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猎道:“听洪爷爷说,他这周就从黄浦回来了。”
“死了才好!”
罗猎知道英子素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对董治军的感情很深,两人之间的矛盾倒是多半都因为董治军的家庭而起。董治军此番被派往黄浦公干,已有三月,罗猎来津门之前,董治军就去了黄浦,所以两人始终没有打照面的机会。
罗猎暗忖,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小学的门前,孩子们正在放学,老洪头雷打不动地在门前目送孩子们离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他才看到从远处走来的罗猎和英子。
看到满脸胡须的罗猎,老洪头就打心底感到酸楚,他把罗猎视为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在心中的地位不次于英子,他焉能看不出这段时间罗猎都是在利用繁重的劳动折磨他自己。
老洪头一直都想跟罗猎好好谈谈,可英子提醒他不能问,如果罗猎不肯说那就永远不要问。
老洪头只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笑道:“你们两个怎么遇上了?”
英子道:“冤家路窄!”
这下连罗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看到校园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禁不住有些好奇,向爷爷道:“爷爷,这车是什么人的?”他们这间小学在津门很不起眼,多半孩子连学费都交不起,教师薪资微薄,其中有不少人是义务教学。
老洪头笑道:“我也不认得,总之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今天路过这边,看到咱们学校,说是要捐钱给咱们,这不,校长正陪着她考察校舍呢。”
英子道:“这么好?”
罗猎心中一怔,首先想到的是这位有钱人家的小姐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吧?可转念一想自己来到这里的事情根本没有外人知道,而且一直以来自己都很谨慎地保密他和英子一家的关系,生怕自己惹麻烦会影响到他们,按理说没这种可能。
老洪头道:“就是那位小姐!”
罗猎顺着老洪头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校长正陪着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儿说话,那女孩二十岁左右年龄,圆脸,眉清目秀,笑起来颇为可人,罗猎一眼就认出这女孩儿他果然认识,乃是津门名媛唐宝儿,说起来他们还有一段渊源,这唐宝儿乃是叶青虹的闺蜜,当初为了解救方克文一家,多亏了唐宝儿出手相助,将他和叶青虹藏在位于马道场的家中,方才躲过日本人的追击。
罗猎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邂逅唐宝儿,正如老洪头所言,唐宝儿的确是路过此地,不过她此前就听说过这间小学,路过门前想起曾经听友人提起过这小学的事情,于是过来看看,并主动提出想要捐款。
对学校而言,唐宝儿这样的千金小姐自然是贵客,校长极尽热情地接待了她,并陪着她视察了校园的情况。
校长本想将老洪头这位学校的开创者介绍给唐宝儿认识,老洪头笑眯眯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不想露面,他早已习惯了一个老校工的角色。
于是校长只能作罢。
罗猎也不想和唐宝儿正面相逢,于是推着自行车走向侧门,唐宝儿没有看到罗猎的正面,不过目光落在罗猎背影的时候仍然微微一怔,这背影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不过一时间想不起这背影的主人是谁?唐宝儿打消了追上前去看个仔细的念头,毕竟这世上相似的背影太多。
唐宝儿离去之前捐赠了五百块大洋,又表示过段时间再过来,为孩子们送些过冬御寒的棉衣棉裤。
老洪头晚上吃饭的时候对此表现得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说着他所知道的情况,又道:“你们知不知道?唐小姐就是唐总理的千金。”
英子纠正道:“前总理,总共也没当几天,这些官僚没一个好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平淡是真】(下)()
老洪头对孙女的以偏概全表示很大的不满,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好人难当,他也有他的难处,和现在的这帮官僚军阀相比,他还算是一个好官。”
罗猎默默吃着馒头,如果不是英子坚持他也不会过来吃饭,来到这里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他陪老洪头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老洪头望着罗猎,脸上又浮现出怜惜的表情:“小子,这胡子也该剃剃了。”
罗猎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这么久没有理发剃须,并不是因为他懒,而是他想过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想和过去告别,想要麻醉自己,可偏偏无时无刻都处于清醒之中,有个秘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自从失去颜天心之后,他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英子有些不满地在罗猎肩头拍了一下:“小猎犬,哑巴了?爷爷跟你说话呢。”
罗猎嗯了一声,方才道:“明儿我就去剃。”
老洪头嘿嘿笑了起来:“不必那么麻烦,明儿一早我帮你剃。”
“您?”英子一双杏眼又瞪圆了。
老洪头嚷嚷道:“咋地?还信不过我咋地?”
