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他心里想的就只有父亲舍弃了自己的性命,然后……
“都是你的错!”他哭喊着一把推开艾哈迈德。对方则依旧低着头站着,他反复咀嚼着男孩的话,仿佛这些言辞有如一记重拳一般。
“都是你的错。”阿泰尔再次嚷起这句话,然后从疏松的草地上坐起来,想要与世隔绝一般,默默将头埋进臂弯。几步之外,筋疲力尽的艾哈迈德也慢慢坐下来。
围聚在城堡外的萨拉森人撤退了,只把阿泰尔父亲那无头的尸体留给刺客们,以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眼下,阿泰尔依旧住在自己和父亲共享的处所里。灰石砌成的墙壁,堆放在地上的灯芯草,一张桌子,两张床,一张大,一张小。他换了自己平常睡觉的床:改睡在大床上。这样他便能继续感受父亲的气息。有时他也会想象父亲还在,在房间里,在桌旁读书,在沙沙卷着羊皮纸,或是夜里回来晚了呵斥还没睡觉的阿泰尔,接着不等他躺下便吹灭蜡烛。想象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如今他已成了孤儿阿泰尔,只有这些回忆与他为伴。阿尔莫林说,等将他的未来安排妥当,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导师还说,不管阿泰尔需要什么,作为他的良师益友,他一定会赶到他身边。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得了热病。连续几个晚上,他在病中说的胡话传遍了整个驻地。有时他会痛苦地大叫,有时又会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一天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同一个词。阿泰尔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床边,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真是这样。“乌玛。”那喊声几乎撕心裂肺。
“乌玛。”喊声好像是在下面的空院子里回荡。“乌玛。”
不,不是空院子。仔细盯着看的话,阿泰尔可以确定那里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的身影。那人像个哨兵一样站在训练场上,晨光里柔和的薄雾萦绕在他周围。是阿巴斯。阿泰尔好不容易才认出他,阿巴斯·索菲安,艾哈迈德·索菲安的儿子。男孩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在那儿疯言疯语,或许他是在无声地为父亲祈祷吧。阿泰尔看了几眼,心下不禁为他这种无言的守候产生些许赞扬之情。然后,他放下窗帘重新回到床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到艾哈迈德呼喊父亲的声音了。他竭力想从床上汲取父亲的气息,却发现一切正在慢慢退去。
他们说艾哈迈德的高烧在第二天就退了,只是他虽然回到处所,人却成了废人。听人说他现在躺在床上,生活只能靠阿巴斯照料。而这一躺就是两天。
次日夜里,阿泰尔被屋内的声音唤醒了。他眨了眨眼,听见有人走进来,走到书桌旁。唯一可以照亮房间,将影子投射到石墙上的蜡烛被熄灭。是父亲,他想,可脑子依旧半梦半醒。父亲回来找他了。他坐起来,脸上扬起笑容,准备欢迎父亲回家,欢迎对自己仍未安睡的责备。可惜,最终他依旧从父亲已经离去徒留他孤苦一人的恶梦中惊醒。
出现房间里的人不是父亲,是艾哈迈德。
艾哈迈德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此刻正站在门口。他身体消瘦得厉害,面容看起来犹如一张苍白的面具。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却近乎平静。看见阿泰尔坐起身,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样子他并不想吓到这个孩子。他的眼窝深陷,仿佛几日前的痛苦已经将他的生命燃烧殆尽。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对不起。”他说。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说完便用匕首割断了自己喉咙,一道红色的血口在他脖子上绽开。
