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阿泰尔谨慎做出了回答。几人下了马,斯瓦米立即招呼几名仆从过来。牵走马后,一行人开始朝城堡大门走去。然而门口的卫兵居然也和先前遇到的村民一样,竭力避开阿泰尔的目光。而让阿泰尔意外的是,他们没有直接前往外堡,而是拐到外面。看着高耸的围墙,阿泰尔不禁想要去组织核心看一眼。带着满腔的不满,他忍下了——直觉告诉他不可操之过急。所谓的居所不过是一栋建造在石地上的矮房。门前的甬道上立了一扇小小的拱门。外面的台阶直通向里面的客厅。屋内也没有什么家具,更没有人来接待他们。尽管阿泰尔早已习惯生活在简洁的房间里——事实上,这是他要求的——但在马西亚夫,作为刺客大师,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住在导师的塔楼上,或者其他差不多的地方。
愤怒,阿泰尔转过身,正想责备斯瓦米,却被玛莉亚制止了。她抓住阿泰尔的手臂,摁了摁,示意他别动声色。斯瓦米站在门口,对此毫不知情,脸上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
“瑟夫在哪儿?”玛莉亚微笑着问道。尽管面上看起来和颜悦色,不过阿泰尔知道妻子对斯瓦米究竟有多么厌恶。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已恨透了他。“我希望瑟夫能马上赶过来,拜托。”
斯瓦米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痛苦。“很遗憾,瑟夫现在不在这里,他去了阿拉穆特。”
“他的家人呢?”
“陪他一起去了。”
玛莉亚顿时朝阿泰尔投去一丝担忧的目光。
“我弟弟跑去阿拉穆特做什么?”达利姆大嚷。积蓄在他心头的怒火几乎爆发,却随即被他的父母制止了。
“哎呀呀,这我可不知道。”斯瓦米挖苦地蹦出几个字。
阿泰尔深吸一口气,走到斯瓦米跟前。随着笑容的停止,斯瓦米脸上那块疤的皱纹也平整了。或许这一刻他才猛然记起站在自己前面的人是阿泰尔,刺客大师。他的身手之强悍,只有他自己在课堂上的严厉程度可与之匹敌。
“立即通知马利克,我要见他。”阿泰尔低声吼道,“告诉他,他欠我一些解释。”
斯瓦米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手心也渗出了冷汗。“马利克被囚禁了,大师。”
阿泰尔愣了。“被囚禁?为什么?”
“我不能说,大师。委员会明天早上要开会。”
“什么?”
“马利克被囚禁之后,依据兄弟会的法规,兄弟们协商一致,组建了一个委员会来监督组织。”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但即使如此,阿泰尔的心还是不禁沉了下去。“主席是谁?”
“阿巴斯。”斯瓦米答道。
阿泰尔看向玛莉亚,她的眼中流露出了真切的忧虑。她紧紧挽住他的手臂。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委员会?”阿泰尔开口问道。他压抑着胸中的愤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
“委员会原本打算明天听取你旅行带回来的讯息,届时再告诉你组织的重大变动。”
“不过在那之后,委员会就被解散了。”阿泰尔正色道,“告诉他们,明天日出的时候我就要见到他们的人影,让他们去查阅法规吧。刺客大师回来了,他想要重新掌权。”
