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如何善战也只得二十个人,那就是一场恶仗。
“我们步步为营过这么多年,辛苦劳累,不就是为了现在的局面?”李永仲悠然说道:“但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阿泰,你知道我的志向,但是我却不知道,这天下,还能不能容下我们。”
第二十章 匪患(1)()
刘大麻子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樟树边,他摸着怀里的牌九,骨制温润的手感让他心情颇好——这是前夜才从某个肥羊手里抢来的,他是识货的人,一眼瞧中了这个,连肥羊身上的玉扳指都没要。拿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耍一耍,刘大麻子寻思着等做完这单,一定要找个好地方,同兄弟们耍两把,图个乐子。
交好的刘二坐在他旁边,这个季节山里头最是湿冷,他随身带了上号的一张牛皮,铺在地上,勉强能隔绝地气。现在他怀里揣了把剔骨刀,把自己蜷成一团,闭着眼睛假寐。在义翻天这几十号人里,刘二和刘大麻子认了同宗,平时上阵也多是俩人一起搭伙,他们一个是猎户出身,一个是积年的屠户,见过血,杀过人,身手灵便,义翻天便放他们做个哨探。
这伙三十来号的山匪里有山里的猎户,不得意的读书人,营生惨淡的屠户,抗了租子的佃户,也有在官府挂号的老匪,杀人如麻的兵痞,还有两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首领是横行数省的匪徒义翻天,知道他名字的人多半都下黄泉作伴去了,他自以为义薄云天,久而久之,就传出了义翻天的名号。
赵华镇上被杀了满门的地主老财打死了还不了高利贷的佃户,结果佃户的弟弟一横心,带了侄儿到义翻天处落草,卖货郎在赵华镇几进几出,把地主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趁着某个阴雨不绝的晚上,一伙人带了梯子翻院墙,毒死了看门守户的细犬,把家丁堵在了被窝里,好不容易给儿子捐了功名有个出身的地主连同全家,被佃户的弟弟一刀一个,全都了结。最后一伙人趁着雨夜搬了地主家财,泼了油,点上一把火,把地主家几进大宅院烧了个干净,做下泼天的案子。
“你可听见什么动静吗?”刘大麻子忽地低声问刘二,他那双号称比狗还要灵的耳朵正不住地抽动,刘二没睁眼睛,他在牛皮垫子上就势翻了个身,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示意刘大麻子也伏下来,笑意就从他们的嘴角蔓延到眼睛里,声音有些纷杂的是人的脚步,连续不断的是滚动的车轮,还有更沉重一些,更清楚的,那是马蹄。
刘二朝刘大麻子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把双手拢在嘴边,按照约定的次数,模仿鸟雀叫了数声。然后刘大麻子从弓囊里摸出几支箭,用力扎在一团臭乎乎的黑泥里,使劲蹭了蹭。刘二摸出怀中的剔骨刀,他的脸上手上抹着泥巴,后方有几声鸟叫传来,他嘿然一笑,同刘大麻子轻声讲:“大爷他们上来了。”
“我去探探根底。”刘大麻子把牌九揣好,将蹭上泥的箭收回箭囊,抓起弓弯腰便蹿了出去,仿佛灵猫一般落地无声,只几口气的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打量这座看似平常的山头,黑沉沉的林子,便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分明,更何况现在的鬼天气。山路果然被几块巨大的落石堵了,不过那被人撬动的痕迹实在太明显,连遮一遮做个掩饰都嫌麻烦。
车夫把车停在山下,连同马匹一起。护卫们弃了在林子里累赘的长枪,有人用马车里摸出了只有前臂长的硬弩——这是实打实违禁的东西,夹钢的弓臂,三股牛筋拉的弓弦,三棱无羽箭,二十步之内,非死即伤。
李永仲换了身装束,他换下鼠灰的大氅同内里的靛青暗云纹的直裰,同护卫一样穿了深靛的裋褐带了腰刀,要说不同,大约就是他腰间别了把手铳。现在他看起来绝不像富顺李家那个看上去斯文得如同读书人,精明强干的年轻家主,倒是杀气腾腾,很似吃断头饭的军汉。
探路的护卫脚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何泰和李永仲一抱拳,道:“仲官儿,管事,这山上果然有古怪,道路新鲜,连脚印都没看着几个,像是刚挖出来的,潦草得很,绝不像正经的马队。”
“连做匪都不用心,”何泰听了转脸同李永仲一笑,“难怪没怎么听见名声。”
“要能叫你听见名声,”李永仲不理他的玩笑话,一边检查着身上武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怕是孟婆汤都喝了两轮。”
附近的护卫听了哄地一笑,有胆大的便刻意放低了嗓门笑说:“管事,孟婆她老人家长啥个样子?”