鲜血顺着他的长袍往下流,脖子上的伤口一直不断地向外涌出血沫。匕首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滑跪到地上,脸上带着笑容,静静凝望着阿泰尔。小阿泰尔吓坏了,他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血从男人身上涌出,他却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下,面前垂死的男人已经一头栽下,索性有门倚着,他才不至于向后仰过去。他的头垂到一边,那死灰般的眼神也随之一起投向地面。他像一个忏悔者一般跪着乞求原谅,想必此时此刻他的心脏再跳几下就将永远静止。随后,艾哈迈德向前倒下,离开了人世。
阿泰尔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他轻声啜泣着,看着艾哈迈德的血在石板地上扩散。最后,他鼓起勇气走下床,拿着蜡烛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躺在血泊里的死人。开门的时候,门不小心碰到了艾哈迈德的脚,他吓得不禁又抽泣起来。等离开房间,他便迫不及待地向外奔逃。蜡烛熄灭也不在意,就这样一直跑,直到遇见阿尔莫林。
“永远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第二天醒来时阿尔莫林这样对他说道。前一天晚上,可怜的阿泰尔从导师那里得到了一杯温热香醇的红酒,之后便在他的房间住下了。这一夜他难得睡得香甜。至于导师本人则去了别的地方,大概是去处理艾哈迈德的尸体。这些推测在第二天阿尔莫林坐到他床边时得到了证实。
“我们打算和组织说艾哈迈德趁深夜离开了这里。”他说,“他们自会得出结论。我们不能让阿巴斯因父亲自杀而蒙羞。艾哈迈德的所作所为并不光荣,他的耻辱很可能会连累他的家人。”
“但是,导师,阿巴斯呢?”阿泰尔问,“要告诉他真相吗?”
“不,我的孩子。”
“可他至少应该知道他父亲——”
“不,孩子,”阿尔莫林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加重了自己的语气,“任何人都不会告诉阿巴斯这件事,包括你。明天我会宣布你们两个将成为组织里的新弟子,你们将成为兄弟,而不是仇人。你们要一起生活,一起接受训练,一起学习、进餐。作为兄弟,你们必须互相照顾。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其他方面都不能让彼此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明白了,导师。”
随后,阿泰尔当天便和阿巴斯被安排到同一间宿舍。房间很简陋:两张小床,两张席子,一张小桌子。孩子们都不太喜欢这儿,阿巴斯还说等他父亲回来了,他就马上搬走。那天晚上,阿巴斯睡得不是很好,有时还会说梦话。阿泰尔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害怕那些有关艾哈迈德的梦魇会过来找自己。
可它们终究还是来了。自那天起,艾哈迈德经常会在夜里闯入阿泰尔的梦境。他拿着匕首,刀刃在蜡烛抖动的烛光下闪闪发亮。接着,他慢慢拔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脸上还像以前那样,带着微笑。
阿泰尔猛然惊醒。夜里的沙地格外清冷,他的身体也是一样。窗外,棕榈树叶在微风吹拂下沙沙作响,中间还夹杂着水滴落下的声音。他抬手摸了摸眉毛才知道自己出冷汗了。阿泰尔重新躺下,希望这次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第十六章
“做得很好。”回到城里第二天,阿尔莫林赞许道,“九个人里面你已经除掉了三个,为此我深表感谢。”说到这儿,导师脸上的笑容退去了。“但你绝不可以因此而松懈,你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听候您的命令,导师。”阿泰尔郑重允诺道。虽然接连的任务让他备感疲劳,但能在阿尔莫林眼中重新赎回属于自己的骄傲,这一切都令他庆幸不已。当然除此之外,他也看到了门口守卫们态度的变化。以前走过那里的时候,他的眼中总是带着鄙视与轻蔑,现在虽然不情愿,但总算表露出了该有的尊敬。他们肯定知道了阿泰尔成功的消息,这点毋庸置疑。阿尔莫林也是如此,看他开始时脸上的微笑就能知道。他示意刺客坐下。没错,是坐下。
接着,阿尔莫林继续说道:“英国国王理查德在阿卡大获全胜,士兵也因此士气大振。现在他们准备南下进军耶路撒冷。萨拉丁肯定也注意到这件事,所以他准备在阿尔苏夫要塞被敌人占领之前集结军队守住那里。”
想到萨拉丁,阿泰尔下意识紧张起来,他想起那一天,萨拉森人在驻地大门外……
“您是要我杀掉他们两个吗,”提问的同时,阿泰尔不禁在心中咂品起取下萨拉森首领的人头会是个什么滋味儿,“赶在打仗之前?”
