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感到此时此刻有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推送着他。那力量好像源自苹果,眼下正如同肆虐的病毒席卷他全身。因为他心中想要报仇,苹果再次燃起了仇恨的火焰,于是这股力量便从苹果流进斯瓦米体内,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一种仿佛是将快感与痛苦混合在一起的感觉,让阿泰尔欲仙欲死——他的头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幸福与痛楚双重折磨着他的身心。
以至于,他没能及时听到玛莉亚的嘶喊。
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斯已将她拖到前面,猛推下平台。
与此同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斯瓦米已把腰间的匕首从从刀鞘里拔了出来。他举起匕首,将刀尖朝向自己,疯狂地刺了下去。他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口。然而在他打算给自己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玛莉亚赶了过来。她一把拉住阿泰尔,总算让他停下了手中的苹果。阿泰尔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惜一切为时已晚。玛莉亚脖子上的伤口赫然在目,斯瓦米手中的匕首也还在闪烁着寒光。突然,鲜血从玛莉亚裸露的喉管里猛然喷出,血溅了一地,她张开双臂,倒了下去。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看着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的鲜血,阿泰尔愣住了。玛莉亚的肩膀剧烈起伏着,一只手还在奋力敲打着平台上的木架,想要借此唤醒她的丈夫。
斯瓦米也倒下了,匕首也跟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随着脉动的闪光,苹果逐渐暗了下去。阿泰尔跪倒在玛莉亚身旁,抱起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
她望着他,颤抖着强睁开眼睛。“你要坚强。”说完,她便离开了人世。
阿泰尔紧搂住玛莉亚。院内一片死寂,除了一个失去妻子的刺客的啜泣声。
这时,他听到阿巴斯的叫喊。“来人啊,抓住他。”
他站起身,透过溢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刺客一个个冲向平台。看见他手上的苹果,大家脸上的畏惧之情不言而喻。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大部分人出于本能抽出了宝剑。尽管心里清楚武器根本无力反抗苹果,但有东西在手总比逃跑要强得多。突然那股欲望变得强烈,他真想不顾一切,用苹果毁掉这里的全部,包括他自己。这种愿望忽然变得前无仅有的强烈。因为玛莉亚死了,死在他的手上。她曾是他的希望之光。可在那一刻——就在那复仇的一念之间,他亲手杀了他此生的挚爱。
一时间,刺客们停了下来。阿泰尔会使用苹果吗?不用说,只看他们的眼神,刺客大师也知道他们现在在想些什么。
“抓住他!”阿巴斯嘶吼道。但刺客们只敢小心行事,不敢贸然上前。
由于周围这些刺客似乎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发动攻击,因此,阿泰尔趁机逃跑了。
“弓箭手!”阿巴斯声嘶力竭地尖叫道。于是,就在阿泰尔即将逃出庭院的一瞬间,弓箭手发动了袭击。顷刻,箭如雨下。一支箭还划破了他的腿。这时,原本犹豫不前的刺客也纷纷从左右两侧冲了上来。放眼望去,长袍飞起,宝剑舞动,万夫如潮。或许是料到阿泰尔不会再使用苹果,众人接连从墙上跳下,连喊带骂地展开了追击。来时路上的拱门处已被封锁,阿泰尔不得不转身原路返回。他迅速穿过两名冲上来的刺客,企图躲过他们的进攻。然而手臂却被其中一人手上的短刀划出一道口子。他吃痛大叫,但没有因此停下前进的脚步。阿泰尔知道,这些人绝对可以轻松抓到自己,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似乎害怕攻击他——或者说不愿意那么做。
他再次掉转方向,朝防御塔那边奔跑。那里的弓箭手大概已经张好弓在等待他了吧。他清楚他们的实力。这些人训练有素,都是从不失手的一流好手。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将箭头对准他,然后射杀他。
好在阿泰尔熟悉射箭的过程。弓箭手需要先花一秒钟的时间找到目标,然后再花一秒钟的时间稳定呼吸,最后——
射击。
刺客猛地转向别处,接着向前一个翻身。一簇箭雨瞬间落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只有一支箭射中了他,划破他的脸颊。奔向梯子的时候,鲜血从他脸上的伤口流了出来。他也顾不得去擦,径直冲过去,爬上第一个梯子。离他最近的弓箭手惊慌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忘记拔出腰间的宝剑。阿泰尔一把将他拉下城墙。弓箭手整个人翻倒在墙下,不过他还活着。