何泰笑着啐了一口,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连大爷我都敢顽笑了,今个儿晚上教你们吃豆饭,连盐都不给!”
如此笑了一笑,队伍忽然就静下来,蒸腾的杀意混入了雾气,天地肃杀,连鸟雀都噤了声息。二十个人悄无声息地散入了树林,三人一组,兔起鹊落,身形在林间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年轻的护卫首领紧了紧腕上的精钢护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依我看,仲官儿你还是别进去了,不过几个毛贼,万一你有个好歹,到时候才是后悔莫及。”
李永仲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把脚上厚重的黑布面棉靴换成亚麻薄底牛皮快靴,他拍拍何泰的肩膀,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别废话。”
刘大麻子躲在一棵两人环抱的猪屎楠背后,他动作极轻,连树皮上的青苔都没蹭落,屏气凝神地等待将要出现的马队。但之前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仿佛浪涛般的摩擦声。
他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慢慢地拉紧弓弦,几次生死关头给刘大麻子留下的宝贵财富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想也不想,刘大麻子猛地松手,离弦之箭飞快地往前方不远处的树丛射过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留了几分侥幸,希望只是些野兔雉鸡,怕放声一喊,惊动了这只难得的肥羊。
但刘大麻子的希望落空了,树丛飞快地摇晃了一下,黑色的人影猛地蹿了出来!刘大麻子悚然一惊,脚下使力,往地上猛地一蹬人便如旱地拔葱朝后栽去,在地上滚了一轮,他将弓箭一掷,从腰背后拽出一把幼儿手臂长的短刀,刀光一闪,便朝前劈去!同时胸腹收紧,要把示警的声音从嗓子里吼出来!
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被漆成黑色的弩箭不知从何而来,迅驰无比牢牢地钉在刘大麻子的咽喉正中,将他那些愤怒和恐惧掺杂的嘶吼全部憋回胸膛,他不由松开手捂住伤口,却没摸到粘腻的鲜血。他有些迷惑,却又迷迷糊糊地想到:“这是箭堵住了伤口,血出不来”
这是刘大麻子在世间最后一个念头了。
短刀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半点声音。跟在短刀之后倒下的,是刘大麻子高大干瘦身体,将要落地,却被人扶了一下,轻轻放到地上,响动绝不比一只兔子发出的大。凶手回头做了个手势,会同赶上来的同伴又一起消失在树林中。
二十个人,三人一组的护卫多用匕首弩箭,很快就将土匪们放出的眼线一一剿灭,这对他们实在算不上难事,更加险恶的场面他们都经历过,对付如今这一伙不入流,半民半匪的山匪,即使不是手到擒来,也算杀鸡用牛刀。
义翻天心惊肉跳已经有一会儿。两个眼线是联宗的弟兄,一向机警可靠,但是这次在传声给兄弟们让他们赶紧出来埋伏之外,便再也没有动静了。三十多号人散在林子里,就跟撒胡椒面儿一样,东一点西一点,藏在树丛里,连人都看不见。义翻天身边只有一直跟着他的几个老兄弟,现在脸上也沉重得很。
“义爷,这味道不对啊。”叫赖虎头的土匪脸上有道从左眼角到右脸颊横贯的巨大伤疤,看着委实丑陋凶恶,但是性子却极谨慎。他看看周遭阴沉沉的树林,心里发毛,小心地凑到义翻天耳边嘀咕:“这往日里,现在大家都杀作一团了,但是今天怎地这么静!”
