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短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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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中短篇小说全集-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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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想到了,有穷人不要你们的钱。”

许雪萍看了滑膛一眼,低头不语了,朱汉杨对滑膛点点头:“是的,他们中有人不要钱。你能想像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却拒绝接受100万元……哦,你想到了。”

“但这种穷人,肯定是极少数。”滑膛说。

“是的,但他们只要占贫困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就足以形成一个社会阶层,在哥哥那先进的社会调查手段下,他们的生活水准,就会被当做人类最低的生活水准,进而成为哥哥进行保留地分配的标准知道吗,只要十万分之一!”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的比例有多大?”

“大约千分之一。”

“这些下贱变态的千古罪人!”许雪萍对着天空大骂一声。

“你们委托我杀的就是这些人了。”这时,滑膛也不想再用术语了。

朱汉杨点点头。

滑膛用奇怪的目光地看着朱汉杨,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居然在为人类造福?!”

“你是在为人类造福,你是在拯救人类文明。”

“其实,你们只需用死去威胁,他们还是会接受那些钱的。”

“这不保险!”许雪萍凑近滑膛低声说,“他们都是变态的狂人,是那种被阶级仇恨扭曲的变态,即使拿了钱,也会在哥哥面前声称自己一贫如洗,所以,必须尽快从地球上彻底清除这种人。”

“我明白了。”滑膛点点头说。

“那么你现在的打算呢?我们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说明了原因;当然,钱以后对谁意义都不大了,你对为人类造福肯定也没兴趣。”

“钱对我早就意义不大了,后面那件事从来没想过……不过,我将履行合同。今天零点前完工,请准备验收。”滑膛说完,起步离开。

“有一个问题,”朱汉杨在滑膛后面说,“也许不礼貌,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是穷人,是不是也不会要我们的钱?”

“我不是穷人。”滑膛没有回头说,但走了几步,他还是回过头来,用鹰一般的眼神看着两人,“如果我是,是的,我不会要。”说完,大步走去。

“你为什么不要他们的钱?”滑膛问一号目标,那个上次在广场上看到的流浪汉,现在,他们站在距广场不远处公园里的小树林中,有两种光透进树林,一种幽幽的蓝光来自太空中哥哥飞船构成的星环,这片蓝光在林中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另一种是城市的光,从树林外斜照进来,在剧烈地颤动着,变幻着色彩,仿佛表达着对蓝光的恐惧。

流浪汉嘿嘿一笑:“他们在求我,那么多的有钱人在求我,有个女的还流泪呢!我要是要了钱,他们就不会求我了,有钱人求我,很爽的。”

“是,很爽。”滑膛说着,扣动了大鼻子的扳机。

流浪汉是个惯偷,一眼就看出这个叫他到公园里来的人右手拿着的外套里面裹着东西,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现在突然看到衣服上亮光一闪,像是里面的什么活物眨了下眼,接着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这是一次超速快冷加工,飞速滚动的子弹将工件眉毛以上的部分几乎全切去了,在衣服覆盖下枪声很闷,没人注意到。

垃圾场。滑膛发现,今天拾垃圾的只有她一人了,其他的拾荒者显然都拿到了钱。

在星环的蓝光下,滑膛踏着温软的垃圾向目标大步走去。这之前,他一百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果儿,现在不需要对自己重复了。他的血一直是冷的,不会因一点点少年时代记忆中的火苗就热起来。拾荒女甚至没有注意到来人,滑膛就开了枪。垃圾场上不需要消音,他的枪是露在外面开的,声音很响,枪口的火光像小小的雷电将周围的垃圾山照亮了一瞬间,由于距离远,在空气中翻滚的子弹来得及唱出它的歌,那呜呜声音像万鬼哭号。

这也是一次超速快冷却,子弹像果汁机中飞旋的刀片,瞬间将目标的心脏切得粉碎,她在倒地之前已经死了。她倒下后,立刻与垃圾融为一体,本来能显示出她存在的鲜血也被垃圾吸收了。

在意识到背后有人的一瞬间,滑膛猛地转身,看到画家站在那里,他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浸透了星环的光,像蓝色的火焰。

“他们让你杀了她?”画家问。

“履行合同而已,你认识她?”