光可鉴人的剃刀在罗猎的脸上飞速滑动,近三个月滋生出来的胡须簌簌而落,罗猎躺在阳光下,静静体会着刀锋拂面的感觉,昔日的刀光剑影似乎已经离他远去,这段时间他时常陷入迷惘之中,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英子上完课特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们的对面,坐在秋日金色的阳光里看着他们,原本老洪头打算连头发一起帮罗猎剪了,可英子非得坚持要等自己回来,老洪头一边帮罗猎刮着胡子一边道:“这丫头长大了,出息了,都忘了当年她的头全都是我给剃的。”
英子笑道:“我十二岁之前没人把我当女孩子。”
罗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剃刀在他腮边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老洪头慌忙道:“别笑,别笑……哎呦,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
英子走过来道:“不妨事,浅浅一道口子又不会留下疤痕。”她伸手找爷爷要过剃刀。
老洪头愣了一下道:“你也会?”
英子接过剃刀,熟练地为罗猎净面,轻声道:“董治军的脑袋那么难剃还不得乖乖听话。”
老洪头笑了笑,来到英子刚才坐得小马扎前坐下,望着孙女儿熟练的手法,心中又欣慰也有酸楚,英子长大了,在她的婚姻中,她并非没有付出,这孩子太倔强,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将那些委屈告诉自己,她是害怕自己担心,罗猎也是一样,这些昔日在自己膝下奔跑欢闹的孩童们不知不觉就已经长大,自己已经老了。
英子手中的剪刀在罗猎头顶飞舞着,没多久就为罗猎理好了发,平头短发,并没有征求罗猎的意见,就为他将头发剪得很短,不足半寸,看起来显得格外精神。
塞外烈日为罗猎镀上的那层古铜色仍未褪去,津门的太阳虽然没有塞外那般火辣和炙热,可是长时间的户外工作让罗猎的肤色反而加深了一些,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只不过双目深处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忧郁。
英子围着罗猎转了一圈,对自己的作品表示满意,向罗猎道:“你们爷俩儿先聊着,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洗头。”
罗猎道:“不用,冷水冲冲就行。”
英子道:“秋天了,别逞能。”她拍了拍身上的碎发,风风火火地去了。
罗猎望着英子的背影脸上带着感激,老洪头将卷好的一支烟卷儿递给了罗猎,罗猎也不挑剔,摸出一盒洋火,先帮老爷子点让,然后自己也点燃那支烟卷儿,用力抽了口烟,将烟草的清香和辛辣一股脑地抽到自己的肺里。
老洪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两口子。”
罗猎安慰他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儿还真轮不到您老操心。”
老洪头叹了口气:“也是,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操心也没用。”
罗猎笑道:“洪爷爷,您老可得长命百岁,您私藏的美酒我还没喝够呢。”
老洪头哈哈笑道:“那是,我得看到你娶媳妇儿才……安心。”话说了半截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能无意中又戳到了这孩子的痛处。
罗猎的内心一紧,脸上的表情却仍然风轻云淡:“我可能……”若非老爷子无意中提及这个问题,罗猎还不知道自己在内心深处对婚姻对感情产生了一种畏惧,深深的畏惧,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感情背负上了诅咒,每一个和自己相爱的女人都会不得善终。
老洪头却在此时惊喜地站起身来:“治军?”
“爷爷!”董治军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处响起。
罗猎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老爷子的问题让他分神,在天庙和雄狮王的那场殊死一战让他身受重伤,他的体力感知力都出现了很大程度的下降,罗猎甚至怀疑慧心石的能量也在那场战斗中损失殆尽,失去超人感知能力的他,和一个平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罗猎宁愿成为一个普通人,这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之一,他在悄悄寻找着过去,平凡即幸福,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他开始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永远也回不去了,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不分昼夜的折磨着他。
董治军今天并未像过去那样身穿警服,西装革履,三七分的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看起来就像个富家公子哥儿,双手提着礼物,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英子端着热水从房间里出来,看都不看董治军,将热水放在罗猎面前,一把将罗猎的脑袋摁到了水盆里去,罗猎惨叫道:“烫,姐……烫啊!”
英子哼了一声,总算看了一眼董治军:“娘儿们似的,你是个男人啊!”
董治军听出她在指桑骂槐,讪讪将手中的礼物放下,赔着笑道:“英子,我从黄浦给你买了香粉和胭脂……”
英子道:“你很了解我啊?我平时用过那些东西吗?”
罗猎挣扎道:“姐,我自己来……”
“别动!”英子用力搓洗着罗猎的脑袋,连老洪头都开始担心,这究竟是洗头还是褪毛?
董治军笑道:“是我不对,这次去了那么久,可是我也没想到,本来说是一个月,谁曾想中途发生了……”
英子道:“行李呢?”
