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的那人是谁?”
“一个名叫贝哈斯的暴徒。”
“他父亲呢?”
“法哈德,游荡在沙漠里的盗贼首领。据说他们已经在离这里只有两三天日程的地方安营扎寨。使者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大家还说,他已经获得导师的允许,可以到村里子来追捕凶手。”
“导师?”阿泰尔厉声问,“阿巴斯?”
慕克哈里斯点点头。“盗贼在悬赏捉拿凶手,不过村民们全都无视了它。只是阿巴斯或许对此并不是很坚决。”
“看来大家都很好心,”阿泰尔说,“可惜他们的导师就未必了。”
“这倒是句实话,”慕克哈里斯赞同道,“他拿走我们的钱财,却不予以任何报偿。那座城堡如今也成了委员会的核心据点,过去明明是向百姓传达力量、引导的地方……”
“还有保护。”阿泰尔苦笑道。
“没错。”慕克哈里斯认可道,“这一切都是您留下的,阿泰尔,现在却被……腐败与偏执所取代。他们说您走之后,忠于您和马利克的刺客们发起了一场暴动。阿巴斯被迫对其予以残酷镇压,甚至还将暴动领导人处死。他害怕反叛者死灰复燃。他的被害妄想让他日以继夜地待在塔楼里,整天疑神疑鬼,将任何他认为可能谋害他的人置于死地。组织的信条就像那年久失修塔楼,在他的践踏下变得破碎不堪。他们还说他一直在重复做一个梦。梦见有一天阿泰尔·伊本·拉哈德从阿拉穆特流放回来带着——”他顿了顿,瞄一眼阿泰尔,瞥了瞥包裹,“一件足以打败他的圣器……真有这样一个东西吗?您打算反击吗?”
“即便有,我们也不是靠圣器打败阿巴斯的,而是信仰——对自身与信条的信仰——这就足够了。”
“对谁的信仰,阿泰尔?”
阿泰尔挥挥手。“你们的,人们的,还有刺客的。”
“可如何来重筑信仰呢?”慕克哈里斯追问道。
“身先士卒,”阿泰尔回答说,“一步一步。”
第二天,阿泰尔离开慕克哈里斯家前往村庄。这一次他不仅仅要宣扬刺客精神,还要证明它的意义。
第五十六章
这段时间,阿泰尔经常不得不去处理一些百姓之间的纠纷,像是调解商贩之间的争吵,邻里之间的矛盾之类的。不过那些都不如眼前这桩来得棘手。眼下,两个女人正为一个男人的事情争执不休。这个陷入麻烦的男人名叫亚伦。面对女人的争执,没用的他只能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缩成一团。由于有事情需要处理,今天慕克哈里斯和阿泰尔一起来到村里。这会儿,他正试图帮忙进行调解。阿泰尔双臂交叉,站在一旁。他在耐心等待其中一人先表现出敌意,这样他才有机会予以劝解。其实他早已想好该说的内容:这件事亚伦有他自己的选择权,不论他最终宣布他喜欢的人是谁,他都有权自由选择。老实说,阿泰尔真心为男孩感到担忧。他把自己的感情在心中压抑太久,迟早会爆发的。当然针对这一点,刺客大师也已经想到相应的方法。这个方法正是伊甸碎片教给他的。
另外,他让编织匠按照自己的说明制造新工具,也是阿泰尔在伊甸碎片里看到转记下来的。
交给铁匠的那张图纸也是一样。拿到东西,铁匠来回看了看阿泰尔的设计图。仔细研究一番后,他将图纸放在桌子上,一边铸模一边让阿泰尔从旁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很快,刺客们便将装备上全新的武器,从未有人见过的新武器。
除此之外,过去几天里有个人一直躲在阴影处监视着他。那个人将自己隐藏起来,确切地说是只有他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因为阿泰尔一早便发现了他的存在,并透过他的站位,了解到对方的身份应该是名刺客。
当然,发生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要知道为了弄清那个持袖剑战斗的陌生人的身份,阿巴斯一定会派手下的探子下到村里进行调查。之后,他还会妄下结论,认为阿泰尔这次是来夺回组织的。或许这会儿,他正寄希望于那些盗贼,想让他们替自己除掉阿泰尔。或是亲自派人下到村庄里杀死他。当然,那个人影也有可能是站在阿泰尔这边的刺客。
