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任何快感,甚至满足感。
可任何人手刃仇敌之后,都会不可避免地为仇人的消失感到痛快与满足。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允许自己放纵自己。
当然一切都需要那扇大门打开,他们的盟友出现。周围的人群开始变得有些躁动不安。他感到那份刚刚被他唤醒的自信与把握正在逐渐消退。
这时,他发现村民中间隐隐传来一阵兴奋的吵闹声。阿泰尔连忙将目光投向城堡的大门——依旧紧闭在一起——又转回到广场。只见一个穿了一身白衣的少年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颔首走到阿泰尔跟前,摘下兜帽,咧嘴笑了。是小马利克。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其他人。他们和他一样,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人群里。导师身旁的慕克哈里斯激动得连喘几口粗气。霎时间,广场上站满了身穿白袍的刺客。阿泰尔不禁放声大笑。惊讶、欣慰、喜悦,随着他们的出现,融进导师的笑声。大家纷纷垂首以示尊敬,并向阿泰尔展示出他们的袖剑、长弓和飞刀,以此表示忠心。
阿泰尔神情攒动,一把握住小马利克的肩膀。“我一定会把它夺回来,”他说,“你和你的部下——你们的潜行术无人能敌。”
小马利克低头咧嘴笑了。“导师,我们必须马上行动。阿巴斯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不见的事情。”
“动身吧。”语毕,阿泰尔登上喷泉旁边的矮墙,示意前来帮忙的慕克哈里斯离开。然后,他向人群喊道:“长久以来,山上的城堡一直是个黑暗、寒冷的地方。今天,我希望能让那里重现阳光——凭借诸位的援手。”说到这儿,人群中传来一阵赞扬的低语。阿泰尔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开口说道:“但有一些事,我希望诸位能够避免。我不想刺客的鲜血迎接我们崭新的黎明。今天,那些忠于阿巴斯的人是我们的敌人,但明天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同伴。只要我们的胜利充满宽容,我们定能赢得他们的友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肆意伤害他人性命。我们要将和平带给马西亚夫,而非死亡。”
说完,他从矮墙上下来,迈步走出广场,刺客与村民们紧随其后。随着跨出的脚步,刺客们纷纷戴上兜帽。他们神情冷峻,目光更是坚毅无比。村民们则洋洋洒洒地跟在后面:兴奋、紧张、胆怯。大家都对最终的结果寄予厚望。
阿泰尔爬上斜坡。小时候,他经常和阿巴斯在这里跑上跑下。后来成为了一名刺客,他也时常来来回回在这里做训练,或是奉导师之命从这里出发执行任务,再从这里回来。如今再次踏上这条坡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筋骨已经上了年纪,肌肉也不再强健,甚至有一点吃力,但他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在山丘上,他们遭遇到一小批阿巴斯的拥护者。这几个侦查员被派出来试探他们的底细。开始的时候,阿泰尔的拥护者还不想和他们发生冲突:毕竟,这些人都是和他们一起生活、训练的伙伴。如今亲朋反目,如果继续对峙下去,哪怕是一家人也难免刀剑相向。侦查员与阿泰尔的拥护者们面面相觑,许久不见行动。尽管那些侦查员占据地形优势,可眼下他们却如同待宰的羔羊。
阿泰尔抬头望去,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导师塔楼的楼顶。毫无疑问,躲在里面的阿巴斯现在肯定也能看见他,看见这些冲上山来打算找他算账的百姓。阿泰尔将目光从城堡移向那些战士。他们的导师早已堕落,他们却不得不为他而战。
“不能在这里自相残杀。”阿泰尔对他的人民重复道。小马利克闻言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侦查员猥琐地笑了。“那就滚得远远的,老头儿。”他上前一步,挥着手中的长剑,走向阿泰尔,似乎是想过来彻底铲除这场暴动的根源:杀了阿泰尔,终结起义。
快如昙花掉落的一瞬,刺客大师错步躲开敌人攻击,弹出袖剑转到那人身后,从后面一把钳制住对方。
感受到抵在喉咙上的刀刃,侦查员扔掉手中的长剑,轻声呜咽起来。
