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夫子正在开讲,唾沫直飞,忽见林寻立在门外,不觉得大坏雅兴,高声喝道:“进来。”
馆里一干学生都伸长脖子来瞧,有几个昨日在广场练箭的监生立马认出了林寻,众人都听闻过昨日赌箭之事,对这林寻多有崇拜之意,当下不禁倒咽口水,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林寻进去正要寻个位置坐下,却听那老夫子喝道:“过来。”
林寻无奈,走到夫子面前,夫子从案板下抽出戒尺,呵呵笑道:“把手伸出来。”林寻伸出右手,夫子狠狠的打了三下,双眼微眯方才看清林寻,又问道:“怎么不曾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下面一干学生也不安分,有人替林寻喊道:“林寻。”夫子一头雾水,不曾想今日这群崽子如此躁动,喝道:“安静,问你们了吗?都想吃板子不成?”
林寻忍住笑,低声答道:“学生林寻。”
夫子见林寻生得俊俏,又听得进教训,当下便有些喜欢,指着中间一个空位,道:“你去那儿坐着吧。”
林寻刚一落座,旁边几个书生便凑上前,问道:“你就是昨日那个赌箭的林寻?”不待林寻答话,只听讲台上夫子清咳一声,喝道:“你们几个怎么又在讲话,莫不是想吃板子?”
“唔,林寻,你到我书桌旁来坐。”原是夫子见林寻生得俊俏,看似聪慧,怕他被那几个纨绔子弟所误,便叫他坐到自己跟前来。
下面监生见夫子偏心,又是一阵嚷闹。
那夫子见状,眼鼻一挤,抄起板子,喝道:“安静。”
见学生安分下来,夫子便又拿起书本开讲,讲解的是前朝数学家朱世杰的《四元玉鉴》。
林寻从小习得的乾机四算便是从中演化而来,听出都是学过的乾机四算入门,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熟悉的题目和解法,林寻倍感眼皮不支,睡意渐浓。
且说那夫子正讲解一道四元术,忽听得轻细鼾声,低头一看,却瞧见林寻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夫子怒从中起,二话不说,拿起戒尺,劈头就打。林寻睡得正香,忽然吃痛,睁开眼便见到眉头紧皱的夫子瞪着自己。
夫子打了几下,痛骂道:“你这朽木墩子,该打。”
林寻虽然心眼多,但是面对一个饱读诗经的弱夫子,却是没了脾气,当下也不还嘴。
夫子指着《四元玉鉴》道:“下课之前,你若能解出这道题来,我便不打你。”
林寻心道莫说一个月,就是现在自己都能算个一清二楚,当下接过书本来看。夫子所指的这几道题目都是书中难题,见林寻夺书,以为林寻逞强,脸色一暗,道:“你回去再算,休要耽误我讲课。”说罢就要来拿书,不料林寻已经抄下了题目。林寻还过书后,便埋头演算起来。
夫子见林寻不再睡觉,也不管他是否听课,兀自讲了起来。
夫子这课上到一半,却又听到林寻“哈哈”笑声,这下夫子鬼火直冒,吼道:“你这兔崽子,凭得捣乱?”骂完就又要来打。
林寻也不慌张,戒尺还未到,就把草纸扔到书桌上了。
夫子心道这小鬼定是哗众取宠,定要好好磨磨他的性子,当下抓起草纸细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好小子竟然解得一字不差,心中起疑,问道:“你这兔崽子,哪儿抄来得答案?”
林寻见这老夫子信不过自己,对那劳什子四元玉鉴,心中更是不屑,冷哼一声道:“夫子若是不会,学生教你。”
这夫子何时受到如此羞辱,当下大怒道:“你,你这兔崽子,欠打?”这夫子深信“棍棒出高徒”之理,抬手也要打,心想要拿出老师的威严来,叫这林寻老实服帖。
林寻虽然见这夫子穷凶极恶,也是无趣,站起身来,道:“不听你课便是。”
下面一干监生都是起哄,这才是敢于严世蕃赌斗的林寻嘛!