“不。”阿尔莫林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阿泰尔看着导师凝视自己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已将他心里的想法全部看穿。
“那样做只会使他们的军队四分五裂——到时这一万余名嗜血的散兵游勇将会在整个地区肆意横行。现在他们只是在进军,应该还不会动手,距离他们真正交战的日子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你要关心的是另一个更直接的威胁:那些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替他们掌管城市的人。”
阿泰尔点点头,看样子他只能暂缓被导师觉察的复仇之心了。“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会为您献上他们的鲜血。”
“我正有此意。阿布尔·努夸德,大马士革最富有的人。马哈德·艾丁,耶路撒冷的统治者。威廉·德·蒙特费拉特,阿卡的摄政王。”
刺客自然知道这些人,生活在这几座城市里的百姓都恨透了这些统治者的丑恶嘴脸。“他们的罪行是什么?”阿泰尔问。他担心这三个人也和其他人一样,若真如此,除了目之所及的罪行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调查。
阿尔莫林摊手道:“贪婪、自负、滥杀无辜。混到城里百姓中去,在那儿你能将他们的罪行知道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这些人都将成为我们追寻和平道路上的绊脚石。”
“那他们必死无疑。”阿泰尔应道,内心无比忠顺。
“每解决掉一个人你都要回来向我通报,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掌握他们的意图。”阿尔莫林命令道,“还有,你要当心,阿泰尔。你最近的一举一动可能已经引起了城市守卫的注意,他们会比以往更加谨慎多疑。”
情况也确实如导师所言。几天后,刺客大步走进阿卡联络点时,杰贝尔开口问候的第一句便是:“你要行动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了,阿泰尔。”
他点点头,没言语。
“看样子你是真心想为自己赎罪。”
“我只能做到这些罢了。”
“确实,而且你有时候真的很出色。我猜又是任务让我们再见面了?”
“嗯,这次的目标是威廉·德·蒙特费拉特。”
“那你要到禁区去……记住,保持警觉。那里是英国国王理查德的个人住所,各处守卫森严。”
“还有其他关于那个人的情报吗?”
“威廉被国王任命为阿卡的摄政王,在理查德去前线指挥作战的时候接管这里的事务。要知道就一般人来看,这个决定可不一般,因为理查德和威廉的儿子康拉德有过节。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十分高明。”
“怎么高明?”
杰贝尔笑了。“理查德和康拉德在很多问题上互相看不顺眼。虽然他们在公众面前彼此表现得彬彬有礼,但有谣言说他们两个一直对彼此图谋不轨。然后就是在阿卡擒获的萨拉森人那件事……”杰贝尔摇了摇头,“那天一早,康拉德就返回到蒂尔市,可威廉却被理查德强行留在这里做客。”
“你是说他被绑为人质了吗?”阿泰尔问。听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同意杰贝尔的想法了。从理查德的角度而言,这确实是明智之举。
“你愿意叫他什么都行。总之,只要威廉在这里,理查德就可以牵制康拉德的行动。”
“那你认为,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调查。”
杰贝尔想了想说:“西南边理查德的城堡……或者城堡前的集市。”
“很好,我不会再来给你添麻烦的。”
“不麻烦。”说完,杰贝尔转身继续回去温柔地逗弄他的鸟儿。
他确实是个无忧无虑的人,阿泰尔想。至少就这点而言,他很羡慕。
第十七章
