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声,咳嗽两声,气喘连连地对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儿,你过来,跪下。”又低头对乍然色变的长子说:“你也跪下,听着。”
李永仲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床边跪下,李永伯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摆也跪了下去。
“我只说两件事。”
“一,按理说,家业该传给我的长子,但我李齐一生奔波辛劳,最后却愧为人父,伯官儿,担不起李家这副担子,他担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计,”李齐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对着几位族老道:“今天,你们忝为族中长辈,就给我做个见证。”
他硬撑着不要倒下,只对李永仲道:“你要照顾你的哥哥,要挑起家里的担子!”
李永仲神色不变,硬邦邦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腰干脆地应道:“是。”
李永伯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阴沉地滴水:“老头子,你真是那杂种的好爹!”一指仲官儿,“他算什么?一个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亲儿子!”他在屋子里来回走,脚步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气,最后竟是转身朝床上的李齐扑了过去!
屋子里的人万没想到如此变故,便是王焕之,也是一声惊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爷没挨着父亲的被褥,就已经被二少爷仲官儿一脚踢了出去!
第五章 送终(完)()
比起年近而立个头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爷仲官儿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条似地长,身形单薄,很难想象他能一脚把李永伯踹开八尺远,踹成个滚地葫芦样。而后又往前一站,顺势踹了重又作势想要扑上来的李永伯第二脚。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是见惯了李永伯张扬跋扈的样子,在富顺镇上,李家大少爷威名远播,李家的仆役没有挨过伯哥儿打的也少。但仲官儿?他那性情,往好里说,是温文尔雅,往坏里说,闷头闷脑,两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
但就在刚才,一贯不声不响的仲官儿差点一脚把他那个惯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紧跟着还上了第二脚,让他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屋子里的人,除开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几个族老并王焕之,除开盐师爷不算太意外,其余人等皆是一脸目瞪口呆,房间里一时间倒安静下来,只余病人如破烂风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复转身拍抚了两下父亲的胸口。李齐一口接一口地喘气,死亡对他来说近在眉睫。刚才发生的闹剧已经无法再让他有所动容。他嘶声裂肺地咳嗽半晌,却只是转头看了长子一眼,然后就转开头,再也不肯给瘫在地上的李永伯半点眼光。
李永伯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切都和谋划里的全部一样。原本他以为只要他带了几个族老并长辈来见父亲李齐,便能立时将那小杂种给逐出家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要费上些许功夫,便不曾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
小杂种将他一脚踹翻,身上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后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为他人口中笑谈,李永伯便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这小娘养下的杂种!但他毕竟没有蠢到头,平日里李永仲对上他总要退上三分,今日怎么如此大胆!?几个族老,在他面前没口子地赌咒发誓,道定要一正家风,现下却缩了卵子!还有,老头子平日里对他说如何爱重,现在看来不过全是一片假话!
今日之事,日后他李永伯定要个个奉还!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且让那小杂种得意,暂待日后!李永伯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自己一个沉默无语地爬起来,又下不了狠心舍不得走,最后独个儿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里的一片死寂最后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头弯腰一路小跑至李齐床边,正要附在他耳边禀报,李齐止住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如今家里一切事务,都跟仲官儿回禀了罢。”
李三忠掀起眼皮,惊疑不定地看了李齐一眼——不想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里,他心底晒笑一声,面上仍旧一片漠然,并不随便答话。
大管事不敢耽搁,他在李家干了几十年管事,从最底层的外门管事到如今总领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脑子比旁人多转三圈的聪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怂眉搭眼立在边上的伯哥儿,站在主人翁床边的仲哥儿——他不敢耽搁,立刻转向仲官儿低眉敛眼躬身道:“陈老爷到了,如今门上的小厮正领着他过来。”
李齐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原本灰白枯涩的面皮上也浮出病态般的血色来。他猛地一挥手,“快请陈老爷进来!”他勉力提高声音,又是惹得咳嗽连连,李三忠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缓过气,李齐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一会儿,你什么都必得应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为着今天他隐忍数年,自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但李齐说得郑重,他本是濒死的人了,现下却硬撑着竟然在床上坐直起来,只管死死盯着幼子。仲官儿并不曾听过这所谓的陈老爷,但见父亲的样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细地应了下来,道:“我必听的。”
王焕之眼神异样,如今的局势比他们之前想的更要简单,原本里他们以为大少爷李永伯会狗急跳墙,借了李齐的名义对李永仲下手,但显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而李家数十年的当家人也并没有临死糊涂,现在局势一片大好,显然用不上他们订下的种种。
但如今突然天外横空出世一个陈老爷,盐师爷王焕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从不曾听过李家有什么交往过密的陈老爷,心下暗道:“这必是主人翁留的后手了。”
夹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着素白灯笼在前头给客人引路。陈老爷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笔挺,两道浓眉直入两鬓,刀削斧凿般的英武样貌,年纪却不算得轻了。大管事一个厮从不要,亲自执了灯——李三忠伺候李齐数十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和这位陈老爷打了个照面,李三忠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人,该是吃军粮。
两人俱是男子,脚步极快,不过些许功夫便到了李齐居所之外,李三忠低声对客人道:“陈老爷稍候,容我与我家老爷通报些个。”
客人低笑一声,道:“不必如此,我与李兄交情深厚,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将房门嘭地关上,竟是把他这个李家大管事给彻底关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没有进去的意思,现在倒是遂了自家心愿,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没有偷闲的时间。
屋子里的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名为“陈老爷”的客人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床上的李齐像平添了三分气力,竟是扶着李永仲的手要挣起来,他眼神晶亮,声音就像从嗓子的最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哑和激动:“陈兄!”
