被群贼钉得死死,但不知何时,毫无声息下却被打开了,他就那样懒散散地盘起一条腿斜靠着窗台上,白衣银带,玉笛在怀。她永远记得他的第一句话,“你是附近的人吗?我会送你下山吧,一点都不用怕”。
月下,他们有了第一次的交谈。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一样的晚上。
漆黑,却有着点点的星光,试问若不是天黑了,我们又怎么可能看得见星光?
因为他的妙手,守卫们都睡了。
偌大的山野上,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连的七夜,她居然忘了自己是人质,居然不愿走;他也好像忘了要放她,或许是寂寞的心,不愿离别倾心的朋友。
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若不是有这么一群匪徒,她应该在皇宫里安心当他的公主,他也应该从来不会遇见她,只是继续游荡他的江湖,怀着那些他不喜欢却不能承担的责任和仇恨。
说来,虽然挺别扭的,他们也真的应该谢谢这一帮山贼,因为他们给了这两个人借口,在一起的借口。
他们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一刻都不可能!
星光下,他们曾经在山麓里摘花,他们曾经捧起河中柔软的流沙,他们甚至像个小孩似的,用那晶莹的贝壳来玩耍,他们在山顶那条缓缓的溪流边追逐,她不小心被一种有毒的荆棘给滑破了腿,她记得是他,用嘴巴帮她把毒血吸出来的。
渐渐的,她发现了他哀伤下的豁达,除了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实际上,他很爱说话。
他们都没有问对方的来历,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就算不知道又如何,他们喜欢的不是对方的来历,也不是对方的名字,就是纯纯粹粹对方这个人。
七天后,群匪投降。
因为匪首在梦中断了一只手,手上还握着信,短短的两行字。
“我仅为无辜者报仇,没取下你的脑袋,因为我不愿判定别人的生死,望君回头。”
初见就这样分离,当知道的越多,就越相处。
人生又有几时,会永如初见?
直到为了宋辽和谈,她要出关。
当她的车驶过雁门关时,他就在那高高的独峰之上,看着她的马车出关,看着她在关口停了一次又一次。
她没有下车。
是怕下了车,就不愿意走?
她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国家,还是因为有人让她记挂着?
看着紧闭的窗帘,李慕遥看不到她的脸,却像动了心中的弦。
看不见,更思念!
那一次本以为就是最后的一见了,但现在
话语,突然打断了所有回忆。
因为李慕遥已拉着夏晴柔的手,“我们走。”
走,现在是时候?
现在还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了,更危险的事我们不一样度过了?
他不禁想起了第二次跟她的见面,那是西湖之畔,玉泉峰上。
他想起了那可怕,也可贵的经历。
他从来都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么一次经历,因为他认为没有人配得上听;她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因为那是只属于她的回忆,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的经历,说出来,别人会信吗?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身为御妹,她有绝对不能说出去的理由,毕竟这或许是本朝最大的秘密之一。
但无论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哪怕那些东西都烂在了他们心底,他们还是会记得那里叫做木偶山庄,他们永远都记得这个名字。
他又想起了那一场可怕的夜宴,死人的夜宴。
他还想起了山庄的主人,法师。
对,就是那个无法形容的法师!
因为创造词语的是人,而法师的心思和可怕已经超出了人可以理解的限度。
他还想起了他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只是命运的木偶,但我与你们有一点不同,我虽然也不可以操纵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掌握你们的命运。你们就是我的木偶。”
那样的事,我们都度过了,这次不可以吗?
七 一剑东流()
李慕遥没有办法不去想,因为就算他不去想,那一副副画面还是会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两年前,那是西湖边。
六月的西湖,莺飞草长。东坡居士曾用“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来形容西湖,我却斗胆说不太相宜。因为西子纵然再美,估计也没有西湖吸收千年日月神光得来的灵气。
所以任何人在这里都急不起来的,在这里就应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因为来了这里,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懒懒散散地在湖边,选块透着水气的草地静静地躺下,也是一种享受。
但偏偏有人在急,几十个人,几十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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