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仲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岳父!军中只看实力,今日我若一声不吭,明日就有人欺到女婿头上来!女婿到军中,却不是为了受这些窝囊气!今日那人我并不晓得名姓,之前也从未见过,他就敢随意在人前辱我名声!若是女婿闭了嘴巴,灰溜溜地走了,日后也不必开口了!”
陈显达叫他气笑,深深呼吸几下,强将溢满胸腔的怒气压抑下去。他干脆将马扎安在李李永仲身边坐下,苦口婆心道:“若是别个,仲官儿你自管说!你家岳父还算有几分薄面。但今日这人却不同其他,是侯军门的族侄!实打实的悍将!虽然如今是个把总,却颇受侯军门看重!你今日得罪了他,在侯军门处恶了名声,却不值当!”
“若我今日吞声咽气,就是在兵士面前自灭胆气!”李永仲沉静地开口道:“岳父,难道侯军门夸赞女婿几句,女婿便能百战百胜么?难道军门视女婿为仇雠,女婿就会屡战屡败么?必然不会!若胜,是咱们比人家强;若败,则是咱们比别人弱!和军门有甚关系呢?今日因为那小人是军门的同族,我就得避道,他日遇上军门的儿子,难道女婿还得将军功拱手相让?”
他站了起来,冲陈显达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便要宵禁,女婿就先回营。今日之事,劳烦岳父记挂。”李永仲说完行了一礼,掀开帘布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显达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婿的背影消失,良久才不知什么滋味地低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被挑衅这件事基本没有改变丁队的节奏。他们依旧维持着一贯的生活作息。不过为了谨慎,李永仲还是宣布兵士不得单人出行,每次出营至少三人以上。也许是防备得力,也许是对方不打算将此事闹大,这件事看似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大阅之后李永仲果真顺利晋至千总,不过差遣却未变,依旧是丁队队官,不过是饷银禄米多了些罢了。显字营的军官心中不论作何感想,面上却都周到热情地过来给李永仲送了贺礼,说了声恭喜。李永仲亦趁一个休息的日子,在毕节最好的酒楼叫了一桌席面,请同僚们吃了顿饭,算是还了人情。此事之后,果然许多人说李永仲颇为识趣懂情,连带着显字营其他几个队和丁队走动都多了些。
七月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原本有几分安静的局势忽然紧张起来。粮秣兵器甲胄从各处源源不断地送至毕节,各处粮库仓房处民夫日夜不停忙碌。往日三日一操在上官的命令下变为日日出操,兵士们在军官的呵斥声中战战兢兢地练习长枪,腰刀,长牌短盾,弓箭,火器——三眼铳,一窝蜂,鸟铳,虎蹲炮,甚至还将车炮营拉到城外,演练了一回红夷大炮!即便其余明军在营盘里头,亦是被炮声震得血气翻涌!
李永仲眯着眼睛,望向那烟尘腾起的方向,神色平淡。其他人多是面带敬畏之色,还有些没有见识的愚昧之人嘴里念叨“这必是雷公爷爷下凡了!”一面就要跪下叩头,其他的兵士虽不至于此,但不少人脸上亦是一片赞同之色。
丁队的兵士几乎日日都要练习火铳,虽然不甚惊奇,但仍旧对火炮的威力啧啧称奇。他们平日所用的火铳哪怕在整个世界来说也算一等一的军。国。重器,平时施放时也是震耳欲聋,但是和火炮比起来仍是多有不如。
“厉害啊!”不少人都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和同伴窃窃私语:“咱们也不算没有见识,不过这放炮倒真是头一回见!我记得从前去成都府时候,依稀是见过那城头上放了几根粗笨的黑管子,瞧着不起眼,没想到一放起来,声势却骇人!”
“这算什么?听说辽东那儿的车炮营才是厉害!俱是最新式的红夷大炮!还是从那叫甚蚝甚么镜的地方传来的!厉害非常!”
此话出口,便有人不服道:“再厉害,能有仲官儿厉害?不过是咱们没做罢了!往日里官军不也嚷嚷火器之利甲于天下么!?现下一看,却十铳九哑!”
刘小七在后头听说得不成样,脸色一沉,几步上前将那几个说得热闹的兵士一把揪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道:“平日里练不到本日便喊叫疲累!现下让你们歇一歇,却一个个的忙着扯皮吹牛!依我看,却还是练得不够!你们!今晚突刺三百下!”
见哨官动了真怒,兵士们不敢再说,一哄而散,俱是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那火炮厉害却看不着,刘小七这个哨官却是正管,再撞到他手里,恐怕就不是三百次突刺能了结!一时间不用什长催促,兵士们越加卖力,校场之中,到处一片呼喝往来,兵刃相交的金属之声!
