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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奎突地朝着李永仲猛扑上去,旁边的护卫拦之不及,就见他一把保住李永仲的腿,脸上涕泪横流,连连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你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你看在刘李两家好歹是姻亲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他死死抱住李永仲,旁边的护卫想把他拖走,竟然险些连带着李永仲一起拖个倒仰,最后还是李永仲自己站稳之后示意护卫停手,他俯视着哀嚎不已的中年男人,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讥嘲的微笑来,轻声开口道:“刘家舅爷,你说要是我爹泉下有灵,知道你这个好亲家图谋他一个儿子的家财,又要置另一个儿子于死地,他会作何感想?”
刘三奎惨白着脸,口中呐呐不能成言,半天低若蚊蚋颠三倒四地道:“仲官儿你可不能乱说我哪里是图谋伯官儿的家产你这是要找借口杀人”一边说着,一边人却已经瘫倒在地上。 ,
李永仲冷笑一声,再不想理会他,吩咐一句:“将他拖下去关好,我一会儿再理会。”几个护卫立刻听命出列,一人抓住一边,将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刘三奎合力拖走,刘三奎自以为不幸,心中大恐,谩骂哀嚎不已,最后护卫烦不胜烦,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耳光方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永伯满脸呆滞地看到此处,他一向最是信重舅舅,但刚才李永仲却说刘三奎图谋他的家财,他听了浑身上下如同被九天轰雷劈了个外焦内麻,心中呐喊这是李永仲对舅舅的污言,但刘三奎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面上不信,心里头却着实已经相信几分。
双腿一软,李永伯跪倒在地,面无表情,双眼无神,此人嚣张一世,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看在李永仲心中,可恨可悯交杂在一起,最后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风声尖利,桐油火把在夜风中被撕扯出各色形状,刘三奎的嚎叫渐不可闻,校场之中,护卫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谁都知道,这场兄弟之争,今日终要落下帷幕。
李三忠和王焕之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一来,这是李家的家务事,他们有主仆之别,容不得开口议论;二来,两人都觉得同李永伯已经无话可说。当李三忠晓得李永伯竟然串通了山匪想要谋害李永仲的性命时,这个看着两兄弟长大的李家大管事只觉心内一片萧索。但此刻李三忠却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王焕之看他神情,顿知不好,赶紧一把拉住,低声开口道:“你这是要发哪门子的疯!?”
“你放手!”李三忠亦是压低声音,只是掩不住其中焦急:“仲官儿不能杀伯官儿!再如何说,伯官儿是他亲哥哥,是老太爷嫡亲的儿子!仲官儿杀了他,以后要遭人戳脊梁骨!”
但不管他们如何想,李永仲已经抽出了身边护卫的腰刀——积年的铁匠仿着滚刀的样式精心打造,刃口锋利。他将手柄稳稳握在手中,朝着李永伯步步行来。李永伯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本想说几句硬气话,但却发现喉咙发紧,口中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轰隆隆不知所语,正在彷徨无计时,觉得裆下一热,他不敢相信地低头一看,从裤裆处浸出水渍,竟然是尿了出来!
第六十四章 相煎何太急(2)()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尿臊味道。护卫中间隐隐骚动起来,被人为压低的调笑声从各处低低地响起,虽然立刻被带队的伍长队正等人严厉喝止,但他们眼神中不加掩饰的轻视和不以为然很好地说明了护卫们的心声——孬种脓包。
李永伯脸色先是惨白,然后渐渐从脸颊上渗出丝丝殷红的血色,很快蔓延到了额角脖颈,他呆呆地低着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裤裆看了半晌,然后语调怪异,状若疯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刺耳,不少护卫都皱起眉头,有那心软的,神色间有了几分同情,手足不安,简直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
李永仲的神色却丝毫未动,依然平静无波。不管是现在的丑态还是现在闹剧一般的做派,似乎没有什么能影响他。他在李永伯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佝偻身体的异母兄长,抿紧嘴唇,倏地高高举起了腰刀!那锋锐在火光映照之下,精钢冷硬的铁灰之色一闪而过,就仿佛霜雪凝结铸就!
李三忠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岁数虽比李齐小些,但也是过了知天命的的年纪,李家兄弟俩都算是他看着长大,虽说之前一直看不出更亲近哪个,但实则他自己知道,他跟李齐一般,更看重李永伯这个李家大房的嫡长子,却也和李齐一样,对李永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死心,选择跟随李家这一代名正言顺的家主。但这绝不是说,他能对李永伯的死亡无动于衷。
王焕之脸色沉重,他轻叹一声,悄悄避开视线,不忍再看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心中很有几分忧虑,杀兄的名声一旦背上,以后要有多少关碍!但若是叫李永仲停手,就此放过李永伯,别说仲官儿,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往日因着这个纨绔,李永仲吃了多少苦头?这次放过他,日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曲折波澜!
刀光之下,李永伯自知无幸,他纨绔一生,个性狭隘刻毒,从前在李齐身边不知给李永仲下了多少眼药,这回还勾结土匪,意欲取他性命!如今事情败露,他虽然愚蠢自负,但也晓得他同李永仲就此不死不休,哪怕日后黄泉之下,也再无相见!