夫子一愣,指着满教室的监生,呵道:“不准起哄,你们这些监生,只会吃喝玩乐,上起学来也是混日,真是世风日下。”
林寻见这夫子也是不易,心道这夫子也是尽职,我与他为难作甚?再说自己已经不再是林家人,何必还拿这乾机四算逞能?若是自己一味炫耀,反而要徒添危险。
既然自己已经不算林家人了,这乾机四算也该忘了吧。
林寻左右衡量一番,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更是无奈,当下头一低,又坐回原位。
夫子见林寻坐了回来,心想他毕竟是个半大的学生,顿时心中气火消了大半,却又瞧见林寻一脸愁容,毕竟是读书人心肠软,轻声叱道:“你这小子,着实可恨可怜,怎的如此心高气傲?”
林寻问道:“夫子可会乾机四算?”
夫子见林寻此问唐突,不由一愣,好一会问道:“什么四算?”
林寻见夫子不知,于是摇头不答,却道:“请夫子教我四元玉鉴。”
夫子见林寻态度大变,心道“这小子虽然好胜,但是尚且年幼,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管教,也能有番出息。”,不禁心情大好,摸着林寻脑袋笑道:“好好好,孺子可教也。”
一干监生见林寻如此听话,与昨日传闻的模样大相径庭。当下个个面面相觑,摇头不解,在他们心中读书不过是打发时间,这好读书者要么是贡生,要么就当作草包一流,没想到这敢于严世蕃赌箭的少年也是如此草包?
不出半天,这国子监又传出消息来,这林寻原是个草包,连教书的夫子都不敢忤逆,与那严世蕃却是差了许多。
夫子见林寻好学,又忍不住从头讲起,下面学生一片嚎声,低声骂道:“这老夫子今日中了邪吗?”
林寻仔细听上一会,便觉得这《四元玉鉴》实则大有乾坤,不仅包含了自家乾机四算的入门,还有那九九归元的高深学问,当下来了兴趣,学得也快。
只见那夫子前手写下题目,林寻便念出答案来。
夫子不知林寻有算术功底,全以为林寻聪慧无比,不由心中大喜,连声叫道:“妙妙妙!”
屋外铜钟响起,便是下了早课,大多监生一听铃声便往外冲,三五一群,皆往那南京城里去了,吃肉喝酒,才是正道!
林寻正要出教室,却听得夫子叫他同路。
夫子渡步感叹道:“老夫教过的监生中,你是最聪慧的两人之一,他日前途无量啊。”
林寻心中好奇,忙问道:“还有哪位师兄?”刚一出口,林寻便猜得八分。
夫子却是故弄玄虚,长叹一口气,道:“罢了,不提他。”
林寻心道自己不过是仗着乾机四算的基础方可得到这夫子认可,若是那人真是如此聪慧,当真可怕,于是心有不甘,问道:“可是严世蕃师兄?”
夫子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憾色,哭笑道:“不是严世蕃,他不曾听过我课。”
林寻心中一惊,却又不好再问,笑道:“夫子,今日课堂上我多有冒犯,希望夫子不要见怪。”
夫子心道自己哪能这般小气,当下笑道:“课上叫夫子就行了,课下就不要叫了。”
林寻却是不知这老夫子名讳,夫子见林寻挠头傻笑,心中当即明了,高声笑道:“老夫孟焦,你就叫我怀春先生吧。”
两人相谈甚欢,通过一番交谈,林寻听得《四元玉鉴》大概,隐约觉得这乾机四算与《四元玉鉴》关系匪浅。
乾机四算本是商人所创,注重实用,在许多难处却刻意回避;而这四元玉鉴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专研理论,而且在内容上包罗万象,故难度要比乾机四算高上一筹。
这乾机四算似乎只是《四元玉鉴》中的冰山一角。
两人刚走到大门口,却听得墙外一声高呼:“谁道孔家多新燕,不如王孙一只狗。”
话音刚落,大门突然闪进来一人,衣衫褴褛。来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然后盯着孟焦,痴笑不止,骂道:“哈哈,你这死孟老头。”
林寻见得眼熟,这正是那日在大门外的白胡子老头,孟焦见他叫骂,也不生气,当下示意林寻调头,欲避开这白胡子老头。
那白胡子老头却不尽其然,见四下无人来撵他,胆子一大,跳上前来,一把抓住孟焦,嘻笑道:“孟老头,你还在做狗?”