第三轮炮声又响了起来。李永仲听着和后世大型烟花燃放时差不多的声音出神。他在富顺时,虽然私下敢自己搞点火铳铁甲之类的,但火炮这东西倒还真没捣鼓过。
李永仲能找到几个私造火铳的匠人,但却没法子找私铸火炮的工匠——这年头铸钟的匠人和铸炮的匠人往往没什么分别,偏偏这一种人被官府控制得很严;另一方面,因为边境连年的战争,顶尖的铸炮师早已被搜罗到北方,专为辽东战事服务。李永仲心不在焉地听着炮声,一边盘算着现在也算有了一个正牌子的官身,以后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开展些新的“军事技术课题研究”,一边想着时机成熟,果然还是要单独领兵出镇,免得种种擎肘才好。
他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候,陈显达却随着诸多同僚站到总兵官侯良柱的中军帐内。上回的缴获首级虽说已经报功,但赏赐一时半会却无法下来。陈显达虽说估计自己的本官应该能升一级,但现在到底只能同其他的千户或参将站在队尾,险些连侯良柱的声音都听不到。
“自从咱们离开四川,来到毕节一地,到如今三月有余!”总兵官侯良柱的声音传到陈显达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这几个月里头,儿郎们扫荡周遭,现下毕节至大方一线,诸苗宾服,百姓安居,但奢安二贼却坚拒王师,妄想割据!天下莫非王土!如今朱制台代天巡狩,发下将令,如今咱们就将要毕其功于一役!”
“现在奢贼自称四裔大长老,号伪梁王,安贼号伪大元帅,分兵把守陆广、鸭池、三贫各要害,另派兵直扑贵阳!现在林兆鼎总兵自三贫进军,副将王国祯自陆广进军,刘养鲲自遵义进军,说到底,就是要将二贼从贵阳旁边赶到咱们的网里头!这一仗能不能胜,还得着落咱们川兵手里!”
“这仗到底要如何打法,本将告诉你们——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赢?——现在,也不知道!本将只晓得,咱们川兵,质朴敢战!悍不畏死!都说狼兵悍勇,但本将却要说,狼兵惯打顺风仗,只要咱们扎住脚,沉住气,大家伙儿一根绳上使力,奢安二贼本次定能死在咱们手里头!”
“从明日开始,五更造饭,六更操练!各营俱要尽力!自明日始,枕戈待旦!各营禁走动,禁呼叫,禁克扣,禁懒惰!若有违反,军法须不留情!堂下诸将听好,务必给本将打起精神,安心操练兵士,熟悉军械,演练阵型!”
“诸将!咱们沙场搏命,刀口舔血,为的是甚么?本将告诉你们,上为天子朝堂,下为封妻荫子!自天启二年到如今,奢安二贼肆虐西南整整七年!咱们虽是客军,却也是为着川民打这一仗!当年奢安二贼险些攻下成都!虽说最后被咱们如同赶死狗一般赶回了贵州,但这也是扇了咱们川兵老大一个耳光!现下,雪耻的机会来了!若到时候让黔兵抢了先,本将的脸皮就要丢得干干净净!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本将记号了,奢安二贼,死,是川兵枭首!活,是川兵活捉!咱们要让天下人知道,这西南一地,只有川兵才是一等一的强兵,一等一的好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战(1)()
明军厉兵秣马之时,远在鸭池城中一棟灰扑扑的不起眼高脚木屋中,炎夏之中依旧阴冷沁人,几个赤脚裹缠头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下,投射两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说动几个寨子,几位头人都很是信识你,虽然你是汉人,但宝翁和查哈头人却当你是兄弟,为你引见我们的族人!”阴暗的正堂当中,火塘缓慢地燃烧,而坐在正中头缠青蓝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开阖间就有阴暗幽深的光一闪而过。
他幽幽吐出两个青色的烟圈,隔着火塘看了一眼盘坐在草垫上的客人,又低头从大竹烟筒里头吸了口烟,平心静气地再开口道:“不过梁王既然说你家将军是彝家的客人,前时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计较。”隔着青幽的烟气,中年人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脸上转悠,又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阴恻恻地开口道:“不过,阿二,死了那么多族人,你竟然还敢到我彝家的地盘上?年轻人,你说元帅我该夸你有胆子,还是该说,你不够聪明呢?”
