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南富西贵,北穷东乱的京城。南面是久负盛名的豪宅门第,相传南街富人难弯腰,遍地金银酒肉无人拾,因此多有南家酒池肉林之称;西面则集中着仪鸾司,亲军都尉府,京城六部,多是官宦世家之居所;东面是临江码头,放眼一片繁荣,细看乱不可言,除了振威镖局有些场面外,其余都是些货仓帮会,酒肆客栈,滋事挑衅的恶徒多出于此,振威镖局隐隐成了其中地下势力,维持秩序;北面,平民难民汇聚一团,尽是些瓦房小店菜市口,平日里看不见一个光鲜亮丽的人儿。
而真正显眼的只有一处,京城中轴线上的紫禁之巅。宋长青正立身站在东华门外,只见他此时衣衫褴褛,蓬头乱发,官服上血污斑斑,竟惹得守门的侍卫多看了两眼,只因依稀可见他胸前的飞鱼,这才没有上前盘问。
他此次婉拒肃王的好意,匆忙班师回朝,一因此役锦衣卫伤亡过半,扶恤一事需向上禀报,更因他怀中这枚灼手的钥匙,是以他回京第一件事便是赶往亲军都尉府。但哪知今日嘉靖帝破天荒的上了早朝,陆炳一早便被宣入宫。他听到这里,也来不及更换衣物,连忙快马加鞭赶到东华门,直等群臣退朝。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只听午门鼓响三声,隐隐听见一干太监高声尖叫着什么,东华门这才慢慢启开。金钟鼎鸣后,宋长青弓着身子,极目望去,只见百官正依次度过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后,众官这才敢攀谈起来,人声熙攘,不断有官员三三两两的出了门,宋长青紧紧盯着每张出门的脸,却始终没有看到陆炳。
他本是个急性子,生怕是自己错过了,便敞开嗓门大声喊道:“陆大人,陆大人。”
他这一喊,守门的侍卫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前喝问道:“你干什么,皇宫门外不得喧哗!”侍卫上前将长枪架在他颈上,一人喝道:“快快退去,瞧你身着锦衣卫服饰,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再在此喧哗,只有擒住你,交由曹总管发落了。”
宋长青不敢还手,只能任由他二人架着,忙解释道:“我是来找陆大人的。”
那两名侍卫哪里认得他,当下不由分说地抓住他双臂,依旧不依不饶。
“慢着。”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柔声道:“这不是宋大人么?”宋长青闻声望去,一男子正缓步走来,只见他身着锦衣红袍,腰间束扣玉腰带,头戴镶玉乌纱,细细一数,竟有七块之多。再一看脸,这人生得眉清目秀,俊貌白肤,宋长青不禁惊喜参半,失声道:“郑。。。郑大人?”
两旁的持枪侍卫忙躬身行礼道:“郑侍郎,这人…”
郑树冠罢手笑道:“这是宋大人,是我当年部下,你们退下吧。”两个侍卫对望一眼,齐齐诺了一声,忙收回长枪,退到后面去了。
郑树冠笑道:“自南京一别,没想到与宋大人今日在皇宫下相逢,听说宋大人如今在大内做了锦衣卫,风光无二,我早有所耳闻了。”
宋长青干笑两声,道:“是啊!”
郑树冠见他官服上血迹斑斑,不禁疑道:“宋大人怎么如此。。。风尘仆仆?莫不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入宫?”
宋长青道:“此事说来话长,嗯,倒是大人你怎么会在京城?”
郑树冠轻咳一声,道:“说来惭愧,自南京一役后,因胡大人抗倭有功,我也跟着沾了光,去年调任进京,任职户部左侍郎。”
宋长青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嘴上虽然应答,但是眼神却是撇开郑树冠,直直望着不断涌出的众人,还是不曾见到陆炳的身影。
郑树冠察觉到他眼神飘忽不定,问道:“宋大人,你可是在等人么?”
宋长青忙转过眼神,挠头笑道:“啊,是啊,我在等陆大人。”
郑树冠道:“陆大人?今日早朝过后,陆大人和严大人,徐大人都被圣上钦点留下,估摸一时半会还不得出宫。”
果然,宫里的金钟鸣了三声,那东华门缓缓合上了,宋长青见状,忙问道:“留在宫中,郑大人可知是因何事?”
郑树冠道:“听说是广东布政司王国祯大人的奏折。”
宋长青鼓大了眼睛,道:“奏折?难道是弹劾诸位大人?”
郑树冠摇头道:“倒不是弹劾,听说是上奏称两广某山有仙人出没,如今圣上相当重视此事,宫中更有传言说,圣上不日要前往两广的仙山巡视。”
“真是荒谬,”宋长青唾了一口,低声骂道:“圣上居然如此糊涂。”
郑树冠凤眉一皱,小声道:“宋大人,这话你在我面前说就行了,千万不可乱讲,若是被他人听见,这…这是要砍头的。”
宋长青点了点头,道:“这道理我也明白,不过这话憋在心头更是不畅快。”
郑树冠道:“陆大人一时半会还出不来,要不宋大人先回去换了衣物,再同我去吃点酒菜?”