一世为人三十年,李永伯贪婪愚蠢,自负狂妄之处历历可数,如今看似死到临头,他却有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冷静,脸上还怪异地扭曲几分,但却垂首闭目,等死而已。只是他等了许久,那长刀却始终不曾落在颈上,正在疑惑之时,只听“唰”地轻响过后,顶上一松,乱发散落下来,头上发髻却已经跌落在地。
他惊愕地抬头,正看见李永仲将长刀递给护卫,心情激荡之下,疑问脱口而出:“你竟然没杀我!”
李永仲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古人以发代首,你固然罪恶多端,我却不想杀兄。”他自嘲一笑,垂眸道:“明日一早,我使人送你和山匪一道去县衙,世上自有国法,我便不用家规。”说到此处,李永仲朝李永伯轻蔑一笑:“说到家规,以你的行径,我自会上禀宗族,将你逐出家门。李家族门里,不留弑亲的凶徒。”
李永伯的脸色随着李永仲的话一分分无可挽回地白了下去,等他听到李永仲说要将他逐出李家时,满腹恐惧愤恨之情终于压抑不住,爆发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就要合身向李永仲一扑,不过这回护卫早有防备,手疾眼快将他一把抓住,胳膊扭到身后,他却跟失去痛觉一般,只顾扯着嗓子反反复复地将弟弟的名字嘶声吼叫:“李永仲!李永仲!李永仲!”
其中的凄凉哀伤,犹如杜鹃啼血。
“将他押下去,好生关押起来。”李永仲脸上漠然,将那群惶然不知所以的土匪一指,淡淡地道:“明天一早,和这群山匪一起押往富顺县衙。”
他仿佛对那些凄然的求饶,含血愤天的谩骂充耳不闻,跟倦极似的勾着肩背,低低地咳嗽一声,轻轻挥手示意,训练有素的护卫们便立刻行动起来,只是片刻,方才满满当当的校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列队站立的青衣护卫。李永仲看着火光之下一张张坚毅朴素的单纯面孔,巨大的荒谬感却在心底不断翻腾滚涌。
“李永伯是我的血脉亲人,他却处心积虑地想要我死。我连亲哥哥的贪欲都没法阻止,却妄想翻转这个乱世?还是说这个世道,只能人吃人,才能挣扎求活?”他越想越觉得绝望,心中躁郁愤懑之数不可述说,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镇定下来,却有一股巨大的激愤,在他脑海之中反复拷问:“杀人以求自卫,难道是我错了?我从未想过来此,却被老天爷抛到这里,难道是我错了?我自降生就是李家人,为此努力求生,难道也是我错了!?”
李永仲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他恨不得指天唾骂:“错的不是我!是这个吃人的世道!这世道逼着好人去死!这世道从来只听恶人笑,从来不闻好人哭!我若是不挣不搏,今天死的就是我!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去死,那就只能痛痛快快去求活!去把这吃人的世道掀个翻转!”
那些一直缠绕在李永仲身上的萧索离群之色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忽地往校场中高台上一跳,站在台上,俯视这群英勇朴实的护卫,放声吼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事做人,却有人要断我们的生路!”他觉得今晚胸膛里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直要大吼大叫,方作发泄:“李永伯勾结土匪,要害人性命,他该不该死!?”
护卫中间虽然有人懵懂,但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晓得如何作答:“该!”
“这世道,”他突然将话语一转,“若有人举着道德名声,要逼你去死,”李永仲逼视台下众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去不去?!”
“不去!”
“若有人自恃人强马壮,就要骑在你头上拉屎屙尿,你愿不愿!?”
“不愿!不愿!不愿!”护卫们似有所觉,脸色激动起来,原本有的疑惑在这一个个问答当中被粉碎殆尽。这些人,都是李永仲从苦海当中亲手一个个拉拔出来,年轻的家主所问所说,都是他们曾经的现实,被人所辱,为人所轻,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些苦力的性命微不足道,贱如草芥!
“若有人觉得你身份低贱,看不得你有饭有衣,想着来抢来偷,怎么办!”
台下忽然迎来一阵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静默。片刻之后,有个沙哑的,古怪的声音打破沉默:“杀了他!”这声音饱含杀机愤怒,这是只有遭受无数折磨的人才能吼出——刘小七额上青筋绽起,他眼含热泪,以此生最大的音量放声嘶吼:“杀了他!”
