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一些才放心翻出草车,朝联络点走去。
他一路沿着屋顶向前,接着一个箭步跃进一座隐藏的门廊。门廊里喷泉叮当,门廊外景观植物隐去了里面所有声响。阿泰尔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重新集中精神,走进屋。
此时的负责人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面。瞧见刺客进来,他站起身说:“阿泰尔,真高兴见到你。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朋友。”阿泰尔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家伙,对方明显和他上一次见面时有所不同。首先,毫无疑问这人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傲慢讥讽的态度。其次,很显然他已经知道阿泰尔最近遇到的……麻烦。而且,看眼神也能明白,对方正在盘算着该如何利用这份被暂时赋予的职权。
不出所料,再开口时,负责人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相当差强人意的虚伪笑容。“你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无所谓。”
负责人佯装关心地说:“一些兄弟早来了一会儿……”
这大概就是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原因了吧,阿泰尔心下暗想。
“如果你听到他们说的话,”负责人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无所谓。”
负责人咧嘴笑道:“对哦,你本来就不是那种恪守信条的人,不是吗?”
“说够了吗?”他真想一巴掌扇向这张满溢假笑尽是傲慢的脸,或者干脆用袖剑撕烂它。
“抱歉,”负责人满面红光道,“有时候我太忘形了。什么风把您吹到大马士革来了?”他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进入正题。
“一个名叫塔米尔的家伙,”阿泰尔说,“他的所作所为妨碍到阿尔莫林的伟大理想,所以我来结果他。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你得自己去跟踪他。”
阿泰尔不满地昂起头。“这种工作最好还是留给……”想起了阿尔莫林的命令,他停住了。他已再次成为学徒,因此只能自己调查线索,寻找目标,执行刺杀。于是,刺客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任务。
负责人继续道:“你可以先去城里看看,查清楚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在哪里行动。知己知彼才能大获全胜。”
“好,那么你能向我透露哪些他的线索?”阿泰尔问。
“他是个黑市商人,靠买卖为生,所以露天市场应该就是你的目的地。”
“完成这些之后,我要回来向你汇报是吧?”
“回来找我,我会给你阿尔莫林的标记,然后你去取塔米尔的性命。”
“了解。”
离开那个无聊的联络点,阿泰尔的心情总算好一些。他爬上屋顶,眺望着眼前狭窄的街道,用力吸了一口这座城市的气息。阳光在建筑的穹顶上跳跃,女人们围着货摊,一边面带微笑地叫卖着打磨得发亮的油灯,一边扯着嗓子闲聊不止。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男人在那里因为什么事情争吵。除此之外,从这里阿泰尔再听不到别的什么。
于是,他便将注意力投向对面的建筑。刺客跳上那边的屋顶,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帕夏清真寺和位于南方的皇家花园,但眼下需要他锁定地点的是……
找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根据负责人提供的情报,他可以在那里开展对塔米尔的调查。当然,负责人知道的事情肯定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得多,不过碍于严格的命令,不方便向阿泰尔透露。现在他终于明白导师的意图,所谓“新手”就是要费一番苦功才能学有所成。
