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说的是。按我说的,妹子和明和先去清河城看看,在他那里住上几日,若是有个些许不顺心的地方,那咱们立时就回来,也不在他那里受什么闲气,我自去城里找个师傅来教明和就是了,也不耽误了什么。”鲁大叔琢磨道。
“你话是那么说。咱妹子这样的人,就是有不顺心的地方,为了明和和咱们,她还能说出来不是?”
“大姐,你不用多心,清河崔氏是几百年的名门了,家大业大事情多,平常就算有个疏忽也没什么。我和明和是孤儿寡母,哪里又有那么金贵的了,人家既然愿意招去,想必也不会亏待了的。”
“妹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可是,哎!”
“大姐。这半年多来,多承你和大哥的照顾,要是没你们,我们母子还不知道流落到那里去,说不上便死在了荒郊野岭。我是个孤苦的人,你和大哥的恩情,这辈子是还不完的了。只盼着明和这孩子,日后有个出头之日,能报答你们。”崔氏对明和招了招手,“明和,你过来。”
崔明和年纪虽小,却也能听懂大人家的心事,知道母亲已经决定带着自己去清河崔家读书了,这是要和鲁大娘鲁大叔作别的意思,便撒开了小花的手,端端正正的走上前来,对着鲁家夫妇常常跪拜了下去。
“明和。你鲁大叔、鲁大婶对咱们母子有再生之恩,你日后若有出息时,纵然不孝顺你娘,也不可忘了他们。”崔氏的话听起来冷冷地。
“娘。”崔明和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坚决的说道,“我就是读书不成,一辈子没有出息,当了一个要饭花子,要来的饭,也会第一个给大叔大婶和小花妹子吃。”
“好孩子。快起来吧。”鲁大叔看着脚下这个小小的娃娃说出这般话来,心头一颤,蹲下来将崔明和扶起来说道,“明和。你去了清河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状元郎,莫说你娘和你大叔大婶,就是你小花妹子,也都要跟着你享福了。”
那日之后,崔氏与鲁大婶依旧是终日做些女工,说些前路难测、离别叮嘱的话,鲁大哥每日不论早晚也都从清河城赶回来,说些崔家大兴族学的事情,更新着一家人对于整个事情的认知,鲁大婶听得多了,也渐渐觉得丈夫与崔氏的决定,比自己要有远见的多,也就不再抱怨,平和接受了。至于崔明和与鲁小花,倒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是研磨着门外、村口、草从、树下的各种花儿和虫子。
匆匆又过了几日,到了约定好的那天,鲁大哥引着姜伯龙和一辆马车进了村子。由于事先已经通过音讯,鲁大娘与崔氏生怕离别之际有个闪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话,所有关于离别的情愫都就都已经早早道尽,到此时,却只能说些“珍重”、“来信”之类的话了。鲁小花还在拉着崔明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怕她哭闹,一家人谁都没有告诉她,这次离别之后,他与崔明和可能很久都不能相见了。
“夫人。请上车吧。”姜伯龙将崔氏和崔明和请上车,自己和鲁家夫妇交代了几句话,便坐上了车厢外车夫边上的位子。
“驾。”车夫长鞭一扬,重重抽在马屁股上,车轮开始辘辘的转起来,崔氏与明和掀开窗口的帘子,与鲁家三口挥手道别,
“妹子。去了常来信,得了空儿,我和你大哥去看你们。”
“大哥,大姐,你们多保重。”崔氏挥着手,两行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大叔,大婶,小花。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崔明和探长了脖子,远远地望着站在村口鲁家三人的长长短短的身影越来越稀薄,心中却想道,“我真的还能回来么?”