宋长青拱手道:“不了,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出空暇来,请大人恕罪,来日我定当陪大人吃酒。”
郑树冠忙笑道:“宋大人言重了,那我就不打搅宋大人公办了。”说罢,他便慢慢向城西去了。
待郑树冠走了之后,宋长青挺直了身躯,与那两名守门的侍卫一齐站着,任午时太阳如何暴烈,他也不曾挪动过一步。那两名侍卫也是为之一振,心生钦佩之情,傍晚换岗之后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二人便取了些瓜果送来,宋长青也并非忸怩之辈,当下也是口渴的紧,道了一声多谢,便抱着瓜果大啃起来。
直到日落酉时,只听“吱呀”一声,那东华门终于打开了。只见地上三道黑影在灯火下渐渐拉长,迎面走出三人,个个身着锦衣华服,气度也是不凡,其中有人苦脸,有人笑脸,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三人走到门口,互相作揖分别,有两人都乘轿走了。只有一人并不急着乘轿离去,反而快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朝宋长青走去,面色之上丝毫不见诧异。
只见此人长身如火,行步类鹤,一眼便知其武健沉鸷,绝非平庸之人。见他走近,宋长青忙迎上前去,行礼道:“陆大人…”
他话音未了,只听陆炳沉声道:“回去再说。”
宋长青点了点头,这才稍微扭动了下臂膀,活动了下筋骨,陆炳瞧在眼里,他眼力之强,一眼便看出宋长青站立之久,当下苦笑道:“唉,你这痴儿。”他语气虽带些叱责,眼中却满是欣慰,轻轻拍了拍宋长青的肩膀,道:“你去坐轿。”
宋长青退了一步,忙躬身道:“陆大人,这怎么行。。。”
陆炳道:“我想走两步,平日里伏案坐轿,一身武艺都快荒废了。”他边说边走,宋长青只好跟上,踱到那八抬大轿前。他面露难色,只听陆炳轻声道:“上去。”
这声音仿佛有着魔力,让他不能抗拒,宋长青硬着头皮掀开轿帘,钻了进去。他坐稳身形后,生怕自己偌大的身躯碰坏了这轿子,他只得低头收腹,坐相极其难看,也坐得极不舒服,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这轿子才缓缓停下。
宋长青如获大赦,忙跳下轿来,此刻他已是满身大汗,经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抬头一看,只见已经到了亲军都尉府,而门前站着一道黑影,正是陆炳长身而立。
二人进了大门,陆炳带他进了书房,又唤过两个丫鬟去厨房取了些点心,沏了一壶热茶。
二人一正一偏地坐着,宋长青先将征伐明教伤亡状况禀告与他,又说了伤亡者抚恤金一事。
不过,陆炳似乎对此都漠不关心,低声问道:“还有呢?”
宋长青忙从怀中摸出钥匙,道:“这…这是他让我带给大人的。”
陆炳一手接过钥匙,一手抚须,沉寂了片刻,徐徐道:“他说了什么?”
宋长青顿了顿,道:“他说什么小主人回来了,还说…”
陆炳剑眉高皱,忙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宋长青四顾左右,小声道:“他还说,他从不会让别人对他抱歉,大。。。大人你也不例外。因为,这次你欠他的,他说他迟早会拿回来的。”
陆炳不怒反笑,道:“除此之外,还说了什么,那个小主人又是如何?”
宋长青道:“他说那个小主人正是明教现任的人道长老。”
“哦,”陆炳道:“那这个人道长老,他现在人在何处?”
宋长青道:“我们那日冲上明王殿,被几个高强的妖人拖住,那人…想必就是在那时跑掉了。”
陆炳颔首微笑,忽的别过身去,问道:“嗯,长青啊,我信不信得过你?”
他问得极其突兀,宋长青不由得为之一怔,啊了一声,吱唔道:“我,下官深得长官信任,能有今时今日之成就…”
他话音未落,忽见陆炳转回身来,双目微微眯着,嘴上加重了语气,又问道:“我是问你,我信不信得过你?”
“信得过,大人。”只听“扑通”一声,宋长青突然跪在地上,斩钉截铁道:“信得过。”
“很好,很好。”陆炳站起身来,轻轻拍在他肩上,道:“起来。”
宋长青重新坐回座上,只见陆炳踱着碎步,似是深思了好一会,徐徐道:“你知道沈万三么?”
宋长青点了点头,道:“听说过一些。”
陆炳道:“嗯,有小主人就会有老主人,这个老主人就是沈万三。”
第六十八章 尘封往事()
听到“主人”这两个字从陆炳口中说出,宋长青心下只感骇异:眼前的这位长者官至锦衣卫都指挥使,身负三公兼三孤,自明朝开国以来仅此一人。他立功无数,多次护驾有功,更是圣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能够让他叫“主人”的人除了皇上还能有谁?而这人居然做到了,这人须何等身份,又须有怎样的手段?
