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闻人县令虽受奸人陷害,不以寿终,可爱民芳声,播于今日,可谓虽死而尤生。族叔为了些许钱帛富贵,竟然置一县百姓生计于不顾,借着括户盘剥百姓,又算得什么父母官。纵然朝廷一时不察,让他贪墨了几个钱财,可后半世只能战栗卑琐、时刻提防,活的又有什么滋味。”
信鸿听见公子如此说,大概知晓公子对这事的态度,于是又问,“那,那族叔老爷的事儿,咱们怎么办啊?”
“信鸿。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公子问道。
“我?我不知道。”信鸿默默叹道,接着说,“按说吧,族叔老爷借着检括客户的名义敲诈百姓,确是千不该万不该。可是咱也在长安听说过,朝廷推行括户的时候,也没明说各州各县的客户到底是怎么个算法,宇文大人派到各地的劝农判官,给客户定下的标准,都不一样。”
“宇文融大人的本意,是因各州县地方民情不同,不定标准,各地就能因地制宜、相机而动。可这么一来,下面办事的人就拿不准上头的意思,有些事情,上官没发话,就只想做而不能做,能做又不敢做,处处掣肘,反倒成了牵累。我听说,派来河东道的劝农判官还是个皇族,州县官员见了,想必自然都是恭默无为,敛手听命了。”公子说道。
“还是公子说的在理!我记得,那个来河东的劝农判官叫李林甫。长安人说他是高祖皇帝从父兄弟长平王的曾孙。他父亲叫李、叫李思诲,官儿做到扬州参军。”
“扬州参军?也不是什么要职。一个皇族支系,劝农判官这等肥差,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公子自语疑惑道。
“哎?公子难道不知李林甫的舅舅是谁?”信鸿好奇说道,没想到公子竟然不知此事。
“你说。”公子摇摇头,只等着听。
“他舅舅,是去年死在贬官路上的楚国公姜皎!”信鸿道。
“姜皎?!”公子听的一头雾水。
“是啊。李林甫不但有这么个舅舅,听说相爷源乾曜和兵部员外郎宇文融对他也颇为看重呢。派了劝农判官之前,好像他的官儿是国子司业。”信鸿又道。
“信鸿,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听来的?”公子问道。
“公子在长安出去寻士子们饮酒写诗时,信鸿在坊中一个人无趣,就爱听长安老人们说些话,也不知道这些事儿,准也不准。”信鸿道。
“想必不差。河东是北都并州所在,本朝龙兴之地,这么重要的职使,朝廷断然不会随随便便派个人来,救族叔的事,便要落在李林甫身上了。”
“公子?你是说要救族叔老爷?可他、他贪墨了六十六车财物啊。”信鸿道。
“不错,族叔犯下这样事,已是罪孽深重,我们也不必为他开脱。可咱刚才也说了,朝廷括户之政,制定标准宽严不一,派下来的又都是大人显赫,各地官员瞻前顾后,出了岔子也是在所难免。族叔虽贪了钱,但罪不至死,咱们去找劝农判官李林甫,说明情由,以他的身份,定能详陈其事,直达天听。族叔就算流放三千里,也有个悔过机会,远好过上那断头台。同宗同脉,我不能看着他送了性命。”
“可是公子。咱们和那李林甫不认不识,怎么能够见他。”信鸿问道。
“信鸿,你忘了方才来盘查客栈的那对军马了?”
“我记得。他们说自己是并州太原府来的。”信鸿忙道。
“族叔贪墨的那六十六车财物,是今早送去长安的,可那对军马却仍要来客栈盘查,那是为什么?”公子问道。
“只怕、只怕还要追查和族叔老爷有关的事情。”
“不错。天兵军的人既然也回太原去了,说明一应赃物皆已查完,除了那六十六车财物,便没有再要运到长安的罪证。可他们为何还要急着连夜赶回太原去?”公子又问。
“他们自然是急着回去复命。啊!难道?”信鸿一出口,便似乎已经明了。
“你猜的不错。那些赃物运送麻烦,所以先走一步。而太原府里,还有人等着天兵军的回报呢,若我猜得不错,劝农判官李林甫,现在就在北都太原!”