第28章 暗夜使者()
时逢深秋,沿着永济渠西岸平整铺开的万亩良田已经收割净尽,莽莽苍苍的寒夜来临时,原上就显得格外寂静而深沉。号称数百年名门的清河崔氏族人,其实大部分都不住在清河城中,而是聚住在这河之西城之南的崔氏庄园里,一年中最忙的收割期一旦过去,人们似乎能听见黑夜在平静地呼吸。
崔氏庄院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崔多福打了个寒颤,举着灯笼对着眼前的一行人照去,蓦地一呆,然后熟练的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老爷”。
“怎么不掌灯。”老爷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崔多福,而是一直走进了院子,问了一句身边的随行道。
“回老爷。这些日子官府盯得紧,博陵那边儿来信说,叫咱们小心点。”回话的正是前些日子去接崔明和母子的姜伯龙,他穿了一身皂色袍子,紧紧跟在“老爷”的身后,不想“老爷”的脚步却突然停了。
“嗯。”“老爷”仰着头望着院子上空的夜色,深深的呼吸着,姜伯龙看见“老爷”的长髯在缓缓飘动,口中的哈气轻轻地喷了出来。“老三什么时候回来?”
“回老爷。三爷派回来的人说,长安那边儿有些抹不开手脚,兴许要在耽搁几个月。”姜伯龙回的小心翼翼。
“崔颢不是考中进士了么?告诉老三,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老爷”听得有些不耐烦道。
“这。”姜伯龙心中斟酌着如何回复,一时间倒显得结结巴巴,见“老爷”看着自己,只得说道,“三爷说崔公子中了进士之后,整天在混在平康坊里饮酒作诗,不肯出来,口口声声说是要娶。”
“胡闹。”“老爷”瞪了一眼姜伯龙,吓得姜伯龙忙不迭的说“是”,“堂堂的国朝进士,居然满脑子想着娶娼家!他崔颢的前程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要脸,我清河崔氏也不能跟着他把脸丢到长安去。”
“老爷。三爷说崔公子脾气拗,使起性子来,是不管天地的主儿,怕是一时催的急了,闹开来不好看,长安人多嘴杂毕竟不比别处,还是,还是潜移默化的好。”姜伯龙等“老爷”的怒气稍歇,方才说道。
“老爷”听了姜伯龙的话,没再询问,只是愤愤地“哼”了一声,姜伯龙心中一宽,知道这事便暂时揭了过去,随即回身给崔多福使了个眼色,崔多福本来抄着手在边上伺候,立时迎了上来等着训话,“幽州来的人住在哪儿了?”姜伯龙问道。
“本来已经安排在厢房住下了,可那人听说老爷今晚会来,也不肯睡,现下还在西厅候着。”崔多福忙不迭的应和。
“老爷。这人见还是不见。”姜伯龙又问。
“引路吧。”“老爷”似已经忘掉刚才谈及崔颢事情的不愉快,轻轻昂了昂头,示意崔多福带路。
一行仆从男男女女由崔多福引着,手中各执灯笼在院落廊庑的两侧一顺排开,像是撒灯一般点亮了院落,“老爷”先去寝内换了衣裳,约莫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从寝内折回到中堂,叫姜伯龙去西厅引幽州来的客人。
“崔先生。在下戎装在身,请恕不能行礼了。”幽州来人穿了一身黑色玄甲衣,在中堂门外拱了拱手道。
“呵呵。老夫无功名在身,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将军何必客气,请上坐吧。”“老爷”将来人引进了会客厅内,待来人坐下,自己才在主位坐了,厅上已经由婢女掌了灯,一应茶点都送上来,“老爷”与来人徐徐问候了些羁旅之事,直到气氛已经寒暄活络的一团和气。
“先下去吧。”“老爷”吩咐了一句,姜伯龙、崔多福和一干使唤佣人就都蹑了手脚退了出去,“老爷”端详着“来人”,见那人满目风霜,但一脸精干之气,心道,“人都传幽州军士懦弱难敌突厥,屡战不胜,这人这般样貌,看起来倒是个英雄。”于是和气问道,“无缘未曾与将军谋面,敢问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啊。承崔先生高看。”那人笑道,“在下蔡希德,现在张大人麾下任一小校,籍籍无名之辈,将军之名那是不敢当的。”