刺客后退两步,抖抖手臂放松紧绷的肌肉,然后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
安全穿过街道,阿泰尔蹲在原地,仔细倾听着小巷里的闲聊声。一对赶着驴车的士兵在街上走过,车上装满了硕大的木桶。“闪开!”说着,士兵们猛地推开路上的行人,“闪开!我们这可是要运送到大臣宅邸的东西。阿布尔·努夸德阁下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识相的都快闪开!”没人敢反抗,被推开的行人只能竭力掩饰心中的愤怒与不满。
目送士兵离开,阿泰尔听到了一个人名——“阿布尔·努夸德”,人们都称其为大马士革富商之王。至于那些木桶,或许是阿泰尔弄错了,因为它们看起来好像确实只装了酒。
不管怎样,这些都与他的任务无关。阿泰尔起身跑步向前,除非在建筑间跳跃,否则绝不在哪一处短暂停留。他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每一跳都矫健敏捷。时光仿佛回到从前他所熟悉的日子。
从上面看,整个露天市场如同一个从城市屋顶上胡乱砸下的大洞,因此很容易识别。这个大马士革最大的贸易市场位于城市东北方的贫民区中心。由于四周几乎都是沾满泥土的木质建筑,所以每到下雨的时候,这里就会变得好像沼泽地一样。市场本身则是由杂物车和商人摆设的摊位构成。即使站到阿泰尔所在的高度,仍能闻到下面飘上来的甜香味:香水、油脂、香料和糕点的气味。到处都是顾客、商人,交易声不绝于耳,往来人群川流不息。所有待在这里的人不是站着和他人说话,就是匆忙地从一个地方赶去另一个地方。可惜这里,似乎并没有阿泰尔想要找的那个人。他在上面四处瞧了一会儿,然后爬下屋顶,融入到人群之中,细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所要找的,只有一个词。
“塔米尔。”
树荫下,三个商人正挤作一团互相商量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很轻但手势却很夸张。毫无疑问,刚刚提到那个名字的人就是他们几个。他悄悄靠过去,谨遵阿尔莫林的教导:不做眼神交流,保持悠闲的状态,放轻松。
“他又召集大家会面了。”虽然听到这句话,阿泰尔却无法得知那个“他”究竟是谁?有可能是塔米尔。刺客继续留心听着,将会面的地点牢记在心。
“这次又要干什么?又要警告?还又要处决谁?”
“不,他有工作要派给我们。”
“那就是说这次我们要血本无归了。”
“他早就不按商会的规矩办事,开始为所欲为了……”
接着,他们开始讨论一桩大买卖,“有史以来最大的”,其中一个人压低了嗓音说道。这时,三人突然安静下来。不远处,一个留着整齐的小黑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看装扮,那人应该是个演说家。他无声地盯着那个商人,阴霾的眼神里盛满了赤裸裸的恐吓。
阿泰尔顺着兜帽朝三人偷瞥一眼,那几人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接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在手边的重要差事一样,穿草鞋的那个慌慌张张地拖着步子踏上泥泞的街道,另外两个人也跟着缓步离开。他们短暂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至于那个演说家,很可能是塔米尔的手下。不难看出,这个黑市商人正以一种残暴的手段控制着整个露天市场。不一会儿,演说家开始在人群里招揽观众,鼓吹言辞。阿泰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跟着周围人一起上前一探究竟。
“没人比我更了解塔米尔,”他大声宣扬道,“快来,听听我讲讲他的故事,一个白手起家的豪商的故事。”
这正是阿泰尔想要找的。于是,他又向前靠近一些,好像一个十分感兴趣的观众。集市里忙碌的人群依旧在他周围来来往往。
“就在哈丁战役爆发前,”演说家继续说道,“萨拉森人陷入了食物短缺的危机。他们迫切需要补给,但却没有什么较近的补给源。与此同时,塔米尔正巧在大马士革和耶路撒冷之间集结了一伙车马。可惜在那儿,他的生意很不好,好像耶路撒冷没什么人想要他的货物:从附近农场里收获上来的水果和蔬菜。于是,塔米尔离开了耶路撒冷,驾车来到北方寻思着自己今后将会何去何从。要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食物就会变质,我们的故事也将结束,这个可怜人的生活……然而命运总会出乎人们的预料。
