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还真不算远。
年晓米就按照地址找过去了。
大白天的,农贸市场很热闹,年晓米踩着满地泥水在一片叽叽咕咕里穿梭,终于在杂乱喧嚣里找到一家卖乌鸡的。
老板很热情,说他今天买着了,最近的供货都是正宗的武山竹丝鸡,很难得。乱七八糟的声音和味道让年晓米头昏脑涨,他随手指了一只大公鸡。收了钱,老板把吱哇乱叫的活鸡从笼子里提出来。
年晓米被农贸市场的味道熏得死去活来,迷迷糊糊地就提着鸡往外跑,老板在他身后的呼喊声被一片喧嚣淹没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搬家的事,一会儿是下一顿给沈嘉文做点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又换成了总是突然请假又要被老板骂,宝宝在姨妈家不知道怎么样……
等进了家门,一片混乱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他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鸡,公鸡忽然扑腾起来,下意识地松了下手,这扁毛畜生就咯咯叫着从他手里跑掉了。
望着满屋子踱方步的白毛鸡,年晓米终于想起来,买活鸡不是应该菜场老板给现杀的么!
大公鸡在屋子里晃荡一圈,啄开了放在地上的米袋子。一把小米漏出来,它叽叽咕咕地叨起来。
年晓米蹲在地上,一筹莫展。
他长这么大,连条活鱼都不敢杀,更别说这么大的一只鸟了。可是……难道买回来是养着玩的么!
他和妈妈一起住的时候,杀鱼的事是米瑞兰来做。后来和沈嘉文在一起,这些事就一直是沈嘉文的。他们都不曾因为这种事责备他。他也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胆子小,这样没什么不对。
现在他知道,其实这些和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他翻出了枕头下头的那把猎刀。抽掉刀鞘,刀身上森冷的流云纹泛出微微的光。他的手开始发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下手啊!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想把手里的刀丢掉,其实买冻鸡回来做有什么不一样呢。
可是不行,那不一样。他知道的。
鸡在手里挣扎的时候他觉得被人割脖子的不是手里的鸡,而是他自己。
垂死的活物力气大得吓人,公鸡到底从他手里扑腾出去,拖着断头满屋子乱跑,年晓米满身满脸血,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鸡壮士扑通倒下去,他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半晌,手里的刀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提着煲好的鸡汤赶到医院的时候,沈嘉文正在病床上沉思着什么,一遍李秋生和方致远都在,脸上的神色是如出一辙地凝重。
年晓米神思依然有些恍惚,没有留意。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香飘了出来。
沈嘉文早在看到他进来时就迅速把满脸的心事收了起来。一旁的两个人也都不白给,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仿佛方才的静默都是假的。
鸡汤里的营养其实没有鸡肉多,但医嘱所限,无可奈何。沈嘉文四天没吃东西,全靠营养针过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时终于见到一点饭菜的影子,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
年晓米怕他吃得太急,坚决要喂他。男人喝了两口,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没有个干粮米饭啥的?”
撒娇耍熊这一招原本对年晓米是百试百灵的,可这一次却不起作用了。年晓米把保温杯拿给他:“里面是米浆。”
沈嘉文暗暗磨了磨牙,声音又温软了几分:“几口就成,我都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医生说……”
“医生都爱往严重了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年晓米低头看看手里的鸡汤。生命的消失是比想象里更容易的事。
如果,那时候送医晚了一点,穿孔的位置糟糕一点,出血量再大一点……
他突然有些握不住手里的勺子了。生气,伤心,恐惧,突如其来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沈嘉文眼看着年晓米眼神飘忽了一下,脸色迅速惨白下去。他习惯性地伸手覆在对方手上:“怎么了?”
男人的手心不复以往的温热,但那点残存的温度依然足以唤醒青年的神智。
他顿了一下,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一周的时候就可以吃固体食物了。晚上,有藕粉,我妈说她给你煲山药猪肚汤。明天想吃什么?我做西湖牛肉羹给你?”
沈嘉文拇指在他细白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都行。”
午饭吃到一半,年晓米的手机响了,房东又来催搬家的事,年晓米只得恋恋不舍地叮嘱了一番,匆匆跑出去。
他这边才一走,那边方致远和李秋生就又进来了。
沈嘉文看向李秋生,男人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让小张他们过去了。”紧接着露出了有点复杂的表情:“他这是……真把自己当你媳妇儿了……你别说,还挺温柔贤惠。”
沈嘉文没笑:“方才的事,你们跟经侦大队的老孟打过招呼了么?”
“还没,这不一有消息,就过来先跟你说么。人要是真抓到了,按眼下的状况,她的量刑……你儿子的妈这辈子估计都得交代在牢房里。而且你的钱还够呛能拿得回来。何师傅之所以知道这个事,是因为她把你原先结婚时给她的那个玉镯子卖了。那么好的羊脂玉现在根本见不到了,他们做玉石古玩这一行的,眼睛多毒啊,一眼就看出来和你送去修补的那个玉佩是一块料上的,说是放在一起花纹都能对上……说起来你老婆……”
“前妻。”
“……你前妻可真是个败家子,两百多万的东西让人唬一唬,几十万就出手了。我看她也是走投无路了……你也是绝了,这么值钱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了,离婚也不知道要回来。话说回来,你家祖上到底是干嘛的?盗墓的?”