客人疾步上前将李齐一把按住,浓眉紧锁,又将李齐按回床上,又拢了拢被子,方才在床边坐下,端详半天,陈老爷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声沉重:“你我数年不见,今日总算相见,却未想你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人总有一死。”李齐咳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顺了气,他豁达一笑,“我倒是苟延残喘了许多年,不亏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会,李齐一幅坦然,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良久客人才沉声开口:“如今,我也不说什么虚话,当年我全家托赖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时辰不多,叫了我来,想必是要有所请托。”陈老爷按住李齐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不论哪样,都应了你。”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李齐哆嗦着手向边上摸去,李永仲赶紧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这是我的小儿子仲哥儿。”李齐大喘了几口气,并不看幼子,只诚恳地对陈老爷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儿,家业不会倒,他哥哥纵有怨言,但仲哥儿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陈老爷谨慎地问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问你,仲哥儿是不是个好孩子?”李齐丝毫不肯放松,只向客人追问:“你说就是了。”
陈老爷转头看了仲哥儿两眼,仲哥儿也随他看,只稍低了低头,避开客人过于锐利的视线权作礼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转回去同李齐讲:“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真养下个好孩子。”
李齐闻言满脸喜色,他连道了三个好,说:“陈兄,最后一次见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后分别之时,我听你说要给闺女买花戴?”
客人似有所觉,但他个性坦荡,仍颔首道:“小女尚未订下人家。”
“那如此,我为仲官儿订下你这门亲事!”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毫无来由地在众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记。李家几个族老暂且不说,王焕之脸色骤变,仲官儿曾他们商议待出孝后再向某家提亲,取的是对方小门小户,没有掣肘,但现在李齐此举可算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李永伯眼里迅速飘过一阵喜色——他媳妇的娘家是富顺镇上最大的粮商,便在整个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这岳家,实在看不出半分富贵——连个跟班跑腿都没有,便知道是个没家底的,更兼之前听说李齐救了他们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爷在心底狂笑,小杂种这个岳家,怕是半分都帮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着急的王焕之,还是暗地欢喜的李永伯,暂时都只能看着李齐吩咐仲官儿跪下给他未来岳丈磕头,又取下贴身玉佩给对方算是文定之物。陈老爷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应下了李齐的请求,又将仲哥儿扶起,扭头对李齐说:“我看他是个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儿定是够了。”
却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脸色平静,嘴角含笑,双眼却已经合上。
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换上了丧服。
第六章 前尘()
从成都府一千两银子换回的半身玻璃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少年人的面孔。
眉毛平直,眼珠子像盛夏时节紫黑的葡萄,嘴唇极薄,也许是近些时日太累,两颊上的肉往里陷了下去。脸上带不出什么血色,倒和身上本白的麻布孝衣相衬。
李永仲有些恍惚。
镜子里的脸,从不熟悉到熟悉,身遭一切事务,从陌生到得心应手。