接着,阿泰尔摸索着爬上第二个梯子。他身上疼得要命,血也不知道流了多少。不过总算爬到了塔顶。年轻时他曾从这里跳下,想不到如今也像那时一样,带着忍辱负重的心情再次站到这里。他颤颤巍巍地走向平台,无视身后已经爬上塔顶的刺客,缓缓张开双臂——
纵身跳下。
第五十三章
阿泰尔想让我们去传播刺客的信仰。这是他当前的打算。当然不光是传播教义,还要在西方成立一个组织。
说来惭愧,我用了好长时间才做出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不过正因为有了计划,所以现在每走一步都十分清晰明朗:他准备将刺客组织的精要托付给我们,打算将火炬传递到我们手中,交给我们(似乎,尤其是我)。
之前得到消息,好战的蒙古人已经开始朝村子这边逼近。阿泰尔认为我们应该在战斗打响之前离开这里。而马费奥,当然也正有此意。由于目睹到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他的心思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我感到比起继续留在这儿,他肯定更想马上出发。你问他之前每天心不在焉地到处闲晃的毛病?最近差不多全改了。如今我们的情况似乎完全颠倒过来,看样子似乎我比他还急着离开。可以说我比他胆小怕事,也可以说对现实的残酷我理解得更为透彻,因为我发现,其实我和阿泰尔的想法是一致的。要知道在重兵包围之下,马西亚夫早已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事实上,无论蒙古大军会不会入侵这里,我都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在这样燥热的夜晚,我的心早已飞回到故乡。我十分想念我的家人:妻子还有我的儿子,马可。再过几个月他就三岁了,我却几乎很少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一想到这儿我便心如刀绞,我错过教他学习走路,更错过了他牙牙学语的日子。
总之,我觉得这次对马西亚夫的造访也该就此告一段落。不过,大师表示在那之前他还想再见我们一次。有些东西必须要交给我们,他是这样说的,他会带领其他刺客共同出席仪式。那是一件必须被妥善保管的物品,他说,绝不能落入敌人之手:蒙古人或是圣殿骑士。那是他的故事里一直意有所指的东西。我意识到大师话里有话,我对这宝贵的东西会说什么也有所怀疑。现在只能拭目以待了。
与此同时,马费奥一直催我讲完后面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即将临近尾声。听到我说接下来将故事的时间向后推进一段日子,马费奥不满地拉下了脸。阿泰尔当时遍体鳞伤,既背负了耻辱也背负了血海深仇。不过现在,我们要从阿泰尔纵身跳下城墙,之后大概过了二十年的某一天开始讲起。地点也不在马西亚夫,而是在距离那里大约两天路程外的荒漠……
黄昏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两匹马和一个人。他骑着一匹,用另一匹载满罐子和毛毯,边走边赶马。
从远处望去,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运载货物的商人。走近之后,更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汗水顺着他的头巾流下:这位疲惫不堪的胖商人名叫慕克哈里斯。
他一路走,直到看见远处出现一湾水潭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躺下歇一会儿了。尽管打算日夜兼程赶回家,但现在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他实在太累了。身下的马蹄像踏出的催眠曲让他一下一下点着头。下巴几乎贴上胸口,不停眨动的眼皮简直马上就要合拢到一起。慕克哈里斯越来越无法抗拒体内不断翻涌的睡意。每每想要入睡,心和大脑都不得不与睡魔展开一番激烈的斗争。他的嘴巴又干又渴,长袍像铅块一样坠在身后。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与骨头都累得要命,想要喝水与躺下休息的意念折磨着他。哪怕稍微休息几个小时,也许就足够他恢复一些体力,顺利返回马西亚夫——好吧,这个想法差一点就战胜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敢停下脚步。不久前他听到一个传言——这附近有强盗和盗贼专门袭击商人,杀人越货。其中尤属一群被法哈德领导的盗贼最为残暴。众所周知,这世上能残忍过法哈德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他的儿子贝哈斯了。
据说贝哈斯会将抓到的人头朝下吊起来,然后在人的脖子剖口直开到肚子,将他们慢慢折磨至死。而那些悬挂在外的内脏则成了野狗的美食。更骇人听闻的是,每当他这样杀死一个人,他都会在一旁放声大笑。