“在我这位老人的带领下刺客绝不会自相残杀。”阿泰尔在那名侦查员的耳边低声说道,然后把他推给小马利克。少年一把抓住他,接着反手将他摔到地上。其他的侦查员也冲下来,不过看他们的气势就知道,这些人早已无心战斗。由于消极作战,很快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被制服了。一时间,他们不是成了俘虏,就是在战斗中被打晕失去了意识。
阿泰尔看着这次小规模战斗进入尾声,然后低头看了看刚刚被侦查员的剑划破的手,悄悄抹掉伤口渗出的鲜血。你如今的身手到底还是太慢了,他心下想道,下次就将战斗留给年轻人吧。
即便是现在,阿泰尔仍希望阿巴斯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这会儿,卫兵应该已经开始往城墙上方聚集了。但愿他们也看到了方才山丘上发生的一幕,看到那些先锋侦查员是怎样被宽恕的。
他们继续朝坡道上方前进。就在踏上高地的一刻,城堡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更多刺客们从门后蜂拥而出,叫嚣着准备战斗。
尽管慕克哈里斯极力劝阻大家保持冷静,阿泰尔仍旧听到了身后村民们的喊叫声。刺客导师转身看见自己的助手在拼命地舞动手臂,维持秩序,不过为了不打击大家战斗的信心,他不能在这里责备他们的鲁莽。事实上,尽管大家都知道刺客骇人的凶残,但是毫无疑问,他们谁也没亲眼见识过刺客大军之间的对决,也从没想要去见识。眼下,看着疯狂的刺客呼喊着冲出大门,各个龇牙咧嘴,剑气逼人,将脚下的草坪踩得稀烂,所有人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另一边,阿巴斯的党羽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阿泰尔的拥护者,紧张得屏住呼吸,做好随时投身战斗的准备。他们各自找到充当掩护的地方躲藏好,有的跑向瞭望塔,其他的则后退到山丘下方。伴着一声大喊,两军相遇,霎时间刀剑声喊声连成一片。小马利克没有上前,他留在阿泰尔身边担当他的贴身护卫。战斗过程中,刺客导师一直小心留意着城墙上方——那是弓箭手最佳的栖身之所,或许他们已经在那里埋伏了十人。一旦他们开火,这场战斗必输无疑。
这时他看到了阿巴斯。
阿巴斯也看到了他。
一时间,双方的首领互相凝望着彼此。阿巴斯在墙上,阿泰尔在墙下——刺客大师屹立于慌乱的战场之中,仍如磐石一般坚强镇定——儿时最好的朋友如今彻底反目成仇。率先开口的阿巴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大声命令弓箭手马上放箭。不过在他们举起长弓的时候,阿泰尔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迟疑。
“没人必须要死。”阿泰尔向他的人民深切呼吁道。他知道战胜那些弓箭手的方法就是身先士卒。阿巴斯打算牺牲掉他手下的刺客,但阿泰尔不会那样。他只希望那些弓箭手仍有一颗赤子之心。于是,他恳请他的拥护者保持理智,如此一来,弓箭手们便再无理由放箭开火。他的一名手下哀号着倒下了,喉咙被人一箭射穿。这会儿,阿巴斯手下那个狠毒的刺客正准备攻击另一个人。
“那个人,”他指向战斗的方向,向小马利克示意道,“拿下他,马利克。不过我恳请你手下留情。”
小马利克立即投身战场,马上将那名暴徒逼得连连后退,然后一脚扫中对方的小腿。抓住那人倒下的时机,小马利克翻身骑到他的身上。不过他没有杀他,而是用剑柄直接将其敲昏过去。
阿泰尔再次抬头看向城墙。两名弓箭手已经摇着头,放下手中的长弓。气急败坏的阿巴斯抽出匕首——他父亲的匕首——以此威胁弓箭手放箭。然而他们却只是再次摇了摇头,放下长弓,将手扶上剑柄。阿巴斯只得向后退去,一边走一边高声责骂着城墙上的弓箭手,让站在他身后的那几个除掉眼前这些叛徒。可其他人也是一样,纷纷放下了长弓。看到这一幕,阿泰尔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激励他的人民全速前进,冲向大门。战斗还在继续,不过阿巴斯的手下已经逐渐意识到城墙上发生的局势变化。尽管还在作战,但却互相交换着迟疑的眼神,然后一个个扔下宝剑,放弃战斗,举手投降。就这样,阿泰尔一行进军城堡的道路总算畅通无阻。
他带领大家来到大门门口,接着挥起拳头,砸向大门。在他身后,所有刺客们聚集一堂——还有从村子里赶来的村民。一时间,山顶上到处挤满了人。然而此时此刻,大门的另一侧却死寂得诡异。阿泰尔身后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期待在空气中蔓延,最终在大门猛然打开的瞬间人群欢呼起来。接着就看见守卫缓缓推开的城堡大门,扔掉手中的宝剑,颔首向阿泰尔表示顺从。