“公子说的极是!可咱们到了太原,怎么去找李林甫,难不成,直接去官衙喊冤?”信鸿问道。
“不。我们去找李朝隐李大人。他就是咱们的狄梁公。”公子微微笑了。
“大理卿李朝隐大人?他也来河东了?”信鸿惊讶道。
“是。初时在长安辞别时,他只说来河东查案,不想这案子却和族叔有关。如今到了河东,咱们还是去寻这个老朋友帮忙。”
第6章 草铺夺鸡(求收藏!求推荐!)()
大理寺卿李朝隐归朝的日子是在十一月初。
算定行程之后,公子与信鸿一路直奔北都并州府而来,按照时日来看,脚程慢些,尽管也能赶到,只是想着天兵军马快,朝廷特地派人来查族叔一个县令,这中间的变数又恐太多,两人倒也不敢耽搁。不数日,便赶到了潞州上党郊外,想要入城,也就只差了三五里了。
“公子,咱们歇一歇吧。”信鸿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哈了一口气。
“也好。信鸿,这些日子可叫你受苦了。待会儿进城寻个邸店,咱们把东西押了,也省了许多事。”公子轻展扇面,对着信鸿扇起了扇子。
遥望上党郡城隐约可见,二人也就不急在一时半刻,缓缓又行一阵,见道边有个简易小栈,便准备寻上去喝盏清茶。
“哎呦。客官里边请!来两碗茶解解渴吧。”这开栈的主人眼尖,眼珠儿在公子和信鸿身上一转一扫,还没等二人开口,已经拉着两个客人在一张方桌前坐下。
“客官,看您二位赶路想是累了,潞州城就在前边不远,歇歇脚再走,吃些点心吧?咱潞州的点心可是一绝啊。”店家嘴里连珠般的说着,声音却低,混不似一般潞州人嗓音洪阔。
“啊。店家,我主仆二人赶路累了,这个小兄弟只吃点心还怕他填不饱肚子。可有些肉食拿来与他?”公子指着信鸿道。
“这个。客官,咱家这点心做得香,多吃些也好充饥。肉嘛,今儿,今儿个实在是没有的了。”店家陪笑说着,不经意歪了歪脖子。
“不对吧?”信鸿皱着眉,用鼻子嗅了几下,便走到草棚下扣着锅盖的锅前,只一掀,蒸腾的肉香就扑鼻而来,好像胃里的妖精翻了个跟头,大喜道,“老早咱就闻见了,你这店主好怪,我们又不是没钱给你,怎么说没肉?”说着在锅边捡了个勺子,便要去捞。信鸿跟着公子读书识字,本也是知礼之人,只是少年心性,活泼好动,加上腹中实在饥饿难耐,竟也做出“抢肉”的举动。
“哎?哎?哎。”店家见信鸿掂起勺子,慌忙凑上来抓住道,“小客官,这肉吃不得。”
“吃不得?”信鸿朝锅里凑了鼻子上去,“公子,这肉香这呢。”信鸿嚷了一句,对着店主笑道,“这锅里炖的,是泽州野鸡不是?我们就是从泽州走过来的,一路可没少吃,听说这野鸡是泽州土贡,连当今圣上都要吃呢。来一只,就一只也好,又不短了你的银钱。”信鸿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捞锅里的肉。
“小客官。真的吃不得。咱做生意的,哪有人买不卖的道理,这一锅鸡肉,都是卖出去的了。”店主慌忙道,紧握着信鸿的手不放。
“哎?这一大锅肉,总有五六只野鸡,谁那么大胃口,吃得了这许多?就卖半只与我们,其余的你还留着,这总行吧?”店家将信鸿双手握的越死,信鸿越觉饥饿难耐,这鸡肉是吃定了的。
店主不敢大意,回头求助坐在位子上吃茶的江宁公子,“客官,您给说说道理。这鸡肉,今日当真是卖不得的。客官想要,明天我自然做好送你。今日却是不行。”
公子见店家说的真切,心想离城不远,暂吃些茶点也无妨碍,便开口道,“信鸿,先来吃盏茶,待会儿进城寻个酒家,你想吃什么,都点给你就是。”
信鸿折腾半天也无结果,撅了嘴正要放下勺子,只见道边对侧的密林小道里忽然冲出一记快马,初时本无人留意,待到发觉,人和马都已经欺近身前,马上人飞身滚下马鞍,指着信鸿叫道,“你这小厮是谁?也敢来动咱的东西?!”