“当塔米尔带领车队来到北方,他竟偶然遇到萨拉森的首领和那里饥饿的百姓。毫无疑问,对双方而言这次相遇自然解决了彼此的燃眉之急——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塔米尔给了那个人食物。战争结束后,萨拉森的首领则用一千倍的金钱回报了那个商人。
“有人说,要不是塔米尔,撒哈拉丁的人民便不再会臣服于他。正是因为有他,我们才赢了那次战役。”
演讲结束了,观众们随即尽兴而散。演说家从台阶上走下来,带着浅淡的满意笑容朝市场深处走去。或许,他是打算换个地方再来赞扬塔米尔一番。阿泰尔跟在其身后,一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导师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脑海中:“巧妙利用障碍物阻挡在自己与目标之间,绝不能在对方回头时被察觉。”
阿泰尔享受着恢复这些技能后它们为自己带来的快感。他喜欢那种摒除白日的喧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目标的感觉。突然,他不得不停下来。走在前面的演说家不小心撞到一个手捧花瓶的女人。花瓶落地摔个粉碎。女人叫嚷着拦住他,伸手索要赔偿。不承想对方非但粗暴地拒绝了她的要求,甚至还企图动手打她。阿泰尔忽然发现自己莫名地有些紧张。好在女人平安躲了过去,没有遭受皮肉之苦。演说家也没再上前,冷笑着收回手转身继续赶路。离开时,他还愤愤地一脚踢开花瓶碎片。阿泰尔跟着对方往前走。经过女人身边时,她正蹲在地上收拾花瓶尖利的碎片,嘴上啜泣咒骂着。
这会儿,演说家离开街道,转身走进一条狭窄的空巷。阿泰尔尾随其后,黑暗的泥墙屹立在他身旁。这大概是通往下一个地方的捷径,刺客心下暗想,正是动手的好地方。阿泰尔死盯着那人的后背,猛地跨出几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将他翻转过来,接着五指狠插进那人胸腔下方。演说家顿时缩成一团,向后踉跄两下,喘气也是一口不接上一口,嘴巴像上了地面的鱼一样合不拢。阿泰尔环视四周,确定没有目击者后便再上一步,一拳打向演说家的咽喉。
对方慌忙后退,就连衣服缠到腿上也不自知。他手捂着挨打的地方,在泥地里连滚带爬想要逃命。阿泰尔从容不迫地走过去。轻而易举,他想,这实在太……
忽然,那人竟像眼镜蛇一样蹿了过来。他的动作迅速敏捷,凌空一脚正中阿泰尔前胸空门。震惊之余,刺客只得在对方的攻势下连连后退。演说家的眼中闪过寒光,看样子他显然已经从刚才那一击中知道阿泰尔伤得不轻。刺客不断闪避着对方的攻击,可惜直到拳头击中自己的下颚,他才明白原来先前对方只是在佯攻。
一拳下去,阿泰尔险些跌倒,同时尝到了血的味道。他不禁咒骂自己太过轻敌。要知道只有新手才会犯这样的错误。另一边,演说家发疯似的环视自己的周围,看样子正在寻找最佳的逃跑路线。顾不上下颚的伤口,阿泰尔连忙迈步过去抡起拳头,在对方逃跑前照着他的太阳穴就是一拳。两人就这样在巷子里你来我往、拳脚相迎。由于演说家的体型更小动作更快,阿泰尔竟一时失利,被对方打中鼻梁。阿泰尔后退几步,鼻子的酸痛竟让他流出眼泪。感觉到胜利女神在向自己招手,那人冒险冲过来,奋力抡起拳头。阿泰尔巧妙地退到一边,俯身横扫他的双脚。扑通一声,演说家仰面朝天,摔到地上。看着他大口喘着粗气,阿泰尔没有给敌人缓和的机会,而是转身借力落下,用膝盖径直砸向对方的腹部。痛苦的叫喊声自身下传来,刺客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重新调整自己的姿势,他的肩膀因一时的平衡不稳上下剧烈起伏。旁边的演说家依旧被剧痛折磨得发不出声音。他在泥里痛苦地翻滚,手捂着裤裆,嘴巴大张着发出低低的呻吟。然而不等他给自己喘息一口气,阿泰尔已经蹲下身,将那人的脸掰到自己面前。
“看样子,你好像很了解塔米尔,”他低声说,“告诉我他的计划。”
“我只知道我说的那些故事,”演说家哽咽道,“没别的了。”
阿泰尔抓起一捧泥土,土屑顺着指缝间流下。“真可惜,既然你已经没什么可说的,那你也没必要继续活下去。”
“等等,等等,”演讲者颤抖着举起一只手,“还有一件事……”
“说!”