望着还在不断争吵的两个女人,慕克哈里斯用嘴角小声说道:“大师,看来是我误会了。她们根本不是在争论到底该由谁‘拥有’那个倒霉蛋亚伦,而是该由谁‘占有’他。”
阿泰尔轻声笑了。“不过我的评判结果倒是还和之前一样,”说着,他恶作剧似的瞥了亚伦一眼,后者正焦躁地咬着指甲,“应该让这个年轻人自己决定他的命运。”阿泰尔悄悄地偷瞄一下那个人影。这会儿,刺客坐在树荫下,正佯装若无其事地四处瞎看。他穿了一身土灰色的长袍,和周围歇脚的村民看起来没有两样。
阿泰尔告诉慕克哈里斯。“我要回去了,听她们吵架听得我都有些渴了。”
说完,刺客大师转身离开了那一小堆人。其中几个本打算跟大师一起走,不过被慕克哈里斯悄悄赶回去了。
看都不用看,阿泰尔便已感觉到那人跟着他走进广场。来到中心的喷泉旁边,他弯腰喝了口泉水,然后直起身,做出一副正在眺望下方村庄风景的模样。然后……
“好吧。”知道那人正站在自己身后,阿泰尔开口道,“如果你是来杀我的,那刚才就该动手了。”
“你故意引我上钩?”
阿泰尔咯咯笑了。“我戎马一生,怎么能让一个毛头小子在泉水边上轻易把我干掉。”
“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了?”
“当然,我听到了,听到你一路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还听出你偏爱在左侧行动。如果你发动袭击,我便会挪到右边直击你的软肋。”
“我怎么没感觉到?”
“嗯,这取决于目标。当然,你会发现的,只要你充分了解你的行刺目标,并看破他们的作战手法。”
“我只知道没有人的身手能和我眼前这位相媲美,阿泰尔·伊本·拉哈德。”
“你到底是谁?恐怕我上一次亲口道出马西亚夫这个名字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
阿泰尔转身面向他。陌生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他的下巴上蓄着黑色的胡须,看模样大概也就二十岁。阿泰尔忽然觉得对方的下巴和眼睛看起来有些面熟。
“没错,”男孩开口道,“那时候我才刚出生。”
“那你没被他们灌注那些反对我的观点?”阿泰尔说着,抬起下巴比了比海角上的城堡。远处的塔楼像卧伏在那里的猛兽一般,默默注视着他们。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洗脑,”男孩回道,“但也有一些人始终忠诚于过去的信条。在恶势力不断以新的方式入侵和平的今天,更多人发出了这样由衷的呐喊。不过我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保持自己的忠心。”
两名刺客就这样面对面站在泉水旁边。阿泰尔感到他的世界开始颤抖,整个人几乎要晕厥。“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并非来自他自己的身体。
“我有两个名字,”男孩说,“一个是现在组织里大部分人都知道的名字,塔基姆。还有一个,是我的教名。那是母亲为了纪念父亲为我起的名字。当年我刚出生不久,父亲便离开了人世。他被阿巴斯处死了。他的名字是……”
“马利克。”阿泰尔激动得屏住呼吸走上前。他抓着男孩的肩膀,老泪纵横。“我的孩子”,他大喊道,“我本该知道的。你和你父亲的眼睛一模一样。”看着男孩,阿泰尔不禁放声大笑。“他的私事我一向不是很了解,但你……你继承了他的精神。我都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
“在他被囚禁之后,我的母亲就被人送走了。后来我长大了,又回来加入了组织。”
“来复仇?”