这话说得之难听,林寻也不禁皱眉。
只见孟焦老脸一黑,喝道:“你有完没?”
老头盯着一旁的林寻,一张黄嘴裂开,嘻嘻笑道:“孟老头你又收徒弟了?”
这话似是触了孟焦霉头,孟焦猛地一甩手,双目怒睁,喝道:“念及你我曾是同僚,今日我不与你计较,休得逼我叫人来赶你走。”
白发老头摔倒在地,也不叫痛,只是嘻嘻怪笑,骂道:“孟老头,你真坏啊!”
林寻见这老头端的怪异,却听孟焦称其是同僚,没想到此人虽然其貌不扬,以前竟也是国子监的夫子?但怎么又落到这般田地?
白胡子本来还在痴笑,却见前方走来两人,脸色惊慌,忙爬将起来,窜出大门去了。
第二十一章 暗涌浮动()
从广文馆出来,金牙坤便是一脸愁容,这一节课下来,金牙坤至少被呵斥了三四次,大字不识几个,偏还多嘴。
王凡见他愁苦,自个却是满脸堆笑,道:“金兄不要气馁,这学问不是一两日就能学会的。”
金牙坤听得王凡宽慰,当下挠头苦笑道:“王兄说得极是。”
二人走到大门口,远远望见林寻二人与那白胡子老头纠缠,便一同上前。那白胡子却见有人来,却是害怕,一溜烟的窜出门去了。
王凡正要招呼,却见孟焦立在一旁,忙恭敬作揖道:“孟夫子安否?”
孟焦含笑点头,林寻见两人相识,便道:“夫子,可要一同吃饭?”
孟焦摇头道:“你们去吧,老夫还要回算学馆呢,还有得忙呢。”
几人心知孟夫子推脱,当下也不强求,正要纷纷作揖告辞。
孟焦似是记起什么,唤林寻到一旁,小声道:“老夫看你对《四元玉鉴》倒是有些兴趣,老夫手上却是本残缺,你不妨去那万字藏经阁找找,兴许还有全本。”
林寻本就对那《四元玉鉴》念念不忘,听孟焦一说,忙道:“多谢孟夫子。”
孟焦却笑道:“不要先谢老夫,那《四元玉鉴》的原本可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看你造化了,好了,你们吃饭去吧。”
三人因肚饿也不再作逗留,忙出了国子监,下山吃饭去了。
出了国子监,山下两排长街尽是酒楼,一到午时,一条街十里飘酒香,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满街锦衣华服,大多都是监生来吃酒。贡生们家境较差,一般都在监内草草解决一顿,便又去读书了。
这便是世道,何其昏庸!
王凡倒是熟路,到成贤街头一转角,便领二人进了一家老店。
店里大部分监生都认得王凡,经王凡一番引荐,都要来奉承林寻和金牙坤。林寻不好回绝,但见这些个监生个个肥头大耳,食欲倒是减了大半。
金牙坤倒是好胃口,夹起一块肥羊肉,在锅里涮了涮扔到嘴里一通烂嚼,开口道:“这国子监就是不一样,他妈的,山下几条街都赶徐州大了。”
王凡笑了笑,道:“说起南雍,就不得不提这鸡笼南山一条街。”说得兴起,王凡端起酒杯,吼道:“比起那北监的琉璃坊,还要大上一圈。”
一旁的林寻却是发呆,除开《四元玉鉴》一事,自己心中总有不妥,却又想不起来,又听金牙坤和王凡吵闹,更加记不得了。
林寻见王凡认得孟老夫子,便想打听一番,当下问道:“王兄,你认识这孟老夫子?”