董治军道:“放回家里了。”
英子呵呵笑了一声。
董治军显得越发窘迫了:“我带着行李过来总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将行李放下就过来了,我在家连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喝。”他一边说话一边向罗猎望去,希望他能够帮自己说话,可罗猎的脑袋被英子摁在水盆里根本没机会帮腔。
英子放开罗猎的脑袋,扔给他一条毛巾,然后端起那盆水向董治军脚下泼去,董治军没想到她会来这招,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躲闪不及,被溅得满是泥点子。
英子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董治军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老婆的脾气向来如此,来得快去得快,如果自己不让着点儿,两人只怕根本走不到今天。
老洪头故意板起面孔,斥道:“英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治军这么久没回来,刚一回来你就这样对待人家。”表面上是呵斥自己孙女,可仔细一琢磨,话里满是责怪董治军去了这么久的缘故,到底是向着自家孙女。
董治军笑道:“怪我,全都怪我。”
擦好头脸的罗猎乐呵呵走了过来,叫了声姐夫,跟董治军打了个招呼。董治军倒是不知道罗猎也在,笑道:“有日子没见了,小猎犬,这段日子哪儿发财去了?”
英子呸了一声道:“小猎犬也是你叫的?”
罗猎帮着打圆场道:“都是一家人,姐夫当然不用跟我客气。”
董治军向罗猎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他笑道:“眼看中午了,不如这样,咱们去平津楼吃饭。”
老洪头道:“别介啊,花那冤枉钱干啥?让英子去买菜,在家吃。”
英子一声不吭地去推自行车,董治军倒是会瞅机会,赶紧跟了上去:“英子,我跟你一起去。”
英子摇了摇头道:“你歇着吧,大老远来的。”说不心疼还是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两口子婚后过得并不如意,可董治军对她的好她是看得清清楚楚,如若不然,早就跟董治军离婚了。
英子离去之后,罗猎去屋子里搬了张小矮桌,三人拿了马扎围着矮桌坐着,喝起了大碗茶。
董治军将自己去黄浦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原来他这次去黄浦是公派,董治军是德租界的华探,前往黄浦是为了调查德国领事被杀一案,白云飞潜入德国领事府邸,枪杀领事一案在津门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过去了那么久,可此案一直悬而未结。
第二百六十四章【善意谎言】(上)()
随着在欧洲战场上的认输,德方正式成为战败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他们在中华区的利益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中华身为协约国中的一员,也是战胜国之一,此次欧洲战场胜利的消息传到国内,让许多民众振奋不已,他们都认为通过这次的胜利至少可以摆脱德方对中华的压迫和剥削,可以让德方归还曾经作为租界侵占的中华土地。
董治军也因此而兴奋,他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对津门德租界未来的归属做出了自己的推断。
老洪头对国家大事也颇为关心,追着董治军问个不停,罗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父亲在他体内种下的那颗智慧种子早已将未来一段时间的历史走向渗透到了他的血液之中,他知道作为战胜国的中华并未从这次战争的胜利中得到任何好处,德方在中华的租界和利益并没有物归原主,而是被列强送给了虎视眈眈的近邻日本。
这次无耻的掠夺彻底让青年人觉醒,一场划时代的巨变即将到来。
罗猎端起茶碗抿了口茶,历史早已注定,而自己在历史中又将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一种难以描摹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董治军留意到罗猎对自己所讲述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老洪头问道:“治军,也就是说你以后不用给德国人办事了?”
董治军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为津门政府办事,这次去黄浦也是将一些过去的旧案结了。”
罗猎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动,他想到了被传刺杀德国领事的白云飞,放下茶碗道:“白云飞的案子也结了?”
董治军点了点头道:“结了,白云飞死了!”
“死了?”罗猎愕然道。
董治军道:“有个传言,当初德国领事被杀全都是日本人一手策划,那白云飞只是替罪羊,日本人看中了他的生意,所以一石二鸟,既干掉了德国领事,又嫁祸给白云飞,抢了他在津门的地盘。”
老洪头气得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娘的!小日本没一个好东西!”
董治军道:“您老消消气,只是传言。”
罗猎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看这传言八九不离十。”
董治军道:“白云飞的确死了,我见过尸体,这次去黄浦其中一个任务就是去认尸。”
罗猎和白云飞也算有过几次共患难的经历,虽然他对白云飞其人的有些做法不敢苟同,可不得不承认白云飞也是一代枭雄人物,听闻白云飞的死讯,心中也是有些失落,可又觉得白云飞那种能力出众的人物如果这么死了又不太合理,可董治军说得言之凿凿,作为英子的丈夫,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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