刺客大师点头回礼,然后跨过门槛,途经拱门,穿过庭院,来到导师塔楼。他的人民一路紧随其后。大家分散开来,沿着庭院四周依次排开。弓箭手顺着梯子从城墙上爬下来加入他们的队伍,刺客的亲人与仆从纷纷将脸贴到塔楼的窗户上,眺望下面的情况。所有人都想目睹阿泰尔的回归,见证他与阿巴斯的对决。
阿泰尔迈上台阶走上平台,然后来到入口大厅。在他面前,阿巴斯已在台阶上等候多时。阿巴斯的脸色阴沉而蜡黄,整个人像患病一般看起来憔悴而绝望。
“都结束了,阿巴斯,”阿泰尔大声说道,“下令让那些仍旧对你尽忠的人投降吧。”
阿巴斯冷哼一声。“做梦。”这时,塔楼后面的大门突然打开,最后一批阿巴斯的党羽从周围的房间里涌进大厅:大概有十二名刺客与仆从。他们中有的目光攒动,满心畏惧,还有的眼露凶光,下定恒心。看来,战斗还没有结束。
“让你的手下全部退后,”下令的同时,阿泰尔侧身向对方示意院子里集结的人群,“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我必须坚守城堡,阿泰尔,”阿巴斯说道,“直到最后一人。你不是也会这么做吗?”
“我会选择坚守组织,阿巴斯,”阿泰尔指责道,“而你却断送了我们所象征的一切。你用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献祭你所犯下的恶行——只因为你拒绝接受真相。”
“你是指我父亲吗?那些你编造的谎言。”
“那难道不是导致我们今天站在这里的原因吗?难道不是你多年来荼毒百姓,徒增愤恨的源头吗?”
阿巴斯气得浑身发抖。他用力地攥紧楼台的扶手,手指关节因此泛出青白之色。“我父亲离开了组织,”他说,“他绝对没有自杀。”
“他自杀了,阿巴斯,用的就是你藏在长袍中的那把匕首。他为了你从没体会过的荣誉与尊严,选择了自尽。也为了不再受到他人怜悯。他不想像你一样被人同情。说白了,不想和你一样在城堡的地牢中腐烂。”
“够了!”阿巴斯举起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阿泰尔咆哮道,“既然你声称绝对不会夺走任何一名刺客的性命,还要这样夺回组织,那就快点让我见识见识。杀了他。”
霎时间,大厅内所有人一拥而上,就在这时……
莫名而来的爆炸声在屋内回荡开来,所有人安静了——庭院里的百姓、刺客以及阿巴斯的党羽。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泰尔。刺客导师站在那里,像在指着阿巴斯一样抬起一条手臂——不过他的袖剑早已射向台阶的方向。手腕上没有袖剑,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白烟。
接着,只听台阶上传来一声短暂、急促的哀号,所有人立即闻声看去。原本站在那里的阿巴斯,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一小摊血迹开始慢慢在他干净的长袍上晕开。他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张嘴抖动下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阿巴斯的党羽停止了反抗,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泰尔,看着他掉转手臂,对准他们。这时,所有人才看到他手腕上佩戴的装置。
这是一个一次性袖枪,不过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以前从没有人见过这种武器。就连知道它的人也没有几个。见阿泰尔将枪口对准自己,那些刺客顿时退缩了。他们扔掉手中的宝剑,举起双手以示投降。看着这些人走过阿泰尔,走出塔楼大门,加入到人群中去,阿巴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不幸滚下台阶。他扑通一声摔到大厅下面,满身尘土,狼狈不堪。
阿泰尔蹲到阿巴斯身侧。此时,阿巴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胸前的长袍全是血迹,一条手臂姿势诡异地垂在身旁,看样子是在跌下去的时候折断了。这个人已经命不久矣。
“你想让我祈求你的原谅吗?”他咧嘴笑着询问阿泰尔,整个人瞬间看起来形如枯槁,“为我杀害你妻儿的罪行?”