这就像一个开端,越来越多的声音仿佛是为了响应他,也仿佛是为了不堪回首那些曾经的苦难,天地之间回荡起震耳欲聋的答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曹金亮站在队列当中,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才能将意欲冲口而出的嘶吼锁在胸膛当中,他又是恐惧,又是有几分不明不白的雀跃欣喜。这个来历成谜的年轻人不得不默念自小学到的圣人之言才能勉强保持平静,但最后,祖辈遗留在骨血当中的血性让他将一切所学抛到脑后,只是尽力嘶喊,直至筋疲力尽。 miào。*bi(。*)gé,
刘三奎汗出如浆。他贴身的中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微寒的四月晚上,他竟然燥热得坐也坐不下去。巨大的恐怖让他头脑空白,一向自诩智计多端的刘三奎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那些过去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智力,财富,身份,此时统统失去了作用。他从来没有如现在一般清醒地认识到:李永仲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而他自己却以为李永仲不过是个温和软弱,有点才能却被身份所限的老好人!他痛恨自己竟然从来不曾发现这个小畜生的真面目:他明明是个狠毒果断,心机深沉的可怕人物!
门外的看守似乎同谁低声说了几句,刘三奎原不在意,但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嘎吱一声,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刘三奎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当中,浑身血液肌肉都被冻僵。他心如擂鼓地看着年轻人姿态闲适地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李永仲待同行的王焕之坐定之后,朝刘三奎微微一笑,道:“刘家舅爷,刚才多有得罪了。”
“不,不得罪!不得罪!”刘三奎被李永仲的话惊得一吓,险些从那把长板凳上跳了起来,他勉强在凳子上坐好,不敢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勾着背,垂着头,嗫嚅着嘴唇低声哀求道:“仲官儿,我有眼无珠,我猪油蒙了心,但你看在你父亲的情面上,看在过去我刘家还算为李家帮了些忙上,饶我一条性命!我保证,以后我刘三奎就是仲官儿养的一条狗!”
李永仲对他这番作态仅是轻笑一声表示回答。王焕之却幽幽地开口道:“刘老爷,我们东家见你从来都恭恭敬敬,虽然不是血脉亲人,但也喊你一声舅爷,结果你却拐着伯官儿要坏他们兄弟情谊!这事告到官府,伯官儿固然不免,你也要落得个从犯的罪名!”
刘三奎悚然一惊,差点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勉强坐好,大声喘息数下,他眉头扭曲,似乎在做什么极难的决定,半晌方才艰难地开口道:“仲官儿,事到如今,我也不说空话。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开价多少,才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一马?”
第六十五章 余波(1)()
油灯幽幽地散发着光线,灯不甚大,也因此只能照亮书桌附近。曹金亮被油烟熏得一双眼睛都红作了兔子样,暗骂一声,想起白日里同几个护卫练手打得高兴,将文书一事全忘到脑后,如今晚上不得不来赶工,也只能悻悻然地骂上几句兔崽子——他决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贪耍的缘由——然后握笔在砚池里再舔舔墨,唉声叹气地继续往下写。
“崇祯戊辰年丁卯月初八,甲队整装齐员,奉命至凌云观西南二十里无名山谷处埋伏。是日,午正出发,走山中近道,酉正初全员全装抵达无名山谷。查该谷中地势平整,合两亩有奇,四周有山为遮挡,可避风,林密草深也。甲队十火铳手,四十长枪手,伍长另带不合式短腰刀,配半胸甲,穿青布罩甲在外。”
曹金亮渐渐忘了眼睛的不适,提笔沉吟片刻,又将前头涂抹改写数字,端详片刻,这才继续落笔写道:“至埋伏地,长枪在前,火铳在后,俱以枝叶沙土覆身遮面,静候到了戌时过半,贼人蜂拥而至。”
“余暗数贼人数目,六十有余,有兵无甲,麻衣草鞋。领头者视乎一,有下属。二人一高一矮,矮者为首领,筋肉仭幔哒呶率簦孜溆辛Γ阏嫖淙艘病T羧擞泄窆9勖嫔蹋辽焦龋约袢蓟鸷笙刈裕儆辛福渲猩苏咚涠啵隳茏撸颇谖拗厣恕!
“待贼人昏昏将睡,余发箭以为信,先以五火铳先射,再以五火铳后射,往复数轮,枪管虽发热至烫手不能握持,但皆完好;长枪手以五人一伍结阵,贼人不能敌,有性彪悍凶恶者持刀上前,三人上前,二人在后预备。三人中,二人以长枪相抗,一人掩护,贼多不得脱。少有几人身手高强者,三人不能困,后二人上,终不能幸免。”
“其中有贼共五人,凶狠难制,连伤我方三人,似要得脱状,将主持枪当先,激励士气,以二伍结阵困之,当是时,将主持八尺长枪,枪风横蛮,如灵蛇吐信,连伤两人,兵士借机刺死,再以围之,余调火铳手,以火铳点杀,最后无幸者。”
“此战,贼人不同寻常。往日遇贼,一冲即散,外凶内懦,丁卯月初八日之贼,少有韧性,能稍战,战有章法,贼人之间似有默契,惜疲累惊惶,此战近乎一触即溃,个别凶蛮无损大局。”
“我军轻伤七人,重伤三人,无死者。”
“此战,杀贼三十二人,贼重伤九人,轻伤无数,走脱数人,俘十人有余,得贼首谓邓小豹,副手林大虎者,皆镇川东寨也。审之详细,另附。”
“此战,我军以五十整队伏击同等山贼得胜,我之优势在三:一则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