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对方却闭上眼不去看她。“你必须毁掉苹果,阿泰尔。”她说道,“它已经扭曲了你的心智。开拓眼界是一回事儿,可如果将眼界开到鸟能往里面拉屎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处置它。”说到这儿,阿泰尔只能强挤出一个笑容。
“也许不应该,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得毁了它。”
“我要查明事情的真相,玛莉亚,”他说,“我要将一切调查清楚。”
阿泰尔知道他们早就被人监视了。不过作为一名刺客,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马西亚夫,因此离开处所外出调查对他而言并非难事。爬上内层幕墙,蹲在围墙的阴影里静静等待巡楼的卫兵离开并不会太难。他稳了稳呼吸,尽管他的身手依旧轻巧灵敏,爬上围墙也不成问题,但是……
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了。他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也知道之前在成吉思汗营地里受的伤对他的实力也造成了无法忽视的损伤。若是因为高估自己的实力而陷入麻烦,那实在是太愚蠢了。由于方才做出错误判断的那一记跳跃,他现在正像一直垂死的虫子一样躺在地上,听见有卫兵正在靠近。稍作休息后,阿泰尔继续沿围墙潜行。他从城堡的西面来到位于南面的一座高塔,随后摆脱沿途的卫兵,跳上塔楼,最后顺着墙壁来到地上,进入仓库。一条石头台阶出现在他面前,直通向地下的拱形隧道。
他停下脚步,靠紧墙壁,倾听远处的动静。水流沿着隧道缓缓流过。看样子,组织的地牢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由于很少使用,若不是因为里面过于潮湿,估计这里早就被当成废物储藏室了。阿泰尔猜得出来,马利克大概是这里唯一的囚犯了。
他一路潜行,直到看见一名卫兵才站定躲了起来。卫兵坐在隧道里,背靠着牢墙,低头打着盹儿。牢房似乎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因为放眼望去根本看不见它的影儿。这么看的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卫兵恐怕还很难说。阿泰尔看着卫兵又生气,又为他的懈怠感到庆幸。他悄声从旁走过——接着立刻明白他坐那么远的原因了。
里面简直是臭气熏天。三间牢房里,只有中间那个的大门被紧紧锁住。阿泰尔走上前,用手捂住鼻子。尽管不确定自己会在房门另一头看到什么,但他很清楚眼前这股气味。
牢房的石板地上到处是人的排泄物,马利克蜷缩在角落里——他没有任何工具来处理它们。他的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看起来像乞丐一样,身子也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阿泰尔走过去,从对方破烂的衣衫下面,看到一排排凸出的肋骨。马利克的颧骨高高凸起,头发和胡子也是又长又乱。
他在牢房里被关了绝对不止一个月,是人都看得出来。
见到马利克,阿泰尔不禁握紧拳头。他原本还打算和他好好谈谈,问清事情的真相,但现在真相显然已经写在他那凸出的肋骨和破败的衣衫之上。他到底被囚禁了多久?这时间绝对足够给阿泰尔和玛莉亚送信儿的了。这样的话,瑟夫又死了多久?阿泰尔不敢去想,他只知道马利克再也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卫兵睁开眼瞬间,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阿泰尔,然后,视线便黑了。当再睁开眼,他己被关进满是恶臭的牢房。即使求救,也是于事无补,因为阿泰尔早就带着马利克离开了。