“最后,也许会吧。不管怎样,最好能继承他的意志。既然您回来了,我也算看到了希望。”
阿泰尔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带他离开了喷泉。两人穿过广场,专注地讨论开来。
“你的身手怎么样?”他问小马利克。
“在阿巴斯的统治之下,这类事情早就被荒废了。不过,我自己有做训练。可过去二十年,刺客相关的认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阿泰尔轻声笑了。“或许,这里没有,但是这里有。”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里对刺客的研究已经比从前发展了十倍之余。我有不少东西要向组织展示,计划、安排,还有新武器的设计图。现在,铁匠正忙着帮我打造它们。”
村民们恭敬地为他们让开一条通路。如今所有人都认识阿泰尔了。至少在驻地山下的树林里,他再次成为了刺客导师。
“你说城堡中还有其他人忠诚于我?”阿泰尔问。
“很多在阿巴斯手下效劳的人其实都恨透了他。更重要的是,现在负责向上面报告村里情况的人是我。虽然消息扩散得很慢,但毫无疑问大家已经开始知道伟大的阿泰尔已经回来了。”
“很好,”阿泰尔说,“将这些拥护者召集起来,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向城堡进军了。”
小马利克停下来看着他,仿佛在确定这个老人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他咧嘴笑道:“您打算这么做了,什么时候?”
“很快盗贼法哈德就会带着他的手下进攻村庄,”他说,“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控制好这里的局面。”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慕克哈里斯、阿利亚和纳达便挨家挨户通知大家导师准备向山上进军的消息。满怀希望的村民从睡梦中醒来,赶到集市。有的三五成群站在一起,有的坐在矮墙上静静等待。又过些时候,阿泰尔来了。他穿了一件素色长袍,还用腰带固定住中间。仔细观察便能猜到他的手腕上一定装备了袖剑,因为控制开关的戒指正套在导师的手指上。阿泰尔迈步走到广场中央。慕克哈里斯,那位值得信赖的助手,此刻正站在他身旁,等待吩咐。
若是玛利亚还活着,现在她会对他说什么呢?等待大家集合的时候,阿泰尔不禁陷入了沉思。小马利克:阿泰尔几乎在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便对他推心置腹。他如此信任这个孩子,一旦男孩对他背信弃义,阿泰尔将万劫不复。他那想要夺回组织的计划也将与一个老人的异想天开形无二异。他想起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结果却背叛他的人。若是现在,玛莉亚会告诫他多加小心吗?她会对他说在证据如此不足的情况下毫不怀疑地相信别人太愚蠢了吗?或许,她会像她曾说过的那样,告诉他:“相信你的直觉,阿泰尔。阿尔莫林的教导赋予你智慧,而他的背叛则将你推向成熟。”
噢,我现在可比以前睿智多了,亲爱的,他想念她——想念他深埋在脑海中的有关她的回忆。
她会认可他的,他知道。这么多年,他整日与伊甸碎片相伴,汲取其中的精华,学习里面的知识。她肯定不想看见他为自己的死自责,为曾经的意气用事感到羞愧。是的,她绝不希望那样。那她会说什么呢?用她特有的英式口音轻声吐道:“学会自制。”
想到这儿,他差点大声笑出来。“学会自制”,他终于办到了,没错,但却用掉了太多年的时光——多年来,他憎恨伊甸碎片,不想看见它,甚至想都不愿意去想。他恨透了伊甸碎片那永恒不变的嵌纹光滑表壳,以及蕴藏在里面的邪恶力量。可他还是会凝视着它,一看就是几小时,然后沉思它曾带给自己的痛苦与折磨。