慕克哈里斯自然对内脏相当珍惜,他也不想把财产便宜给强盗。要知道,现在马西亚夫的处境每况愈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难,村民的赋税越来越重。所有征到的钱财都被拿去山岬的城堡——刺客们告诉村民,保护村子的成本一直在增加。无情的刺客首领不断向百姓索取,还经常派他手下的刺客党羽走下斜坡到村里强取豪夺。任何胆敢反抗的百姓都将遭到一顿暴打,然后被驱除出境。无家可归的人只好四处游荡,渴望能找到另一处愿意接纳他们的地方安定下来,或是无可奈何任由遇上的强盗摆布。最近,不少盗贼在马西亚夫平原驻扎。由于这里石地小丘较多,便于埋伏,因此旅人被袭击的事件越演越烈。曾经,刺客们——或者至少刺客的威胁——维护着这条贸易路线的安全。但就如今的情况来看,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此,倘若不带分文地回到家,慕克哈里斯将无法支付阿巴斯向商人索要的什一税和他向村民索要的其他赋税。如此一来,村庄就会抛弃他和他的家人:他、他的妻子阿利亚以及他的女儿纳达。
这些念头一直在商人的脑袋里打转,直到他走到水潭旁边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在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下,一匹马正站在那休息。大树粗壮的枝叶罩住整个水潭,为下面投来一片阴凉。马没有被拴在树上,看着马背上的毛毯,慕克哈里斯猜测它应该是谁的坐骑:可能是哪个停下来喝水的旅客,打算用长颈瓶灌一些水留着以后路上用;也可能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打算躺下歇会儿脚。尽管这样,走到水潭的一刻商人还是万分紧张。感受到水的气息,身下的马兴奋地发出哼叫声。他不得不勒紧马栓,遏制住马匹加速奔向泉水的马蹄。接着,他在那里看到一个身影。那人将双臂叠放在胸前,蜷缩在地上熟睡着。他的头枕着包裹,脸被兜帽挡住,身上裹着长袍。尽管看不清长相,但透过那露出的一点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饱经风霜的褐色皮肤上布满了皱纹与伤疤。那是一位老人,看样子大约七十多岁或是刚过八十。就在慕克哈里斯出神地打量对方模样的工夫——老人突然睁开了双眼。
商人被吓了一跳,心里又惊又怕。想不到老人的眼神竟是如此犀利警惕。尽管对方一动未动,但慕克哈里斯知道虽然自己比他年轻很多,但这个陌生人根本没有被他吓到。
“很抱歉打扰到您。”商人颔首解释道。或许是由于紧张,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然而陌生人并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下马,牵马,来到水边。慕克哈里斯取下马辔头,好让它们也喝口水。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只剩下打水时水桶轻敲泉水石壁的声响,装满的水在桶里摇晃的声响,以及接下来马匹饮水的声音。商人也喝了一些,起初还是小口,之后像不解渴似的开始大口往嘴里灌。溅出的泉水打湿了他的胡须和脸颊。之后,慕克哈里斯用长颈瓶灌满水,然后把东西放到第二匹马上,接着将两匹马都拴起来。再回头看陌生人的时候,对方已经睡着了。和之前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将手臂交叉起来,而是枕到头下,放在原本用来当枕头的包裹上。慕克哈里斯从自己的行李里也取出一张毛毯,然后在泉水另一边找一块地方,躺下睡去了。
他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听到身旁有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的瞬间,商人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之下,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粗狂糟乱的黑头发、黑胡子,穿在一只耳朵上的金耳环以及龇牙咧嘴的丑恶笑脸。慕克哈里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对方却先一步弯下腰,将一把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商人吓得呆住了,他说不出话,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我是贝哈斯,”那人笑着说道,“看来我将成为你命中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
“不。”慕克哈里斯苦苦哀求,然而贝哈斯已经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旁边贝哈斯的两个人手下正一件件将他的货物从马匹上卸下,搬到自己的牲畜上。
他看向老人睡觉的方向。尽管马还在,但人却不见了踪影。他被他们杀了吗?已经被割断喉管躺在地上了吗?