“你还能走吗,我的朋友?”阿泰尔关切地问。
马利克呆呆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浑浊,里面满是痛苦。等他看清楚来人居然是阿泰尔,原本麻木的脸上浮现了感激与宽慰之情。见到此情此景,就算阿泰尔脑中还有那么一丝疑虑,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为了你,我能走。”马利克说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然而沿着隧道走了没多久,阿泰尔很快便发现马利克根本没有走路的力气。他架起马利克那只完好的手臂,将它绕到自己肩头,一步步搀着自己的老朋友走上塔楼的石梯。两人穿过围墙,沿着墙壁来到城堡西侧,路上小心地避开了巡逻的卫兵,最后他们回到了住所。进家门前,阿泰尔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扶着他走进屋。
第五十二章
两人让马利克平躺到席子上,然后玛莉亚坐到他身旁,从高脚杯里一勺一勺盛汤喂给他。
“谢谢你。”他喘息道。这会儿,他的眼神总算清澈了一点。马利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似乎觉得和玛莉亚离这么近有些不妥,好像这样受到朋友妻子照顾,有些不太得体。
“瑟夫究竟出了什么事?”阿泰尔问。三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原本不大的空间现在看起来更小了,仿佛随时会贴到他们身上似的。
“被杀了,”马利克说,“两年前,阿巴斯策划了政变。他杀了瑟夫,将犯案凶器放到我的房间。由于其他刺客全都发誓说曾听到我和瑟夫发生了争执,因此阿巴斯向组织宣称我应该为瑟夫的死承担全部责任。”
阿泰尔和玛莉亚对看一眼。原来两年前他们的儿子就已经不在了。怒火在阿泰尔心中燃烧,他竭力压抑着自己——压抑着想要立即掉头的冲动。他想冲出房间,闯进城堡,将阿巴斯碎尸万段,让他对自己苦苦哀求,让他血债血偿。
玛莉亚伸出一只手,拉住阿泰尔的手臂。他的妻子和他一样痛苦不已。
“我很抱歉,”马利克说,“我被囚禁在牢房里,没法将事情通知给你。而且阿巴斯控制了驻地内外所有的通讯工具。不用猜也知道,在我被关押期间他肯定一直在为了自身的利益日以继夜地修改法令。”
“是的,”阿泰尔说,“委员会里面似乎有不少他的支持者。”
“对不起,阿泰尔,”马利克继续开口道,“我本该料到阿巴斯的野心。你离开的那几年,他一直在想尽办法对付我。只是我没想到他能获得这样大的支持。若是换成其他更了不起的首领,肯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当时你在,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别再自责了,好好休息,我的朋友。”说完,阿泰尔示意玛莉亚跟他去里屋。
两人进到隔壁的房间,双双坐下:玛莉亚坐在石凳上,阿泰尔则坐在一张高背椅上。
“你知道接下来你必须要做什么吗?”玛莉亚问。
“必须要彻底铲除阿巴斯。”阿泰尔回道。
“但不是以复仇的名义,亲爱的,”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语气坚定,“是为了组织,为了兄弟会的长远发展。你要把组织夺回来,让它变得和过去一样辉煌。如果你能做到,如果你能将这个念头盖过复仇的欲望,组织一定会像从前一样爱戴你,因为你像众人的父亲一般为他们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但倘若你被愤怒与情感蒙蔽了双眼,这样说一套做一套的你,又如何期望他们会听从你的教导?”