沈嘉文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怎么知道,祖宗早都死光了。离婚的时候她死活不给,说是丢了……”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
“你那个玉佩还打算留着?何师傅说你要是愿意,他可以帮你联系买家……”
沈嘉文忽然笑了一下:“再值钱也没用,那玩意儿就不是拿来换钱的。帮我联系何师傅,请他暂时替我把东西保管好,别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搬家的事年晓米本来没跟沈嘉文说,只叫了闲来无事的邵怡过来帮忙,所以看到等在门口的几个陌生人有点诧异。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跑过来,笑着跟他解释了一番。
李秋生的电话这时候追了过来,年晓米问清了来由,认真地道了谢。
开门请人进屋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一下。年晓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满屋子的鸡毛和鸡血。
专业的搬家公司手脚很利落,很快东西就装了车开走了。
邵怡皱着眉头饶了一圈,狐疑地看着他。年晓米没敢抬头,小声道:“等一下还得把屋子收拾一下。”
邵怡翻了个白眼:“收拾个屁,正好,房东不是非撵你走么,还不兴你走之前给他添点堵?”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
邵怡无可奈何地看着挽起袖子打扫屋子的年晓米:“你啊,就是太老实了。你家那口子好点了?”
“嗯,能吃流食了。对了,你……和他……”
邵怡跟在他后头拖地,哼了一声:“就那样,还僵着呢。一个礼拜能跑过来看我一回,一来就按着人脱衣服。问他怎么办就知道抽烟。前两天我稍微露出点实在不行可以散伙的意思,他竟然抱着我哭上了……”
年晓米拍了拍他的背。
邵怡有些木然地把拖布丢回水桶,良久忽然开口:“这是最后一个了。我累了。我现在真的觉得,我可能老了。以后一个人养条狗,就这样吧……别担心,一夜情我也玩不动了。将来要是实在无聊得狠了,我就上庙里当和尚去。”
他看着年晓米憔悴了许多的脸,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没事儿,你比我强。苦是苦了一点儿,但总还有希望。”
年晓米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倒是,并没觉得苦。都会过去的,你也要好好的。”
邵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33
沈嘉文一晃儿住了十天院。十天里就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公司那边被一笔订单搞得人仰马翻,货款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结果。赵恒志的血压居高不下,连带着还查出了酒精肝。这边陈宪的一个小情人怀了孕,二奶和三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打成一团。李秋生不过是个出钱投资的,对经营这边一窍不通。剩下秦铭一个人支撑着,捉襟见肘。
沈父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沈嘉文住院的事,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是跑来想好好看看。谁知道一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好儿子在帘子后头搂着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一面吃东西,一面情意绵绵地上下其手。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当场就炸了庙,扑上了要打人。一向温吞胆小的年晓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噌地跳起来顶住沈父,愣是把个暴怒的老头子给顶了出去。
气得沈父当场拂袖而去。
其实两个人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沈嘉文揽着年晓米的时候下意识地在他肩头摩挲了几下。这本是两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连一向害羞的年晓米都没有什么反应,然而看在沈父眼里,就是个不堪入目的了。
照这个状态下去,恐怕老爷子一辈子也接受不了年晓米。
但那不是沈嘉文现在该操心的事。
出了院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黄丽丽在港城的踪迹如死水微澜,转眼归于沉寂。沈嘉文焦头烂额,无暇它顾。万幸有年晓米家的几位长辈不时照拂着,日子还不算太过辛苦。宝宝一周里大多是米瑞兰带着,偶尔送去年晓米姨妈家照顾。小东西乖得出奇,又有一张甜甜的小嘴,大人们都很喜欢他。年晓米的家人都很热心而和善,沈嘉文住院的时候,他们还陆续来探望过他,姨夫甚至煲了养气补血的阿胶羹带过来,嘱咐年晓米一天冲一勺给他吃。沈嘉文看在眼里,除了感激,多少也有一点心酸。
万幸有年晓米一直仔细照料着,沈嘉文四下奔忙,却依然恢复得很好。除了上腹部落了个伤疤。
年晓米有的时候会趁他睡觉,掀起他的衣服偷偷看一看,只可惜再怎么看,手术留下的疤痕也下不去了。
他就有点伤心。
沈嘉文都是知道的。年晓米以为他睡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醒着的。青年睡觉的时候会摘掉眼镜,为了看他,只好把脸凑得很近,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痒得厉害。