由于一直得不到阿泰尔的重视,加之无法忍受老人的境况,瑟夫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走了。后来,他听说她们在亚历山大港安了家,日子还算安稳。一年后,达利姆也走了,被他父亲的悔恨与对伊甸碎片的痴迷赶走了。他周游至法国和英国,提醒那里的首领蒙古大军正在朝那边进军。变成一个人后,阿泰尔内心遭受的折磨愈演愈烈。他整夜整夜地凝视着伊甸碎片,好像他和它是两个一触即发的敌手——仿佛只要他睡着或是将视线移开,它就会趁机朝他扑过来。
最后,他想到那一晚马西亚夫的庭院,想到他的导师阿尔莫林在大理石台阶上大开杀戒的模样,想到当时院子里不断涌水的喷泉。他还记得第一次拿起伊甸碎片时的感觉,没有邪恶只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心中流淌。伊甸碎片展现出的影像也让他难忘。那诡异的未来文明的图像仿佛来自一个距离他十分遥远的时空,超乎他的认知范围。在庭院里度过的那一晚,直觉告诉他蕴藏在里面的或许是正义的力量。然而在那之后,它展现出来的,却只有邪恶的一面。不过,这都不能掩盖其中蕴藏的巨大智慧。因此,需要有人研究并将那些知识记载下来。伊甸碎片需要一个媒介来释放它的力量——阿泰尔曾试图驾驭这种力量。
他因阿尔莫林饱受这种力量的折磨,如今,又因家庭再次感受它所带来的痛苦。或许伊甸碎片最初给予的那些美好,不过是为了日后全部夺回罢了。
不论答案如何,他已展开了研究。一本又一本日记上写满了他的记录:一张张纸上全是有关哲学、意识、设计、绘图、图表的内容,以及他这一生的回忆。无言的蜡烛滴泪燃尽,他在纸上纵情书写,只有需要方便的时候才会暂时停下来。他经常一写就是好几天,然后又好几天不碰书桌,一个人骑马离开阿拉穆特。在伊甸碎片的驱使下,他四处奔走,搜集资料,汇集证据。有一次,甚至,在伊甸碎片的指引下找到一套圣器。他取走那些东西然后将其藏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它们的模样与下落。
当然,他心中的哀痛也从未得到抚平。他一直在为玛莉亚的死感到自责,纵使他已从中吸取了教训。如今滞留在他心底的只剩一份纯粹的悲伤:对玛莉亚和瑟夫的眷恋,让这份痛楚永远萦绕在他心间。那一日的情景好像锋利残忍的刀片将他的心千刀万剐,剩下的只有一份令人作呕的虚无,仿佛他的胃里,有一只惹人厌恶的小鸟在死命扑腾着翅膀。
有时,想到玛莉亚会为他的哀悼感到欣慰,阿泰尔也会露出笑颜。她骨子里一直保留着英国贵妇桀骜不驯的一面,正如他打败她时那样。作战时她的眼中总是带着高傲的眼神,她的对手随着她的刀刃逐个倒下。当然,她肯定会为他终于学会自制的事情感到欣慰。但最重要的是,他会赞许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将他的智慧与学识重新带回组织。当初决定结束流浪生涯,前往马西亚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为这样的理由回来的吗?他无法确定。他只知道,一旦回到这里,他将再无别的选择。他去看了他们埋葬她的地方,马利克的墓碑也在那附近。这两人的墓地一直被小马利克细心照料着,免受他人破坏。阿泰尔忽然意识到玛莉亚、瑟夫、马利克、他的母亲及父亲,甚至还有阿尔莫林,全都永远地离开了他。但兄弟会,他必须夺回。
不过前提是,小马利克真的行如其言。站在这里,感受着人群的兴奋与期待,阿泰尔知道这些是他必须肩负的重量。看着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慕克哈里斯,刺客导师再次陷入了沉思。他注视着远处的城堡,等待着大门打开,众人出现的一刻。小马利克曾经说过,像他一样对阿泰尔赤胆忠心的人至少有二十多个。二十位勇士,再加上群众的支持,用来对抗剩下那三四十个效忠阿巴斯的刺客,阿泰尔认为已足够了。
他不禁想知道阿巴斯现在是不是在上面,在大师的塔楼里睥睨着下面的情况。老实说,他希望如此。
纵观一生,阿泰尔从不在他人的死亡中寻求快感,但对阿巴斯呢?尽管对他童年遭遇感到同情,但阿泰尔不能忘记他一手造成了瑟夫、玛莉亚和马利克的死亡,还将整个刺客组织破坏殆尽。阿泰尔曾向自己保证,绝不会从阿巴斯的死中寻求任何快感,甚至满足感。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