“你说得对,”顿了片刻,他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正面回击阿巴斯,必须澄清瑟夫被杀的事实。到时候组织将不得不接受我们的上诉,阿巴斯也必须为他的行为作出交待。”
“可是阿巴斯还有他的属下,不管那是谁,他们都会坚决地反对马利克的证词。”
“像阿巴斯那种鼠辈,他的属下更是没有任何诚信可言,我都想象得到他们的嘴脸。兄弟们一定会选择相信你的话,亲爱的。大家一定更想要相信你,因为你是伟大的阿泰尔。如果你控制复仇的火焰,凭借正义的方式夺回组织,那么以后你为众人奠下的基础,一定也会更加牢固而强大。”
“那现在我该去会会他了。”语毕,阿泰尔站了起来。
两人又去看了一眼,确定马利克已经睡熟,便拿着火把出发了。清晨的雾气在他们脚下萦绕,夫妇二人迅速绕过帷幕的外围,来到主大门前。在他们身后,马西亚夫的坡道上空无一人,远处的村庄恬静而安详,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一名睡眼惺忪的刺客卫兵在城墙上望着他们,冷漠的眼神中带着不屑。阿泰尔心中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但他忍住了。他们从那人身边走过,接着爬上外堡,来到主院。
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莫名的铃声。
阿泰尔未曾听过这种信号,他举起火把扫视四周,铃声还在继续,接着塔内传来了人的脚步声,看来有不少人正朝庭院这边赶来。感觉到情况不对,玛莉亚催促他快走。两人迈上大师塔楼外平台上的台阶。他们还不知道身后众多刺客已被铃声召集过来,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举着火把站在院子里。原本刺耳的铃声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我想见阿巴斯。”阿泰尔对守在塔门边上的卫兵说道。在这诡异的静寂之中,他的声音显得尤为洪亮而镇定。玛莉亚下意识向后瞥了一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阿泰尔也跟着转过身,猛地屏住了呼吸。所有刺客都聚集到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和玛莉亚。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不可能。苹果就在他身上,安全地藏在他的长袍里,静静地蛰伏着。这些人静待在原地。
他们在等待什么?直觉告诉阿泰尔,他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这时,塔门打开了,阿巴斯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泰尔忽然感到金苹果——正像一个活人一样刺激着他的后背。或许它在提醒自己这里还有它的存在。
阿巴斯大步迈上平台。“请你为擅闯地牢的事情做出解释。”
看着人群和阿泰尔及玛莉亚,阿巴斯开口说道。阿泰尔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院子里站满了人,刺客们手中的火把犹如黑暗中的火球,一团团飘浮在空中。
看样子阿巴斯是打算在众人面前诋毁阿泰尔。玛莉亚说得对——这个人根本不能胜任恢复组织的事业。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加速他自己的堕落。
“我去寻求我儿子死亡的真相。”阿泰尔说。
“啊,真的?”阿巴斯笑了,“你确定不是过去报仇吗?”
这时,斯瓦米过来了。他爬上台阶走向平台,手里拿着一只装了什么东西的粗麻袋。他将东西递给阿巴斯,阿巴斯对他点了点头。阿泰尔警惕地看着那个麻袋,心脏怦怦直跳。旁边的玛莉亚也一样坐立不安。
阿巴斯打开麻袋瞧了瞧,鄙视地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将手伸了进去。好奇与焦虑浸透每个人的内心,渴望一探究竟的欲望令众人颤抖不已。犹如在享受大家这一刻的表情一般,阿巴斯刻意停顿了片刻,才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可怜的马利克。”说着,他拎出一颗人头:脖子上参差不齐的皮肤耷拉着,鲜血顺着切口滴下来。男人的眼球几乎蹦出,舌头微微地探出嘴角。
“不!”阿泰尔想要上前,却被卫兵一把抓住。在阿巴斯的示意下,卫兵将他和玛莉亚团团围住。他们牵制住阿泰尔,将他的手摁到背后。
阿巴斯将人头丢进袋子,随手扔到一边。“斯瓦米听见你和那个异教徒共同谋划了马利克的死亡。可惜我们没能及时赶去阻止,把他救下来。”
“不!”阿泰尔大喊,“你说谎!我绝不会杀害马利克。”他挣扎着甩开那两名拉住他的卫兵,伸手指向斯瓦米,“他说谎。”
“难道地牢那个卫兵也会说谎吗?”阿巴斯反问道,“他亲眼看见你把马利克从地牢里拖出去。你为什么不当场就地杀了他呢,阿泰尔?你想折磨他吗?你那位英国妻子想要亲手杀了他吗?”