“阿巴斯,别说了。别让那些恶毒的话语和你一起离开人世。”
阿巴斯冷笑一声。“还是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他稍稍抬起头,“是你先对不起我,阿泰尔。是你用谎言夺走我太多东西,我才去杀害你的妻子和儿子。”
“那不是谎言,”阿泰尔平静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就没想过那可能是真的吗?”
阿巴斯向后一缩,痛苦地闭紧双眼。许久才又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世界吗,阿泰尔?再过几分钟,我就能知道答案了。如果有的话,我就能在那里见到我的父亲。等你以后过来,我们就能一起迎接你。到时候——我将不再对你抱有任何怀疑。”
他猛咳两声,鲜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下来。阿泰尔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个他所熟悉的孤儿的眼中已没了光彩,那个一度是他最好朋友的人已离开了人世。他看着他,知道这个可怜的人为自身的所作所为痛苦一生、代价惨重。
阿巴斯死了,阿泰尔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不再憎恨或者同情他。他的心中空无一物——除了为阿巴斯再不能在这世间作恶感到释怀。
两天后,盗贼法哈德骑马带着七名手下来到驻地下面的村庄。他们在村门口与阿泰尔和其带领的刺客相遇。
见到一队穿着一席白袍站在那里的刺客,这群盗贼不得不在集市边上勒马停下。他们小心扫视一番,只见有的人抱臂而站,有的人手持长弓,还有的人手握剑柄。
“看来是真的了。伟大的阿泰尔·伊本·拉哈德夺回了马西亚夫。”说这话的时候,法哈德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阿泰尔微微颔首,“正是这样。”
法哈德也慢慢点了点头,仿佛在仔细权衡眼前的事实。“我和你们的前任首领有个协议,”最后,他开口道,“我给他一大笔钱,他允许我进入马西亚夫。”
“你已经进来了,不是吗?”阿泰尔的心情倒是显得很愉快。
“啊,是的。不过我恐怕还有一些别的特殊事情要处理,”法哈德稍微调整一下他在马上的坐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必须要找到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你已经找到了。”阿泰尔语气依然很愉快。
法哈德的笑容退去了。“我明白了,”说着,他倾身向前看了看人群,“那是你们当中的哪一位呢?”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刺客。
“你没有指认凶手的证人吗?”阿泰尔问,“不能让他出来指认我们中间的那个凶手吗?”
“本来有的,”法哈德伤心地叹了口气,“但我儿子的母亲把他的眼睛挖掉了。”
“啊,”阿泰尔说,“好吧,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太难过。毕竟他完全没去保护你的儿子,确切地说,连看他死了想要报仇的心思都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一对二之后,这家伙掉头夹着尾巴就跑了。”
法哈德瞬间沉下脸。
“是你?”
阿泰尔点头道:“你儿子死不死都一样,法哈德。他这是罪有应得。”
“这点倒是遗传了他母亲的性子。”
“噢。”
“而他母亲则坚持一定要为他报仇。”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阿泰尔说,“除非你眼下就打算动手,不然我很期待不久后,与你的军队展开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