斯瓦米低头离开了。
等他走后,阿泰尔一家人才流露出心底的真情感。阿泰尔转身托付自己的儿子达利姆,言语间带着不言而喻的紧迫。“去阿拉穆特,”他说,“把瑟夫带回来。我要他马上回来。”
第五十章
第二天,不等阿泰尔和玛莉亚出门,斯瓦米便登门将两人拦住。他坚持必须由自己带领他们从居所前往驻地主塔。绕过围墙的时候,阿泰尔不禁费解为什么今天没有听到另一侧传来的打斗声,要知道平常大家这个时间都会在那里磨练武艺。随后,进入院子的一刻,他知道了答案。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那儿练习击剑,锻炼身体。城内这块地方曾经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到处回荡着剑器的碰撞声与指导员的喊骂声,如今却几近荒废。他环顾四下,在那栋俯瞰自己的塔楼上看到几扇漆黑的窗口。堡垒上的卫兵无言地注视着他们,没有一丝表情。那片他挥洒下智慧,启蒙与培训的徒弟的试炼之地——已经不在了。他想去主塔看看,但斯瓦米却先一步打断打他的脚步将他领向别处。阿泰尔的心情随着脚步越发沉重。他们走上通往防御工房前的台阶,接着走进大厅。
委员会成员早已在此汇集一堂。坐在桌子后面的共有十个人,为首的自然是阿巴斯。一对事先准备好的空椅子摆在他们对面,显然是为阿泰尔和玛莉亚准备的:木制高背座椅。两人坐下,会议开始了。其实打从进入房间的第一眼,阿泰尔就注意到了阿巴斯,他的老冤家。不过这一次,他在阿巴斯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不同于以往的怯懦与愤怒,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竞争对手。自从那一晚艾哈迈德来到他的房间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之后很久阿泰尔一直对阿巴斯的遭遇深表同情。可这回,也是
第一回,他不愿再继续怜悯对方。
扫视其他在座之人,果然如他所料,大部分委员会的成员都是组织里一些软弱跟风的家伙。与其留着,阿泰尔宁可将他们全部裁掉。不过这些人似乎都加入了委员会,或是进入阿巴斯旗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莫过于法利姆,斯瓦米的父亲。他从兜帽下偷偷望着他们,肥厚的下巴几乎扎进他那宽大的胸膛。这些人各个都发福了,阿泰尔在心里鄙视道。
“欢迎,阿泰尔,”阿巴斯开口道,“我代表在座各位向你表示欢迎,并迫切希望听到你在东方取得的进展。”
玛莉亚倾身向前,先一步问道:“在讲旅程之前,有些事我们想要先弄明白。拜托了,阿巴斯。我们走之前马西亚夫的生活井然有序,可现在它的水准显然已经有了下滑。”
“‘我们走之前马西亚夫的生活井然有序’?”阿巴斯讪笑道,而且他根本没看玛莉亚,他的眼睛始终只盯着阿泰尔。两人注视着彼此,毫不掩饰心中的敌意。“我知道你们离开兄弟们之前,这里只有一个首领,现在我们却有了两个。”
“注意你的口气,你的高傲迟早会让你吃亏的,阿巴斯。”玛莉亚警告道。
“我的高傲?”阿巴斯大笑,“阿泰尔,请你告诉这个异教徒,从现在开始除非得到委员会成员的批准,否则她最好不要随便在这儿大放厥词。”
愤怒在胸口炸开,阿泰尔腾地站了起来,震得身后的椅子嘭的一声倒在石板地上。他举手握住剑柄,然而旁边两名卫兵竟随即抽出了宝剑。
“侍卫,拿走他的武器,”阿巴斯下令道,“没有它你会感到更放松,阿泰尔。你还戴着袖剑吗?”