客人声调怪异地笑了两声,浑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烟,熟练地吐出两个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帅,不要当我阿二是吓大的。当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赔了个一干二净。当日若听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宝翁和查哈二位头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拿命给他们铺出来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彦手下所谓的几大元帅之一,负责镇守鸭池、三岔的防线。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结,但遵义、陆广、鸭池、三岔一线依旧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万精锐兵士,俱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为进攻赤水的计划中,他必定是全军先锋,谁知梁王却要他守卫后方。这个命令让这个自视为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将不满至极,而这个不知走通哪里的门路,被梁王塞过来的汉人无比奸猾,若依着阿蚱怯,就要干脆把他一刀了解,省了麻烦!
这个汉人就是当日的二哥。当日他单身一人从明军与李家护卫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又辗转许久方才回到将军身边。原本他以为这次辜负了将军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责罚,谁知将军却对他温言安慰,又派下重任来!
二哥自此对将军死心塌地,大热的天气里冒死穿越明军防线,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联系,而自任梁王的安邦彦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计划,不过也有言在先,现在手中兵力还有富余的只有负责防守鸭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帅,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执,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说服他,否则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过是个泥地里挣出来的人,烂命一条,若元帅看我碍眼,利索砍了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在这之前,阿二我还是想让元帅听我说几句。”二哥将烟筒放下,旁若无人般提起挂在火塘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为他倒满。这才重新坐下,拿起烟筒嘶哑着声音慢慢开口道:“此番梁王点兵,十多万大军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杀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梁王便说了,日后凭功劳说话,元帅,照着汉人的话讲,自来军功最大,但这军功里头,又有不少讲究。”
阿蚱怯的眉头一跳,一双满布老茧的手在烟筒上摩挲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汉人就是诸多讲究!这功劳就是功劳,难道还要分个大小多少?!一个脑袋能砍成两半么!”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帅,军功之中,有斩将夺旗之功,有登城陷阵之功,有守土卫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劳中,首级缴获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将后路守得如铁甲一般,但论功之时,依旧比不过那些阵前搏杀的好汉子!”
“阿二我素来听说,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儿却死在榻上,便是全家耻辱!现在梁王用兵,正是好汉子,好军将崭露头角的时候,元帅请想,此战过后,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跃而上,屋里婆娘穿金戴银,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畅快的青砖明瓦三进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唤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却住在吊脚楼下,同猪猡睡在一处,吃在一处!遇到贵人,跪在烂泥里,抬头就是一顿鞭子!”
“若有战功,梁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是奴隶,也能当个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几口烟,一点一点地缓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烟雾当中若隐若现,连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微妙:“奴隶娃子,要想过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着背,心底冷笑几声,却对阿蚱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加赞赏。他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这个道理!那山上的良田离不开笨牛,屋里的金银离不开好汉,若是低贱的奴隶想成事,就要有一个高贵的主人!元帅,你如今领命镇守鸭池并三岔二地,这里关系到梁王大业,必然是不敢轻离的。但好汉的儿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帅,难道你不打算让孩子们出门见识见识?”
阿蚱怯的脸色显出几分微妙出来。他眼光沉沉地看着对面那个似乎一脸坦然的汉人,再开口时话里就多了几分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客气:“我的孩子们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负职责。阿二,你说这么多,还是想着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这些虚头,老老实实说,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二哥冷笑一声,话中慢慢渗入引诱:“城镇头的金银财宝不是好处?奴隶女子不是好处?这回借兵,我阿二一应缴获不要,全都给元帅!这就算是我同我家将军对元帅的诚意,只是有一样,我虽不要女子,却要青壮!元帅先莫急,”他朝对面眉毛一立,眼中凶光毕现的阿蚱蜢怯道:“梁王此战,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里的汉人何其多?元帅,彝家人多少?汉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财帛才是安稳!我们将军分得青壮,却不是拿来如猪牛一般做活的,这是要当大用,日后也是梁王的一个助力!”
阿蚱怯盯着他,似乎想从这张镇定的脸上看出几分蹊跷,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发现。中年彝人吸了几口烟,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家那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脸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体,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猛地睁开,对面的阿蚱怯犹自久沙场,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一仰,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有几分恼羞成怒,却见对面的二哥又恢复了方才的神色,只慢慢说了一句:“我家将军是应命之人,天下日后的主人,明狗惧怕将军,故阿二我也不能随意乱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但梁王却是信我家将军的!元帅,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梁王吧?”
“哼,”阿蚱怯从鼻腔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将此事当做没有发生一般扔在脑后。他伸出一张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这个数字!你若是同意,就带走人,粮食却要你自己想法!”
“元帅恁般小家子气!”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讨价还价:“粮食自然是我们应承下来,必不会让元帅吃亏!但这一千人却实在少了些,将军这番要做大事,我们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马,俱是好汉,元帅出一千人,却实在没有气魄。”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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