“张幽州千里来传音信,唯独专意将军,若无过人之处,随便一人,怎当的这般重任。将军莫谦了。”“老爷”笑呵呵的夸赞着,见时机成熟,话锋一转,便问道,“不知张大人令将军来此,有何深意。”
蔡希德听问,心中冷笑道,“这老狐狸明知故问,偏叫我先说出来,直似求他一般。张大人说他爱听好话,我说给他就是了。”于是微微咳了一声说道,仿着张嘉贞的语气说道,“清河崔氏是我大唐第一名门,崔先生既是一族之长,天下人无不瞻仰。先生虽说是无意功名、寄情乡野,可文化词章,明达谋算,天下人又有哪个不钦敬的?”蔡希德见对方听得认真,接着道,“蔡某在幽州张大人帐下,就时常听闻大人夸赞崔先生才学风骨,我是个粗人,也记不得许多,不过,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是山中。”
“老爷”没料到这军汉不开口则以,说开了竟然也是滔滔不绝,听他说道“山中”,心中一时倒也想不起什么词和山中有关,心中想着,不经意见皱眉便微微皱了,蔡希德见他那样子,心想凡人终究是爱听好话,就故作惊醒地说道,“山中宰相。对,张大人说,河北的崔世烈崔先生是我大唐的山中宰相!”
“啊?哈哈哈。玩笑话罢了。”老爷崔世烈听了不禁开怀朗声笑道,“张大人才是名副其实、真真正正的宰相之才,如崔某这般乡间匹夫,如何敢当这般美誉,简直是要羞煞人,羞煞人呐。”
“呵。崔先生过谦了。张大人说了,幽州粮草的事情,整个河北除了崔世烈先生,那是无人帮得上忙。”蔡希德见时机恰好,便单刀直入,戳破了隔着两人的“窗纸儿”,借势从怀中摸出一封火漆钳住的信来。
第29章 清河崔氏()
崔世烈与蔡希德谈到几近天明,所有的事情最终敲定之后,便叫姜伯龙去内院私库里取了金穗符,又亲自研墨写了一封墨宝,一同交与了蔡希德。蔡希德得了事物,忙着回幽州交差,一刻也不肯多耽,喂饱了马,草草吃了口饭,也不愿叫人相送,径自投北边去了。
“人走了么?”崔世烈微闭着双眼,轻轻揉着太阳穴问道。
“回老爷,人已经送走了。”姜伯龙缓步进了中堂,微微向前欠着身子答道,“那人临走时说,幽州张大人答应过的事,一定都办得到,还请老爷放心。”
“不该你管事的,以后不要多听,也不要多问。”崔世烈仍不抬头,冷冷说道。
“老爷教训的是。小的记住了。”姜伯龙见一句殷勤话说多了,平白得了个冷脸,便不敢再多言多语,一句说完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老爷重新问话。
“前些日子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吗?”崔世烈睁开布满血丝的殷红眼睛问道,姜伯龙微微抬头望去,心道老爷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夜不曾休息,便疲累城这般模样。
“办好了。清河城内外,不在宗籍内的遗散崔姓子孙,一共访到三百六十七家,有男丁者一百一十六家,大都破落不堪,这里面有十三家活不下去的,几日来渐次离了贝州,还有四家,是不愿意来庄上住的。所以,现下总共得了三百五十家,已经都进了庄子,安排住下了。老爷,要不要抽空儿见一见。”
“嗯,办的不错。那四家不愿意来的,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得了老爷的肯定,姜伯龙本来心中一喜,忽而听到“不愿意来的”几个字,猛然间又提起精神来,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句,“小的知道,还是按照老规矩办。”
崔世烈的早饭用的极为俭省,倒不是因为他十分有俭德,而是最近十几年间烦心的事情太多,他已经没什么心情把时间都花费在不疼不痒的用餐上面了。一碗肉粥配上两个酱菜,一顿饭吃下来,往往还有盈余,他吃的速度极慢,这倒与牙口的好坏无关,而是他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静静的想些心事。