阿泰尔伸出手臂,此时一名卫兵上前拿走了他的宝剑。他的袖子滑开了,显示他并没有佩戴袖剑。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阿巴斯说,“请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了,快点告诉我们有关压制蒙古可汗的进展。”
“你先告诉我马利克出了什么事。”阿泰尔低声道。
阿巴斯耸耸肩,扬起眉,仿佛在说陷入僵局了你看着办吧。事实上,他们的处境也确实如此。看样子,两人都不愿意让步。阿泰尔不满地闷哼一声,与其这样僵持不下,不如先把能进行的进行了,于是他先开口了。他向大家讲述了他在波斯、印度和蒙古的旅程。他、玛莉亚、达利姆在蒙古与刺客高曲兰取得联系的同时,从他那里获知当务之急是要先前往西夏省附近的兴庆市。当地已经被成吉思汗的铁蹄与蒙古大军包围多时。之后,他说,阿泰尔和高曲兰计划潜入蒙古人的营帐。据说可汗也在那里。
“达利姆在离营帐不远的地方找到一块有利制高点,从那儿可以将高曲兰和我潜入营帐的路径尽收眼底。所以他装备好弓箭,守在那儿见机行事。尽管营地被重兵把守,不过我们对他有信心。他一定能解决掉所有对我们产生警觉或是有可能发出警报的士兵。”阿泰尔挑衅地看向在座其他人,“而后,他出色地完成了这次任务。”
“虎父无犬子嘛。”阿巴斯说道,但从语气中不难听出他的嘲讽之意。
“未必,”阿泰尔平静道,“我的意外失误差点触动了蒙古士兵,暴露了我们的行踪。”
“啊,”阿巴斯说,“也不是万无一失嘛。”
“没有人能万无一失,阿巴斯,”阿泰尔说,“至少我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一个蒙古士兵发现了我,还把我打伤,不过他后来被高曲兰杀了。”
“你老了吗,阿泰尔?”阿巴斯讥讽道。
“大家都会老,阿巴斯,”阿泰尔继续说道,“倘若高曲兰无法将我带出营帐,带到安全的地方,我或许早就死了。他的举动救了我一命。”说到这儿,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阿巴斯,“返回营帐后,高曲兰和达利姆立即制订了一个将可汗引出营帐的计划。然而由于觉察到危险,可汗一度试图骑马逃走,不过被高曲兰一箭射下马背,最后死在了达利姆的箭下。”
“作为一名弓箭手,他的射击技术倒是完美无缺。”阿巴斯微笑着问道,“我猜你把他派出去了吧,是去阿拉穆特了吗?”
阿泰尔心下一动,阿巴斯似乎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我确实命他离开了城堡,但不管是不是去阿拉穆特,我都不会告诉你。”
“是去阿拉穆特找瑟夫了吧?”阿巴斯追问道,接着他对一旁的斯瓦米说,“我想,是你把瑟夫在那里的消息告诉给他们的吧?”
“谨遵您的吩咐,大师。”斯瓦米回道。
阿泰尔忽然感到眼前的情况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似乎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旁边的玛莉亚显然也和他产生了同样的预感: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上面写满了憔悴与忧虑。“说清楚,阿巴斯。”他问。
“否则呢,阿泰尔?”
“否则取回领导权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打入地牢。”
“去那里陪马利克吗?”
“马利克为什么会被打入地牢,”阿泰尔责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谋杀。”阿巴斯得意地笑了。
他的话像一记重击落在会议桌上。
“杀了谁?”玛莉亚问。
一瞬间,答案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天边传来。
“瑟夫,马利克杀了你的儿子。”
玛莉亚无言地将头埋进手臂。
“不可能!”阿泰尔听见有人大叫一声,随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很抱歉,阿泰尔。”阿巴斯的语气听来就像在陈述一段遥远的回忆,“我很抱歉你一回来就让你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请允许我代表大家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同情。不过在某些问题彻底解决之前,你将不可能取回组织的领导权。”
一时间,阿泰尔几乎无法理解对方所说的话。他的大脑还在竭力理清那混乱的思绪。接着,他意识到,身旁的玛莉亚正在轻声啜泣。
“什么?”他说,然后提高了一个音调,“什么?”