“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看样子好像是在忙着督管武器,很多很多制造中的武器……”
“那又怎样?大概是为萨拉丁造的,这对我毫无意义,对你也毫无帮助……”阿泰尔的耐心即将耗尽。
“别,等一下,听我说,”演说家的眼睛在眉毛下转个不停,“那些不是给萨拉丁的,是给别人。那些武器上的花纹十分与众不同,很少见。塔米尔似乎还在为其他人提供武器……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
阿泰尔点点头。“就这些?”他问。
“是,是的,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那么你也该安息了。”
“不!”演说家的喊声未落,阿泰尔的袖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骨。一声脆响取代了人声,如同破碎的陶器在顷刻间裂成两半。他的手依旧托着那个将死之人。对方的胸口被他的袖剑钻了一个大洞,身体抖个不停,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阿泰尔将人放倒在沙地,帮他阖上双眼,接着起身把尸体拖到一堆发臭的桶后面。刺客的袖剑已经滑回原处,他戴上兜帽,转身离开巷子。
第十章
“阿泰尔,欢迎欢迎。”
负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走进门。阿泰尔不言语,只是盯着对方看。发现他在看自己,负责人下意识地后缩一步。
难道我的身上带着死亡的气息?大概联络点的负责人已经觉察到我都做了什么。阿泰尔心想。
“你要求的事我都做完了,标识给我。”
“事有先后,兄弟,先告诉我你知道了些什么。”
刺杀的快感依旧萦绕在阿泰尔心头,他真想马上取了眼前这个人的狗命。但他不能那么干。不管自己的演技有多么蹩脚,多么容易识破,他都得先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
“塔米尔掌控着整个露天市场,”回想着商人们的秘密谈话,以及他们看到塔米尔的手下时表现出的恐惧,阿泰尔继续说道,“他通过武器交易谋取暴利,而且很多人在尽力支持他,像是铁匠、商人、投资商。他是这片土地上主要的战争贩子。”
负责人点点头,并未留心去听那些他早已知道的东西。“你想到让我们摆脱这个瘟神的方法了吗?”联络人问道,语气十分傲慢。
“他为了一笔重要的买卖在露天市场安排了一次会议。据说这将是塔米尔经手的最大一桩生意。届时他将无暇留心其他的事,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动手。”
“计划听起来倒是可靠妥当。我允许你展开行动。”
联络人从桌子下面取出阿尔莫林的标识,那是一根羽毛。看样子应该是从导师心爱的鸟儿身上取下的。他将羽毛放到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说:“去实现阿尔莫林的意志。”阿泰尔拿起标识,将其小心地收放进长袍。
天亮不一会儿,阿泰尔便离开联络点朝露天市场走去。到达那里时,所有人的目光正聚集于市场中心一个凹陷的天井。
很快他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商人塔米尔在那儿,此时的天井已经由他控制。在他身后站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卫兵,身前则是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那人戴着格子头巾,上身穿着时髦的束腰外衣,下身缠着绑腿。他应该是张着嘴,因为透过黑胡须,可以看到他的牙。
阿泰尔一边绕过围观人群,一边留心情况变化。附近的商贩纷纷离开摊位上前一探究竟。就连那些往返于目的地之间或是正在交谈的大马士革人也都停下脚步。
“您只要看一眼……”塔米尔面前的人谄媚道。
“我对你计算出来的这些没兴趣,”塔米尔厉声道,“数字也无法改变事实。你的人没完成任务,就意味着我无法向我的客户交待。”
客户,阿泰尔心下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