阿泰尔不断反抗周围人的阻挠。“因为我根本没有杀他,”他喊道,“马利克告诉我是你下令杀害了瑟夫。”
他忽然明白了。想到斯瓦米当初看他时那鄙夷的神情,他意识到杀害瑟夫的凶手就是斯瓦米。他感到金苹果正在背后不断宣示着它的力量。他可以用它毁掉整个庭院,杀掉他们其中那些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让所有人见识到他心中的怒火。
但他不能那么做。他答应过,绝对不在愤怒的时候使用它。而且他也答应了玛莉亚,不会被复仇蒙蔽了心智。
“违背信条的人是你,阿泰尔,”阿巴斯说,“不是我。你不适合担当组织的首领,所以我特此宣布,从今以后组织由我来领导。”
“你不配。”阿泰尔讥讽道。
“我配。”阿巴斯走下平台,来到玛莉亚面前,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同时将抽出的匕首架到她的脖子上。玛莉亚奋力挣扎,瞪着眼前这个无耻之徒,咒骂他的卑鄙行径。然而在刀尖戳进去的瞬间,她不得不安静下来。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她的目光越过阿巴斯的手臂,投向阿泰尔,用眼神告诉她的丈夫她知道现在金苹果肯定在召唤他,也意识到杀害瑟夫的人就是斯瓦米。她和阿泰尔一样,想要马上报仇,但她的目光也在请求,请求阿泰尔保持镇定。
“苹果在哪儿,阿泰尔?”阿巴斯问道,“交出来。否则我就要在这个异教徒的身上再开一道口子了。”
“你们看到了吗?”阿泰尔朝身后的刺客大喊,“你们看到他企图夺取领导权的野心了吧?他要苹果根本不是为了开拓大家的眼界,而是为了控制你们。”
霎时间,从他的背后传来一阵灼烧的感觉。
“告诉我,阿泰尔。”重复的同时,阿巴斯用力将匕首向深处刺去。阿泰尔认得那把匕首,那是阿巴斯父亲的东西。当年艾哈迈德就是用这把匕首在他的房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现在,这把匕首却抵在玛莉亚的脖子上。
他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失控。阿巴斯将玛莉亚拉到平台上,对众人说道:“我们都确信阿泰尔身上肯定带着伊甸碎片对吧?”面对他的提问,人群里只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声。“瞧瞧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阿泰尔,他的情感早就已经取代了理智,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强迫他无条件交出圣器吗?”
阿泰尔回头望向依旧骚动不止的人群。刺客们还在自顾自地谈论着,对眼前突然到来的局面感到震惊。然后他看了看粗麻袋,又看向斯瓦米。他忽然发现斯瓦米的长袍上沾有血迹,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飞溅上去的血花:那是马利克的血。斯瓦米在一旁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头上的疤也跟着那丑陋的笑容皱起来。阿泰尔不禁怀疑在他杀害瑟夫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也挂着同样的笑容。
“你可以得到它,”阿泰尔说,“我可以把苹果交给你。”
“不,阿泰尔。”玛莉亚声嘶力竭地喊道。
“它在哪儿?”阿巴斯在平台另一头停下脚步。
“在我这里。”阿泰尔回道。
阿巴斯眯眼看着阿泰尔,似乎对他所说的话心存怀疑。于是,他将玛莉亚紧拉到身前当作人盾,然后点头示意卫兵放开阿泰尔。玛莉亚的血顺着刀刃流下来。阿泰尔摸向长袍里的苹果,然后拿了出来。
接着,斯瓦米走上前,伸手想要碰触它。
他用只有阿泰尔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我跟瑟夫说下令处死他的人是你。他到死都以为他的父亲背叛了他,要将他置于死地。”
霎时间,苹果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最终,阿泰尔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一只手放在苹果上的斯瓦米瞬间全身绷直,瞳孔也跟着突然放大。
这个贱人的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侧,身体也好像被某种内在的力量控制了似的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他大张着嘴巴,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接着,一团金光出现在他的口中,嘴里的舌头被光芒的力量搅得左摇右晃。在苹果法力的驱使下,他迈步走到大家面前,举起手开始死命撕扯自己的脸。肮脏的指甲在粗糙的皮肤上挖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鲜血顺着那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颊上淌下来。但他依旧没有停手,还是像在搓面团一样,扣挖着脸上的皮肉。一整块齐耳根的皮肉被撕下来,耷拉在他脸上。
阿泰尔感到此时此刻有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推送着他。那力量好像源自苹果,眼下正如同肆虐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