听来人一问,公子与信鸿都是一愣,旋即明白这人当是店主说的买了这一锅野鸡肉的主顾。“哎。小张爷爷,您回来了。肉都在,肉都在呢。”店主人拉着来人走到锅前,用大勺搅了几搅,肉香就扑鼻而来,来人看了看锅中分量丝毫不少,点头笑道,“说是三百只,就是三百只。一只也不能短了他姓窦的。”
公子吃茶不语,眼中却仔细打量来人,见他年纪与信鸿仿佛,也不过十六七岁,只是身形矫健,步履轻捷,却比信鸿沉稳许多,一看便知道是练家子。只是凭他一人肚量,一顿又怎能吃这许多肉?他说的姓窦之人是谁,那更是全然不知了。
来人将锅盖举起盖住,横扫了一眼公子与信鸿,满是不屑,转身走到快马前,自顾自卸起“货”来,那“货”是一只驮在马背上的大口袋,那人把口袋拖到店内草棚下,松了口袋,拽住袋脚来了个底朝天,一股脑倾出一地鸡毛,再一用劲儿,又倒出来三十几只野物,竟然大都是肥大的泽州野鸡。
“店家,这里是三十二只野鸡,都快些煮了装好。那五只兔子,也煮了我吃。”店家答应着,急忙收拾,那人栓好了马,找了个近便的桌子坐下,又道,“对了。兔子分两只给他们,省的有人当狐狸,专爱抢咱的鸡吃。”信鸿听了急气,却被公子一把按住。
公子见来人年纪虽轻,倒有不凡气度,坐在茶铺里对着一地的野物指指点点,倒好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虎虎生风,加之不计较嫌隙,送兔子与毫不相识之人,自然生出好感,有意结识,当即起身谢道,“承赠物之情,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
那人听问,仍旧慢慢喝了口茶,放了茶碗笑道,“也承你不拿咱野鸡肉的情,敢问大大哥高姓大名?”
公子笑道,“在下虽然痴长几年,却是不敢作兄,只听人互相称呼有叫“大哥”的,不知小兄弟所说的“大大哥”,又有何深意。”
“深意那是一点也没,浅意倒是有一些。子夏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咱也只听过江湖上人兄弟相称,兄便是兄,弟便是弟,却没听见开口叫人小兄弟的,既然叫小兄弟,那小兄弟长大了,又怎么叫呢?所以子夏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而不说四海之内皆小兄弟、大兄弟、长大了的小兄弟,那是高明得很了。只是你既然称我‘小兄弟’,我叫一句大哥,自然就显得不够恭敬,那也只能礼尚往来,叫你一句‘大大哥’好了。”
公子听罢不觉莞尔,心想着这人既有趣又不俗,倒和自己秉性颇合,便朗声道,“解得好!承问,在下这个惭愧得紧的‘大大哥’,草字少伯,江宁王昌龄便是。”
那少年说罢话后本正端着茶碗大口喝茶,听见对方说‘草字少伯’时也不在意,只听到“王昌龄”三个字时,一大口茶水“噗”地一声从口里喷了出来。
第7章 张巡论兵(求收藏!求推荐!)()
“你真个是王昌龄?”那人撂下茶碗,不顾茶水溅了一桌子,绕着王昌龄缓步端详起来,王昌龄与信鸿主仆二人不知他是何意,也只好由着他看。
过了半晌,那人道,“别说。还真是有点像。像,像,像。”他连说了三个像,最后点了点头,与其说他是在识人,倒不如说是在品鉴一幅画儿。
“什么像不像的。咱家公子就是江宁王昌龄。”信鸿因为野鸡肉的事情,嘴上还不肯饶人,得了间隙,便要顶他一下。
那人听信鸿说话,心中再无疑惑,也不多理会,当下便拜道,“小弟蒲州张巡,不识王大哥真容。方才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哥哥见谅些个。”
王昌龄被张巡一看一拜,早就弄得糊里糊涂,出于礼数,还是忙忙将对方扶将起来,这一扶便俯身看见张巡腰间佩戴的玉佩。那玉质晶莹剔透,流光婉转,上面雕着一个手握长槊凝视远方的武人,王昌龄心思一转,方才恍然,原来这玉佩他在京城也曾见过好友张晓佩戴,只是张晓所佩之玉,画的却是一个直言进谏的文官,当下大喜道,“兄弟,敢问尊兄可是御史台的张晓?”