皱皱眉头,义翻天低声回他道:“那肥羊拉着车呢,这路又窄又烂,这些天还下雨!怎么能走得快!”说到这里他肚里就是一团火,又骂道:“叫你们上上心,好好开路,没一个听我的!”
赖虎头涎着脸小意讨好,又叫苦,又不忘给自己洗白:“义爷的话谁敢不听!但路实在是太难开了!这可不是庄稼地,一铁锹下去只能铲个土皮,那铲子又只得几把,兄弟们拢共才几个呢?能开出这条路,实在不易了!”
听赖虎头说完,义翻天没好气地啐他:“当我不知道呢!你们几个连锹把都没摸几回!全靠新入伙的兄弟支撑,我常跟你们说,要做大事,便得吃苦!可见没人听我的!噤声!”这个山匪大头领脸色难看,他像是自言自语道:“一点声气都没有!说不得,今天我们兄弟一个不好就得交代在这儿!”
第二十一章 匪患(2)()
孙田放缓自己的呼吸。
精钢打造,份量沉重的弩弓被他平稳地握在手里丝毫不动,特意漆黑的弩箭连同三棱箭头都是黑色的,尤其适合夜晚和阴暗处的偷袭。弓弦已经挂上了悬刀,他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能让六寸长的弩箭在二十步内准确地射入目标的任何位置。
同伍的周三向他丢了个眼色,朝不远处的围成一团的人影指了指,意思是现在就动手。他趴在孙田左边三尺远的地方,也端着一模一样的弩弓。唯一的不同也许只有弩身上的编号,孙田是甲字十六,而周三则是甲字十八。甲字十七的弩弓在同伍的陈定手里,孙田猜他就在附近。
孙田缓缓地摇摇头,示意同伴不要轻举妄动。刚才那处只得三个山匪,但这里足足有五个人,弩箭只能用一次,之后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之前捉了一个活口,审了几句知道山匪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孙田相信这伙人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穷鼠噬猫,何况这些人中很有几个亡命之徒,若是给他们偷了空子逃走,必成祸患。
林子潮湿阴冷,孙田看见那几个人终于耐不得快要冻僵骨头的湿冷,借着树木的遮掩站起来小心踱步,他们低声调笑的声音像水波一般传过来,孙田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肥羊酒银子窑子”
稍远的树丛里突然横生出一支突兀的树枝,毫不起眼地,就像被鼠雀摇动那样轻轻挥了三下。孙田舒了口气,他转头对上周三的眼睛,同伴翘起嘴角,把弩弓瞄准最靠右的人影,他把头扭回来,为自己选择了最左边的目标——孙田甚至能看见对方的直裰不甚合身,因为太过宽大,这个貌似忠厚农人的山匪将摆缘掖在了腰带里,露出了一条艳红肥大的裤子。
树枝指向了中间的男人。孙田按照队正教导那样,竖起弩弓的望山,屏息凝神,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扳机,他轻轻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却比这坚决百倍地下扣,悬牙立刻下收,三股牛筋绞成的弓弦瞬间将箭矢射向他的目标。比他稍微快些的是周三,孙田的箭刚刚射出,最右边的男人已经捂着闷不吭声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紧随其后的是孙田的目标,他们中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
那树枝晃动之处,猛然跳出一个人来!陈定咬着牙,面颊上横肉抽动,他没用腰刀,而是倒持了一把匕首,顺手扯了一个吓傻的山匪,匕首往脖子上横刀一抹,血立刻飙出尺高!他就地一滚,眼睛看也不看,匕首用力往上一拉,这个倒霉的山匪立刻开膛破肚,淋了陈定一头一脸的血!