“绳子。”继续用匕首抵着商人的脖子,贝哈斯喊道。其中一个手下悠哉地摇着绳子走过来。这人和贝哈斯一样脸上的胡子也是乱糟糟的,头上还围着阿拉伯式头巾。他穿了一身黑衣,身后背了一张长弓。第三个人虽然没有胡子,不过留了一头长发。他的腰带上挂了一把宽刃半月弯刀,这会儿正忙着翻腾慕克哈里斯的行李,将里面他们觉得没有用的东西扔掉。
“不!”商人大声哭喊,却只能眼看着一颗染过色的石头滚落向沙地。那是临行前,女儿送给他的护身符,看见护身符被强盗扔在地上,这让商人无法忍受,他挣开贝哈斯的禁锢,冲向那个“长毛”。对方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着斜眼看他,然后在商人扑上来的瞬间朝他的气管猛地就是一拳。慕克哈里斯瞬间倒地,痛苦万分。看着在地上挣扎的男人,三名强盗放声大笑。
“什么玩意儿?”“长毛”朝商人弯腰讥讽道。注意到慕克哈里斯的视线,他低头捡起地上那块石头,大声念出纳达在上面写的话:“‘旅途平安,爸爸’,是这个吗?就是这东西让你突然铆足了劲儿,爸爸?”
商人伸出手,想要拿回石头,可“长毛”却将他的手别到一边,满脸鄙夷。接着用石头蹭了蹭自己的屁股,然后——大笑着在慕克哈里斯的哀号声中——将石头扔进水里。
“扑通。”他嘲笑着模仿道。
“你……”慕克哈里斯瞪着他,“你……”
“把他的腿绑起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贝哈斯走过来扔给“长毛”一根绳子,然后弯腰将刀尖抵上商人的一只眼睛。
“你要往哪儿去啊,爸爸?”他问。
“去大马士革。”慕克哈里斯撒谎道。
匕首划过商人脸颊,他不禁吃痛大叫。“到底去哪儿?”贝哈斯又问道。
“他的布都来自马西亚夫。”“长毛”说着用绳子捆住慕克哈里斯的腿。
“马西亚夫,啊?”贝哈斯说,“过去你还能指望一下会有刺客过来救你,不过现在别想了。或许之后我们应该过去拜访一下,说不定还能遇上一个急需人安慰的伤心寡妇也说不定。你说呢,爸爸?等我们解决你之后就去如何?”
说到这儿,“长毛”站起身,将绳子一头扔向大树树枝,然后朝下一拉,把慕克哈里斯整个儿吊起来。他的世界随之瞬间上下颠倒。接着,他看到“长毛”把绳子另一头拴在井边的把手上。他将这样被绑牢,然后死去,想到这儿慕克哈里斯不禁开始抽泣。贝哈斯走过来,猛地一推让商人倒吊着旋转起来。看着眼前晃动的世界,慕克哈里斯几乎绝望。他看见弓箭手在几英尺外笑得前仰后合,近处的“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