他担心的是整个崔氏宗族的前途。
事实上,崔世烈的担心不无道理,自从大唐立国以来,崔氏宗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左右过朝堂的大人物了,整个家族如同伫立在沉闷的暴雨之夕,始终满怀期待又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石破天惊的人物出现,等待着他能够重新光耀门楣,恢复祖先与宗族的昔日荣光。
可这种等待,已经太过漫长了,它久的快叫人忘掉,快叫人渐渐习惯了这种曾经被认为是家族最不可忍受的平庸。想想那些铭刻青史、光耀天下的先祖吧,清忠耿介雄斥魏武的崔琰、擘画典章君王智囊的崔宏、力谋兴革凌傲权贵的崔浩、铁笔著史传信千古崔鸿,无论最终的祸福生死,哪一个不是数百年过后,依旧熠熠生辉的名字,哪一个不是士人官宦提起时,都要欣然神往、满目生光的榜样。而如今呢?没有了,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崔家没有束手无策的等待,无论是求佛还是访道,卜筮还是祭祖,清河崔氏已经用尽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去调转整个宗族的命运巨轮,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没有完全白费,只不过老天爷像是开了个玩笑,把降下来的人杰投错了胎,落在了同宗的博陵地界,而不是贝州的清河城里。
一个是崔玄暐,算起辈分来,他还是崔世烈的族叔,神龙年间与桓彦范、敬晖、张柬之、袁恕己等四人策动神龙政变,废掉则天皇后,拥戴中宗复辟,可终究谋事不密,被武家毒蛇武三思反咬一口,流放古州惨死。如若当时能够彻底清除掉武家的人,或许同宗的清河崔家也能借势腾飞,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崔世烈想着,又转念到崔日用身上,这个族兄确实是个让人佩服的人物,辅佐当今圣上先后平定了韦后、太平之乱,预功元谋,首倡大义,戡剪逆党,功效卓著,危乱之际两度检校雍州,镇遏方面,足见皇上宠之深,信之重,可惜偏偏早早的就走了。
五十岁。一个朝廷的三品大员,五十岁上就死掉了,这难道真是命么?族兄崔日用逢朝廷纷乱之际,输忠义谋略于圣主,明取舍进退以保宗族,本指望他能带着崔家飞腾起来,哎。崔世烈在心底暗暗叹道,族兄一生行事临机制变,机谋诡谲,未免道德略亏,本根不固,这是天赐之人,天复收之,又有何憾?
可惜的让人叹惋,可气的让人难捱。
崔日知同是崔世烈在博陵崔氏的族兄,功名虽不高,但人却滑的很,见着中书令张说得宠,忙不迭巴结上去。崔氏家族数百年家风所推重的,向来以道德文章为第一,崔世烈一向把张说看成是难成大器的浮浪文士,所以不愿结交,倒是更看重张说的对手,干吏出身的张嘉贞,如此一来,清河、博陵两家崔氏各有在朝廷物色的靠山,还能一起走多久,那就很说了。
其实无论选择谁,崔世烈都知道,这对清河崔家来说,是一场必输的赌博,“花无千日好,人无百日红。”谁还能永远成为皇上离不开的依靠?蜀汉昭烈与诸葛武侯君臣如游鱼活水,而昭烈猝崩,太宗皇帝与魏文贞公君臣如衣冠铜镜,而文贞先逝,姚崇、宋璟是开元初的贤相,到头来,不也都罢免了么?天下间哪有离不开的君臣?崔家能做的,就是在这场政治赌博输掉之前,博一个始终有余力确保和局的根底。
这个根底就是朝廷大员背后的豪族支撑。这对小门小户来说是妄想,但崔家却还有这个资格的。朝廷既大兴科举,身为名门的崔氏族人便可借此途径,博位于京城春闱,只要朝廷和两京各地都有崔家的人做官,就会摆脱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咎全族遭难的无尽循环,从而形成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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