“啊!”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山林的寂静。剩余两个看得呆了的山匪仿佛这才从最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其中一个人青白着脸,扯着破嗓似的喉咙不要钱般地喊叫:“义爷,有人挂溜子(有人打过来了)!”
周三一向是个心急的,他轻轻一跃,腰刀已然拿在手上,直冲着那个嘶喊出声的山匪扑过去,孙田跟在他身后,有些懊恼自己又比周三这小子慢了一步,但脚下却丝毫不乱,恰恰护住周三的背后。余光所及,前方周三先他一步,已经一刀砍在那个正在逃跑的山匪头上,他借着前冲的力量,这一刀竟削下他半个脑袋!
孙田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一靠,护住周三背心,对着他耳朵骂道:“龟孙子!给我留个!”
陈定把脸一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同周三对看一眼,嬉皮笑脸地异口同声道:“手快有,手慢无!”
李永仲侧耳听了一阵,轻轻一笑道:“差不多了。”他慢条斯理地往手铳里装药子儿,一边往林子里影影绰绰的地方张望。何泰默不作声牢牢地护在他身侧,手中的百炼刀上鲜血顺势流到刀尖,凝成一颗颤巍巍的血珠子。
树林里到处是修罗沙场。那声惊喊打破了原先的寂静,也将猎手与猎物全都暴露了出来。护卫们不再埋伏,而是直接拔刀扑了上去,招式简单利落却刀刀致命,血液几乎在瞬息之间染红刀刃。有素来凶悍的山匪见了,激起凶性来,不走反留,嘶吼着拔刀就要朝护卫身上招呼!
有个山匪仗着身材高壮,将围住他的护卫撞得一个踉跄,又团身扑上,瞅准空当,又快又狠地往护卫胸膛上一刀砍去,他自忖力大,势必要给自己拖一个垫背的!哪曾想这刀砍在实处,却听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年轻的护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爬起来,山匪见他胸膛处的衣裳都破了,露出里头乌沉沉的铁光来!
他又惊又怒,一腔血气无处发泄,骤然厉声嘶吼:“这厮穿了甲!义爷!撞到哪路军汉手里了!”
离得远的匪徒见势不好,胡乱叫嚷着朝山下逃去,他们见得清楚,这帮杀神并没带着弓箭,弩弓用过一次之后短时间之内无法再次上弦,不由庆幸自己当初胆小不敢上前,现在却因此逃得一条性命。
几个追在后头的护卫停下脚步,互相看看,不约而同从背后解下一枝火铳来!他们在阴暗的山林里依旧动作流畅,立起枪膛装上药子儿,用通条捅实,也没见他们打起火折子,便听数声仿佛雷鸣般的砰然之声,那跑出数十步的匪徒一声不吭就此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义翻天将头脸胡乱抹些污泥烂叶,屏气息声藏在一处树丛之下。他取了个巧,没像其他人那样往山下的方向跑,却向黑衣人的方向藏过来,让他得了个灯下黑,一路悄悄躲来,喊杀声渐弱,那杀神般的黑衣人也慢慢不见了。
他亲眼看见有个相交多年的兄弟被那凶悍的黑衣人一刀砍翻,更让他心惊的是,他那兄弟也并非无名之辈,川东地面也是有头有脸的好汉,现在却教黑衣人几刀砍死!义翻天自问眼力过人,那黑衣人若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在他兄弟手上走过十招,但三两人联手起来,却似到处生了眼睛,身手再好,也得做他们刀下之鬼!
“这定是哪里的军阵了!”义翻天心下发苦,他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听那泥腿子的花言巧语,一时脑热便做下如此大案!这下可好,数年积累,几十个兄弟都赔个精光!他心头像在滴血,腔子里一阵阵发疼,不过他终究是个人物,略定定神,就寻思往川东边界上的老巢躲一躲,待风声过后再徐徐图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义翻天一边小心观察周围,一边安慰自己,发狠道:“别教老子晓得是哪路人马,否则你义爷爷不毛你,不算虾!(不杀你不算人)”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林涛声响。义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