从他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不同于自家雪白天花板的旧式屋梁开始,李永仲便知道,自己于前尘再无半点关系,不知究竟是神佛垂怜,或者是来自未知的力量,总而言之,他从四百年后的一个成年男子变为明末川东小镇上一个盐商家的幼子。
童年时光难捱。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父亲谈不上多么慈爱,但也从未苛刻于他,那个大他许多的大哥有的,他也不少半分,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齐更爱长子,对待幼子不过泛泛。
而他更知道,明末乱世不远,这偏僻的川东小镇,现在的世外桃源,许多年之后也会化为血池炼狱。而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救不得天下,救不得苍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但这实在太难。他只是一个盐商家不受重视的幼子,而这个富顺场上所谓一等一的大户人家,放到成都府便得夹起尾巴,更不要说整个天下——明末其时商业活动已经相当发达,九边晋商,徽帮商号,哪一个不是明末商界的庞然大物?想以一介川东盐商的身份在未来的乱世中活下来,李永仲看得明白,依靠他那个将成朽木的爹不成的,那个只晓得眠花宿柳寻欢作乐的大哥更是妄想。
他只能靠自己。
富顺镇上都说李家小少爷生来一双抓钱手。只是说话的人大约忘了年不满十的李永仲跟着师爷下盐井,守着管事开新井,他大哥李永伯在春妆楼给苗人女子梳头钱,他骑着滇马,坐在师爷王焕之的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学着王焕之下井,管账,招工,听管事唠叨,和狡诈入狐的对手斗智斗勇,再大些,跟着贩盐的商队上成都,下云贵。
慢慢的盐井上的挑水工,一级级的管事间有了龌蹉,就说“向仲官儿问话”,王焕之和李家得力的掌柜们更是早早投了他。他在父亲李齐面前也渐渐得用,十四五岁开始,李齐病重,李永仲就成了实际上的当家人,可笑这一切李永伯全不知晓,李永仲供着他全家吃穿住行,供他销金熔银花天酒地,耐心地等到李齐对长子彻底失望,不动声色地将李家拢在手里。
李永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白衣孝帽,和他在四百年后看到的自己全然不同。他牵动面皮笑了笑,镜中人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大管事李三忠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仲官儿,该去前头了。”
他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从镜子前离开。
李齐的葬礼办得隆重热闹,富顺的和尚和道士李家请了个遍,和尚的念经木鱼声扰得人心里发焦,香烛的味道混入湿漉漉的空气中,刺得人喉头作痒;烧纸钱的灰烟飞腾起来,将整个府邸拢在一片暗沉的,不断翻滚的雾气当中。整个头七,不管你是否亲朋故友,只要进李府给李齐上柱香,必得管一顿席面。
等到出殡那天,李府漫天飘白,十六个杠子手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发力起棺,送李府老太爷上山,沿路飞白,纸钱淹至脚踝。富顺人都说,李齐风光一生,身后事也很像样。传闻打生打死的两兄弟也规规矩矩,伯官儿作为孝子摔了瓦盆,仲官儿捧了灵位,两兄弟,看着倒还和睦。
这只不过是李家上下劝李永伯,不要在他爹的葬礼上闹起来。三太爷苦口婆心地同伯哥儿讲说:“你要忍这一时之气,搅了你爹的后事,又很好看很好听么?”
李永伯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凳子上像有尖刺他是坐不得了,左右鼻翼忽扇,恨得不行,往地上掼了个细瓷茶杯,这才泄了点心头阴火,道:“我才是大房的正子嫡孙,他李永仲算什么?一个穷秀才家出来的女人养下的小杂种,居然敢对我说要安守本分!”
自居为富贵闲人的三太爷暗暗叫苦,他承认他心贪富贵,攀附大房,但他也从来小心谨慎,关于大房的事向来是锯口葫芦不发一言,但如今李齐临死前不顾宗法规矩,竟然让幼子继承家业,正牌子的长子倒是撂到一边。
三太爷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比起十二三就是春妆楼常客的大少爷李永伯,二少爷李永仲更像是李齐的亲儿子,年纪轻轻就不可小觑,他初时接掌李家那几口老破盐井,不到三月,出产的盐卤竟和新井不相上下,李齐当时便把剩下几口新井一并交给他,半年下来,比起从前,盐卤产量竟是高了三成!那时候他不过十四岁上,如今李齐病亡,有这么个当家人,李家势头也只有更好。
但李永伯显然不会喜欢这个结果。他满心等着接掌李家,也尝尝做大老爷的快活日子,却被亲爹临死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痛彻心肺!原来那小杂种早就背着他勾连上下,盐井里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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