“是的,她常来看我的画,她认字都不多,但能看懂那些画,而且和你一样喜欢它们。”

“合同里也有你。”

画家平静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恐惧:“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问问,为什么不要钱?”

“我的画都是描写贫穷与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我的艺术就死了。”

滑膛点点头:“你的艺术将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说着他抬起了枪。

“等等,你刚才说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签一个合同吗?”

滑膛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无所谓,为她复仇吧。”画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让我用我们这个行业的商业语言说明你的意思:你委托我加工一批工件,这些工件曾经委托我加工你们两个工件。”

画家再次点点头:“是这样的。”

滑膛郑重地说:“没有问题。”

“可我没有钱。”

滑膛笑笑:“你卖给我的那幅画,价钱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够支付这桩业务了。”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喷出枪口,子弹翻滚着,呜哇怪叫着穿过空气,穿透了画家的心脏,血从他的胸前和背后喷向空中,他倒下后两三秒钟,这些飞扬的鲜血才像温热的雨撒落下来。

“这没必要。”

声音来自滑膛背后,他猛转身,看到垃圾场的中央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几乎与滑膛一样的皮夹克,看上去还年轻,相貌平常,双眼映出星环的蓝光。

滑膛手中的枪下垂着,没有对准新来的人,他只是缓缓扣动枪机,大鼻子的击锤懒洋洋地抬到了最高处,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是警察吗?”滑膛问,口气很轻松随便。

来人摇摇头。

“那就去报警吧。”

来人站着没动。

“我不会在你背后开枪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们现在不干涉人类的事。”来人平静地说。

这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松,左轮的击锤落回到原位。他细看来人,在星环的光芒下,如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普通的人。

“你们,已经下来了?”滑膛问,他的语气中出现了少有的紧张。

“我们早就下来了。”

接着,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场上,来自两个世界的两个人长时间地沉默着。这凝固的空气使滑膛窒息,他想说点什么,这些天的经历,使他下意识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那儿,也有穷人和富人吗?”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说:“当然有,我就是穷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环,“他们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大约有五十万人,但这只是先遣队,几年后到达的一万艘飞船将带来十亿人。”

“十亿?他们……不会都是穷人吧?”

“他们都是穷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亿。”

“一个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穷人?”

“一个世界里怎么不可能有那么多是穷人?”

“我觉得,一个世界里的穷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则这个世界就变得不稳定,那富人和中产阶级也过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处的阶段,很对。”

“还有不对的时候吗?”

第一地球人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讲讲第一地球上穷人和富人的故事。”

“我很想听。”滑膛把枪插回怀里的枪套中。

“两个人类文明十分相似,你们走过的路我们都走过,我们也有过你们现在的时代:社会财富的分配虽然不匀,但维持着某种平衡,穷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们普遍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贫富差距将进一步减小,他们憧憬着人人均富的大同时代。但人们很快会发现事情要复杂得多,这种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么东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们目前的时代,教育是社会下层进入上层的惟一途径,如果社会是一个按温度和含盐度分成许多水层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连通管,将海底水层和海面水层连接起来,使各个水层之间不至于完全隔绝。”

“你接下来可能想说,穷人越来越上不起大学了。”

“是的,高等教育费用日益昂贵,渐渐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权。但就传统教育而言,即使仅仅是为了市场的考虑,它的价格还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条连通管虽然已经细若游丝,但还是存在着。可有一天,教育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技术飞跃出现了。”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脑里灌知识了?”

“是的,但知识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脑中将被植入一台超级计算机,它的容量远大于人脑本身,它存贮的知识可变为植入者的清晰记忆。但这只是它的一个次要功能,它是一个智力放大器,一个思想放大器,可将人的思维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时,知识、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艺术审美能力等等,都成了商品,都可以买得到”

“一定很贵。”

“是的,很贵,将你们目前的货币价值做个对比,一个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费用,与在北京或上海的黄金地段买两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当。”