宋长青惊道:“据我所知,沈。。。沈万三被治罪…早在两百年前就被流放至云南,后来身死客乡,他又怎么会…和大人…”
他虽说的囫囵,但是陆炳何等了得,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眯着双眼道:“我从未见过老主人。”
宋长青更是吃了一惊,只听陆炳继续道:“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他确是我陆家的恩人,无论他生死贫贱,我家世代均奉他为老主人,他的后人自然就是小主人了。”
宋长青脸色微变,更是困惑,道:“此话…怎讲?”
陆炳略显缄默,沉思片刻,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发迹?”
宋长青摇了摇头,只听陆炳讲道:“我娘亲陆离氏乃是兴献王府的一个小丫鬟,深得兴王妃喜欢,后来兴王妃生子之时,不幸难产而死,这个孩子便是当今圣上,我娘亲便做了圣上的奶娘。后来,圣上经大礼仪事件之后正式登上皇位,深念旧情,将我调到宫中补了我父亲的缺。再到后来,嘉靖十八年,圣上南巡卫辉,行宫失火,我冒死救出圣上,更是深得宠信,一路平步青云。”
宋长青听得正凝神,忽听陆炳嘿嘿一笑,道:“这些话,你信么?”
宋长青一时之间竟骇得合不拢嘴,道:“这些…这莫非还有假不成?”
陆炳道:“此事半真半假,说来话长,日后再详谈与你听。”
宋长青心中虽是好奇的紧,但是却不敢拂逆与他,这两年,陆炳在他心中已然重过生身父母,他抱拳遵命道:“是。”
陆炳道:“嗯,倒是你…对这此围剿昆仑山,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宋长青紧咬嘴唇,终于问出了他此刻心中最大的疑惑:“我想知道,大人…你为何与明教的教主有瓜葛,又为什么要与他通信?”
陆炳低声道:“唉,此事要如何说起呢?我和他之间的交际。。。便是因为一人。”
宋长青皱紧眉头,道:“沈万三?”
陆炳道:“不错,正是老主人。我两一人在朝,一人在野,都是当年老主人安排下来的。”他语气一提,似乎很是骄傲,道:“当然远远不止我二人,而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竭尽全力辅佐小主人。”
宋长青茫然了,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迟道:“大人…你们是想要造反?”
陆炳两眼精芒四射,冷声道:“这天下本就不是朱家的。”
宋长青顿时哑然,他从未见到过陆炳如此模样,也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话。
陆炳苦笑道:“朱元璋背信弃义,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尽是胡惟庸,蓝玉两人案子,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这样的人,岂会是真命天子?
他续道:“不仅如此,他的子嗣也是深得他真传,朱棣为了皇位残害亲侄,而当今皇上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的天下,已然纲常尽失,世风日下。”
宋长青听得发愣,竟找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他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这个世间又何尝不是陆炳所说的那样,黑白颠倒,他亲眼目睹了下属被害,而无人问津,皇帝求仙误国,奸臣当道。这样的王朝,又何尝不可被颠覆?
陆炳见他脸色忽青忽紫,微微一笑,道:“你是再想:我说得可有错?”他冷笑道:“景王看似为人和善,不理政事,实则急功近利,一心欲与太子争夺储君之位。此次借剿灭明教邀功,我自然不好当面阻拦他,我先是拒绝他的应邀,然后我见他势在必得,我便提前告知了霍山,让他不要出手。”
宋长青失声道:“既然如此,为何让他不要出手?”
陆炳道:“因为要保住小主人,就必须要牺牲明教,只有这样,景王才能以此与其余皇子夺嫡,这,便是第一步。”
宋长青似是被怔住了,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内心风起云涌,脸色也是为之变化。
陆炳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又道:“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宋长青不知,一时语塞。
陆炳道:“因为我终究是老了,剩下的事,终将要交给一个靠得住的人。”
宋长青虎躯一震,惊呼道:“大人。。。”
陆炳伸出手止住,徐徐道:“罢了,今日暂且说到这里,今日之事,我相信你会守口如瓶的。”
宋长青默然,只听陆炳和声问道:“此去关外,你还遇到什么事了么?”
宋长青道:“此次我又遇到了那个白莲教护法。”
陆炳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道:“然后呢?”
宋长青忙避开他的眼神,将头埋了下去,低声道:“我…我还不是他的对手。”他握紧双拳,道:“大内武功。。。长虞惊涛功根本…根本比不上那妖法。”
“胡说八道,”陆炳喝道:“哼,你可知我长虞惊涛功的来由?”
宋长青摇了摇头,陆炳道:“想当年紫禁城初建成,朱元璋因树敌太多,心虚至极,便成立了大内都尉府,东厂,想以此来护卫自身安全。这大内要承担如此重任,当然需要上等的武功心法和秘籍,那时皇亲国戚中却无一人能担当此任。于是乎,当朝太师刘基心生一计,广发英雄帖宴请天下俊杰,白道六十四路高手应邀齐聚京城。起先,这六十四位高手大都反逆,不愿意倾囊相授,后来,在朝廷软硬兼施下,众豪杰终于妥协了,耗时四年合力创造出了这门不得了的武功。”
宋长青不禁摇头皱眉,不屑道:“这些高手也尽是些孬种,就这般低头了?”
陆炳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你可晓得朝廷手段?当日大摆酒宴,酒菜里下了天下无味无色的奇毒,而且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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