杰贝尔是对的。穿过闷热、拥挤、海风扑鼻的街道前往城堡前的集市时,看到眼前的情况,阿泰尔不禁这样想。守在这里的卫兵比他上次来时多出不少,大概将近翻了一倍,一些士兵全副武装,身上还带着十字军的标志。但不管怎么讲,如果说刺客只对这些卫兵的事情了解一样,那肯定是他们非常喜欢闲聊。他们越悠闲,就越容易放松警惕。这会儿,阿泰尔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看起来像是在欣赏远处红旗招展的宏伟城堡,又像只是在打发时间。旁边不远的地方,一个卖艺的正在为自己招揽生意。他耸耸肩,也不管周围有人没人看,直接开始了表演。只见彩球一个接着一个被他抛向空中。阿泰尔佯装成看热闹的样子,暗地里仔细聆听着马路对面的谈话。那里站了几个十字军士兵,他们正像河边的浣衣女一样叽叽喳喳地聊着威廉的剑术。
阿泰尔正听着,一个修道士吸引了其中一个士兵的眼球。那人个子很高,身上穿了一件褐色的连帽长袍。修道士小心地对士兵予以暗示,士兵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告别自己的朋友,穿过了集市。阿泰尔在兜帽下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见他们碰头后悄悄避开了人群,阿泰尔起身跟了上去。他极力离得近一些,好听清修道士说的话。
“或许投靠威廉并不明智。要知道他不但年岁大,而且还很自私。”
士兵撇撇嘴:“可他的军队势力庞大。我们需要武力。一会儿我要去看看其他兄弟,确定他们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嗯,绝不能让他们有闪失。”修道士赞同道。
“怕什么,首领都做打算了。就算现在情况对我们不利,他也已经想出将劣势化为优势的办法,最后的结果肯定会和我们预想的一样。”
首领?阿泰尔糊涂了。兄弟?这些人到底是谁的手下?想不到阿卡阶层竟比剥开的洋葱还多。
“他想做什么?”修道士问。
“你还是少知为妙,按吩咐办事准没问题。记得将这封信直接交给首领。”说着士兵将信递了过去。看到这儿,阿泰尔会心一笑,他早已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动手。刺客从长椅上站起来,跟上去。一会儿的工夫,信便到了他的手上。他重新坐下读起来。
首领:
事情正在阿卡禁区内有条不紊地展开,但我们怀疑威廉是否有能力将最终的结果处理妥当。他对他的职责要求太过苛刻,到时候或许百姓们并不会接受他。加上没有宝物的帮助,我们很难发动暴乱,若真如此很有可能会把国王召回来。到时你的计划将再无用武之地。除非把两边都联合起来,否则我们根本无法夺回那被偷走的东西。也许您应该另外计划一套取缔他的方案——仅作未雨绸缪之用。另外,我们担心在海港那边的自己人信心会越来越动摇。他已经说了,自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意味着一旦威廉死了我们根本无法依靠他。请您作出指示,我们将全力执行。我们永远为您的宏图伟业尽职尽忠。
阿泰尔将信叠起收进长袍。或许有些事情应该向阿尔莫林请示。可或许,又不应该。迄今为止,阿泰尔总觉得对于这些行刺目标,阿尔莫林并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还是说这也是考验他的一部分?或许吧。
一群雇工匆匆走过,卖艺的依旧在玩着杂耍,现在他已经招揽了一大群人。不远处,一名演说家正在树荫底下发表反对国王理查德的言论。
接着,一个年轻人吸引了阿泰尔的注意。他留着修剪整齐的黑胡子,看样子正在招揽路过的市民。不过刺客发现,这个人还在留意不远处站着的那两个守城士兵。
“威廉·德·蒙特费拉特根本不在乎阿卡人民的生死。”阿泰尔边走边听,小心不让那人注意到自己。“我们忍饥挨饿的时候,他却锦衣玉食。他们压榨我们的劳动力,从中谋取暴利。他说,是他带领我们在这里重建家园。可现在,他却让我们背井离乡,再无法蒙受国王的恩泽。他的真实意图,众人皆知。他扣押我们的儿子,送他们去和野蛮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