“要是这样,还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产阶层,社会海洋中那条连通上下层的管道彻底中断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他们与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间的智力差异,就像后者与狗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同样的差异还表现在许多其他方面,比如艺术感受能力等。于是,这些超级知识阶层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余的人对这种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响乐一样。超级知识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种语言,在某种场合,对某个人,都要按礼节使用相应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在超级知识阶层看来,他们与普通民众的交流,就像我们与狗的交流一样简陋了……于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同一个……”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首先,你开始提到的那个维持社会财富平衡、限制穷人数量的因素不存在了。即使狗的数量远多于人,他们也无力制造社会不稳定,只能制造一些需要费神去解决的麻烦。随便杀狗是要受惩罚的,但与杀人毕竟不一样,特别是当狂犬病危及到人的安全时,把狗杀光也是可以的。对穷人的同情,关键在于一个同字,当双方相同的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人类的第二次进化,第一次与猿分开来,靠的是自然选择;这一次与穷人分开来,靠的是另一条同样神圣的法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

“这法则在我们的世界也很神圣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里,这项法则由一个叫社会机器的系统维持。社会机器是一种强有力的执法系统,它的执法单元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执法单元只有蚊子大小,但足以在瞬间同时击毙上百人。它们的法则不是你们那个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第一地球的宪法基本原则: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它们带来的并不是专制,它们的执法是绝对公正的,并非倾向于有产阶层,如果穷人那点儿可怜的财产受到威胁,他们也会根据宪法去保护的。

“在社会机器强有力的保护下,第一地球的财富不断地向少数人集中。而技术发展导致了另一件事,有产阶层不再需要无产阶层了。在你们的世界,富人还是需要穷人的,工厂里总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机器已经不需要人来操作了,高效率的机器人可以做一切事情,无产阶层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真的一贫如洗。这种情况的出现,完全改变了第一地球的经济实质,大大加快了社会财富向少数人集中的速度。

“财富集中的过程十分复杂,我向你说不清楚,但其实质与你们世界的资本运作是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时代,第一地球60%的财富掌握在一千万人手中;在爷爷的时代,世界财富的80%掌握在一万人手中;在爸爸的时代,财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中。

“在我出生时,第一地球的资本主义达到了顶峰上的顶峰,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资本奇迹;99%的世界财富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人被称做终产者。

“这个世界的其余二十多亿人虽然也有贫富差距,但他们总体拥有的财富只是世界财富总量的l%,也就是说,第一地球变成了由一个富人和二十亿个穷人组成的世界,穷人是二十亿,不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十亿,而富人只有一个。这时,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宪法仍然有效,社会机器仍在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保护着那一个富人的私有财产。

“想知道终产者拥有什么吗?他拥有整个第一地球!这个行星上所有的大陆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厅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气层都是他私人的财产。

“剩下的二十亿穷人,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闭的住宅中,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生态循环系统,他们用自己拥有的那可怜的一点点水、空气和土壤等资源在这全封闭的小世界中生活着,能从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属于终产者的太阳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周围是绿色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对岸翠绿的群山脚下,在家里就能听到群鸟呜叫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能看到悠然的鹿群在河边饮水,特别是草地在和风中的波纹最让我陶醉。但这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与外界严格隔绝,我们的窗是密封舷窗,永远都不能开的。要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段过渡舱,就像从飞船进入太空一样,事实上,我们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飞船,不同的是,恶劣的环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们只能呼吸家庭生态循环系统提供的污浊的空气,喝经千万次循环过滤的水,吃以我们的排泄物为原料合成再生的难以下咽的食物。而与我们仅一墙之隔,就是广阔而富饶的大自然,我们外出时,穿着像一名宇航员,食物和水要自带,甚至自带氧气瓶,因为外面的空气不属于我们,是终产者的财产。

“当然,有时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礼或节日什么的,这时我们走出自己全封闭的家,来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气时,那空气是微甜的,甜得让你流泪。但这是要花钱的,外出之前我们都得吞下一粒药丸大小的空气售货机,这种装置能够监测和统计我们吸入空气的量,我们每呼吸一次,银行账户上的钱就被扣除一点。对于穷人,这真的是一种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两次。我们来到外面时,也不敢剧烈活动,甚至不动只是坐着,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还要仔细地刮刮鞋底,因为外面的土壤也不属于我们。“现在告诉你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为了节省开支,她那时已经有三年没有到户外去过一次了,节日也舍不得出去。这天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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