“你对此持妥协态度,”阿巴斯说,“所以我已经决定,组织的控制权依然属于委员会。”
阿泰尔瞬间暴怒。“我,是这个组织的首领,阿巴斯。本着兄弟会的条令,我要求重拾领导权。它们裁定了领导权应该归还给我。”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它们不会了,”阿巴斯笑道,“再也不会了。”
第五十一章
之后,阿泰尔和玛莉亚回到他们的处所。两人共坐在一条石凳上,陷入了同样的沉思。尽管他们已在大漠度过太多时光,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他们为此刻悲惨的境遇感到难过,为离开马西亚夫时的疏忽感到自责,还为瑟夫的家人和达利姆的安全感到担忧。
但最让他们痛心疾首的是瑟夫的死。
他在床上被人用刀刺死,他们是这样说的。事情发生在两周前,由于来得太快根本没时间向阿泰尔送信。行凶的匕首在马利克的房间被人发现。据说那天早些时候,有人听到马利克和瑟夫发生了争执。至于那个听到此事的刺客,阿泰尔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管听到的人是谁,得到的情况都是马利克与瑟夫就组织的领导权产生了争执。马利克表示,在阿泰尔回来之前,组织必须由他全权负责。
“看来是你回来的消息激化了他们的分歧。”阿巴斯幸灾乐祸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他看着面色惨白的阿泰尔与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玛莉亚,脸上满是得意。
据说是因为瑟夫威胁马利克要向阿泰尔揭露他的野心,所以马利克才杀了他。这大概就是他的动机。
玛莉亚将脸埋进阿泰尔的胸口,竭力抓着她的丈夫不让自己倒下,但她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外流。阿泰尔轻抚她的长发,温柔地摇着她的身体。慢慢地,她总算平静下来。火光将光影投射在昏黄的石壁上。屋内暗影舞动,屋外虫鸣幽幽,不时还有卫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过了一会儿,玛莉亚忽然坐了起来,阿泰尔被她的动作吵醒了——原来,看着那跳动的火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睡着了。玛莉亚坐起身,她的身体在发抖,像是为了取暖,她拉过毛毯紧紧裹在身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亲爱的?”她问。
“马利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眼睛一直出神地盯着墙壁,好像根本没听到妻子的问题。
“他怎么了?”
“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圣殿山执行任务,我的鲁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但你已经吸取教训了,”她说道,“而且马利克也知道,那天之后,一个新的阿泰尔诞生了,他还给组织带来了辉煌。”
阿泰尔不禁发出质疑:“辉煌?真的?”
“我不是说现在,亲爱的,”她说,“也许现在不是,但你可以将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你是唯一办到这件事的人。而不是阿巴斯,”一提这个名字,玛莉亚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不是委员会,而是你,阿泰尔。那个在我的注视下为组织服务了三十余年的阿泰尔,那个在那一天重生的阿泰尔。”
“可这却是以马利克弟弟的性命为代价,”阿泰尔说,“还有他的手臂。”
“但他原谅了你,还在你击败阿尔莫林之后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如果这只是表象呢?”阿泰尔的嗓音变得低沉。他在墙壁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漆黑一片,仿佛带着不详的预感。
玛莉亚用力晃了晃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或许这些年马利克对我的仇恨一直在他心底不断滋长。”他说,“或许马利克早就私下觊觎首领的地位,被瑟夫发现了。”
“是啊,或许哪天晚上我还长翅膀飞走了呢,”玛莉亚反问他,“你觉得那个一直对你心存仇恨的人是谁,阿泰尔?不是马利克,是阿巴斯。”
“可匕首是在马利克的床上发现的。”阿泰尔说。
“肯定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想陷害他。估计不是阿巴斯,就是他手底下的其他人。要是跟我说听到马利克和瑟夫争执的人是斯瓦米,我肯定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他怎么那么巧就在那儿呢?刚看到他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会是阿巴斯手下的爪牙?还是另一个委员会成员的儿子?再说可怜的劳夫呢?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真的死于热病。这一切明显是阿巴斯的安排,而你却跑去怀疑马利克。我真为你感到羞愧。”
“为我感到羞愧?”他转向她,她却把头别到另一边。忽然,屋外蟋蟀的叫声停了,仿佛是为听清他们的争吵而刻意收了声。“为我怀疑马利克而感到羞愧?难道我没有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的经历吗?不少人为了一些比马利克牵强的多的理由背叛了我。我待阿巴斯如亲生兄弟,一直想要帮他,可他呢?阿尔莫林视我如己出,可他却背叛了整个组织。你是为我如此多疑而感到羞愧吗?相信别人才是导致我最大失败的根本原因,相信那些错误的人。”
他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对方却闭上眼不去看她。“你必须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