张巡也不待王昌龄去扶,径自站起身来,“家兄正是张晓,早先在家,每每听我哥说诗家天子王昌龄大名,那时节听得腻了,也有些不耐烦,只等见了王大哥写的诗,才知我哥哥的夸赞只怕还少了些!张巡有福,不想今日在这里相遇大哥。”张巡说罢,又拜了下去。
王昌龄这次不待他拜的深了,便架住张巡,邀到茶桌边坐下道,“常听晓兄夸他有个弟弟是英雄少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此间得遇贤弟,真叫人心喜。”两人干戈化玉帛只在转瞬,信鸿知道,眼前这个人便是京城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张晓的兄弟张巡了。张晓官小位卑,自家公子王昌龄诗名在外,士林都以为早晚登入台阁,甚至有诗家天子的美誉,所以王张结交,外人看来大都奇怪,只是跟了王昌龄多年的书童,却肚子里明白自家公子的脾气秉性,无论高低贵贱,门第出身,王昌龄只爱结识那些有胆识才略、文华英武之辈。
“店家,可有些酒水把来与我们?”王昌龄与张巡互道行迹,二人均知对方都是往北方遍地游历而来,不觉畅然一笑,倒像是几年未见的至交好友,话到兴头,便要来个把酒言欢。
“煮好的野鸡都端上来!”张巡说罢,店家还有些犹豫,又被叫了一回,店家方才相信,小心翼翼的端了香气四溢的三大盘泽州野鸡,两盘牛肉和一壶村酿,叮叮当当放好三个杯子,各个斟的满满。
“来。兄弟。”张巡把手往裤腰上一抹,伸手撕下一只肥硕的鸡腿递给信鸿,信鸿一笑接了,两人的过节便算一笑而泯。信鸿饿得难耐,只顾吃肉喝酒,也不去插话王昌龄与张巡,只是看着二人把话漫天价的聊开。
“巡弟。你出来多少时候了?”
“嗯。时候也不多,半年,又兴许是八个月,走得久也记不得了。”张巡说道,“不瞒大哥说,在长安时家兄总是唠唠叨叨,不爱叫我出来,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我说咱爹娘去的早,怎么不能远游?他就叫我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可谁爱理那许多烦心事儿。就这样,我就又偷偷跑出来了。”张巡喝了口酒,越说越笑。
“晓兄在长安一起都好。只是对你有些放心不下,不想你竟然大老远来了潞州,在此间多久了?方才见你快马长刀,一身风尘,我还真以为遇上了山匪呢。”王昌龄笑道,实是有意劝张巡回长安。
“兄长既然惦念,我写封信回去便是。只怕王大哥口上劝我回去,心中却未必如此想,如今咱大唐昌隆盛世,比之贞观时候,我看还要强些。只是边地事多,时有烽火,张嘉贞、张说两位相爷都曾节度天兵军,处置有方,北方的突厥刚刚安稳些,这契丹和奚族便又闹起来,虽说大唐是蛮貊臣服、四夷来朝,可这东北,却不太平啊。”张巡少年直爽,一出口便道破王昌龄心意,分析北方局势又入情入理,不禁让王昌龄频频点头。
“如此说时,巡弟想是要去东北边地?”
“正是。前年突厥遣使请和、王晙大人又平定了康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