王凡抿一口小酒,道:“我以前听过他几节课,有些迂腐。”
林寻笑道:“这夫子为人如何?”
王凡一咂嘴,道:“你别看算学馆虽小,但是这孟老夫子却是有些名气,倒也不是因为他…”,王凡瞅了瞅四周食客,往前离林寻坐近点,续道:“倒不是因为他才气,而是因为他一个学生。”
林寻见王凡如此神秘,一皱眉,问道:“哪位高徒?竟如此了得?”
王凡呵呵一笑,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来,林寻歪过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竟然是他,难怪夫子说他聪慧了得。”
王凡一惊,道:“怎的?这孟夫子提过此人?”
林寻见王凡一惊一乍,笑问道:“怎么提不得?”
王凡拈一片鲇鱼肉,嚼的有味,字字吐道:“这是那孟老头的忌讳,他师徒两关系不好。”
林寻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是浓厚,却始终想不起来,当下撇开念头又问道:“那日在门外的白胡子老头是哪位?”
王凡呵呵一笑,道:“那个疯子,万万别去招惹他,林兄,我告你过国子监有三人惹不得,北极阁阁主袁玄,严大师兄,还有就是这老疯儒!”
金牙坤许久没有吃的如此尽兴,嫌林寻与王凡大惊小怪,加之自己酒劲又上来了,不待林寻再问,嘻笑道:“我这林小兄弟,年纪不大,却是贼机灵,又怎么了?”
见林寻不搭理他,他又是哈哈道:“别总想这些烦心事,心烦找姑娘啊!”
听得金牙坤拿姑娘打笑,林寻心中越感不妙。
金牙坤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对,续道:“这国子监荒郊野岭的,哪有姑娘啊?哈哈。”
林寻蓦然惊醒,蹬地一下站起身来,伸手喝道:“银票。”
金牙坤一愣,问道:“什么银票?”这金牙坤虽然嘴上在问,但是另一手却是在掏怀包,奸笑道:“找姑娘还是去赌坊?银票银票,你他妈还欠我一只手呢。”
林寻心急,也不解释,一把夺过金牙坤手中的银票就往外跑。
王凡也有些醉意,边倒酒边打笑道:“林兄怎么如此心急?饭也不吃…莫不是真是为了城内那家姑娘?”
金牙坤打了个饱嗝,猛地一拍桌子,蓦然问道:“乔月啊?”
…。。
国子监突然出现了个女武监生,倒是稀奇,再加上昨日射箭胜了严世蕃一事,乔月已是满园皆知了。
武监地位不比文监,授课的多是退下来的锦衣卫,再加上授课的首席锦衣卫却是个女子,所以对这三纲五常倒是不甚在意,也就让乔月进来一同听课。
乔月进门一瞧,便见一个系着马辫的女子,年约三四十,高额细眼,一脸素容,着一身顶角飞鱼服,端坐在大厅上方大椅上。两旁各站四名锦衣卫,当真是威风凛凛,这便是前朝武状元张玉景。
张玉景一眼望去,瞧到乔月,神情一怔,问道:“你就是昨日胜过严世蕃的那个女子?”
乔月瞧这真武馆老师竟然是个女子,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却又不认得那身飞鱼服,忙问道:“对啊,大姐姐你是老师?”
一旁的锦衣卫怒目一睁,喝道:“敢对真武馆馆主如此无理?”
张玉景一罢手,心想在国子监能见到女子也是难得,心下不由得亲近几分,又听闻乔月昨日赌箭之事,更是徒添好感,笑道:“我哪里是你姐姐啊,都够当你姨子了。”
乔月见这女子也能做大官,也是满心欢喜,笑道:“大姐姐看起来那么威风,怎么能这么说?”
马辫女一笑,道:“你这女子倒是嘴甜。”当下又见乔月两手空空,问道:“嗯,怎么没有带剑来上课?”
乔月一愣,噘嘴答道:“忘了。”
马辫女扑哧一笑,嗔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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