心里也痒。只可惜外科手术后有医嘱。
他出院以后,年晓米话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坐在电脑跟前查胃病食谱。有一些东西煮出来实在不大好吃。男人习惯性地闹小脾气,年晓米却不再像往常那样顺着他了。青年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指责他,只是轻轻咬着嘴唇,微微垂了眼,端着那一碗碗的东西发愣。
沈嘉文真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又伤心又难过的,戳得人心窝子疼,于是只得苦大仇深地把那些“补血养胃”“强身健体”的东西皱着鼻子咽下去。
可是年晓米脸上的笑依然少着。沈嘉文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意识到,爱人大概是在生气。
年晓米是那种天生没什么脾气的人,有个温软的好性子,天性又很简单快乐,一点小事,比如新吃到了一种好吃的点心,家里的绿萝又长了一片叶子,都能让他高兴上好一阵子。糟糕的是,快乐在他身上留得长,恐惧和难过也是一样。
之前米瑞梅出车祸的阴影像个隐形的病灶,一直在他心里藏着。但那时候诸事纷繁,没有时间给他往细里琢磨,何况米家人多,似乎好多事根本轮不上他来操心。
沈嘉文的事像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唤醒了他心底无休止的恐惧,他总是忍不住钻牛角尖地想着,万一这样……万一那样……
他怕。
人生有太多的不能确定。
他满心希望沈嘉文能给他一个保证,保证以后好好爱惜自己,保证以后事事小心。
关心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神经质了。年晓米成天神经崩得紧紧的,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
可是偏偏男人对这件事不痛不痒,不屑一顾,仿佛胃上破了个洞跟手上蹭破块油皮差不了多少。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生气,偏偏又没有多少脾气。又或者其实他是有脾气的,只是这脾气来得太绵长了。
这些心事他没有对沈嘉文说过。但男人细细一想,居然也猜了个□□不离十。
晚饭是煲得很香的牛肚粥。洗净的牛肚切了极薄的丝,混着姜蓉和葱末,用牛肉汤熬的。味道对了沈嘉文的胃口,但口感上,他其实更宁愿吃些大块的东西。至于菜,只有丸子炖豆腐和蒸南瓜。
宝宝不在家,只有两个大人的晚饭吃得有点沉闷。沈嘉文心说不妙,以前他老嫌弃小东西碍事,如今没了这小崽子,倒成了个没话说了。
年晓米对沈嘉文的旁敲侧击有点心不在焉。年终很快要开始忙了,许多琐碎冗杂的事等着他去做,往后就没那么多时间照顾沈嘉文了。男人还在东奔西跑地忙着,虽说应酬已经推掉大半,依然有些不得不去的席面和不得不喝的酒。
而且,照眼下的情形看,沈嘉文之前对事业的担忧恐怕要成为现实。
他们需要钱。尽管不是那么急迫,但是没有积蓄在手里,总是让人不安的。年晓米也是这些年家里总出事才开始慢慢对钱有了个具体清晰的概念。他开始理解沈嘉文的财迷心。
沈嘉文眼见出师不利,很利落地换了方式:“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年晓米楞了一下,不知道这话是打哪儿讲出来的。
“我不听劝,老喝酒,最后把自己喝进医院。你还在为这个事生气是吧?”
年晓米避开他的目光:“其实也不是……我没有……”
沈嘉文搂着他,有点撒娇讨好的口气:“不生气?那我什么时候才有牛肉火勺吃?”年晓米上班的地方有家卖馄饨的小店,四季外卖老式的牛肉火勺。他知道他的口味,从前如果赶上火勺新出锅的时候,都会给他和宝宝捎一些回来。这种一面平一面凸,油酥面做的小饼子对胃肠不好的人而言太过难以消化了,打从他住院,就再也没吃到过。
年晓米叹了口气:“医生说,以后油腻的东西都得少吃。你的饮食习惯太不好了。”
沈嘉文冷了脸:“不过就是个小病,我年纪轻轻的,这就要吃上斋了?算了,我想吃,自己还不会去买么。”
年晓米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一下子断了。
他看着沈嘉文,颤声道:“你总是这样……总是,那么不听人劝么……你再这样,再这样……”
沈嘉文突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眼睛死死盯着他:“再这样,你怎么样?”
年晓米扭开脑袋,眼圈不可抑制地红了:“我能怎么样呢。”
眼见着怀中人难过,男人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个结不能就这么放着,做了心病就麻烦了,他硬下心肠抱住年晓米,在他耳边说出了让人伤心的话:“左右人是都得要死的。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再说我死了,就没人老气你了……”
年晓米一下子推开他,眼泪迸出来:“你……你太混蛋了!”
沈嘉文捉住他那根发颤的手指,叹息了一下:“你还说你没有在生气?”
年晓米吸了下鼻涕,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沈嘉文眷恋地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刚好尝到了那一滴泪水。他抱着他瘦削的身体,顺着脊背一路抚摸下去:“还是这么瘦……”
被忽视了很久的欲望适时地探出头来。
年晓米本能地抱紧他,又像烫到了一样松开手:“不行……”
“两个月早过了……”
到底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年晓米心里很难受,也有些没明白沈嘉文的意思。可是□□先一步烧坏了他的脑子,他最后一点清明是:“现在是冬天啊……”
冬天……意味着这场情爱会无比漫长。
失去的恐惧和心中压抑的情绪都倾覆在身体的索求里。他像一只路过火山口的飞鸟,岩浆兜头而下,鸟儿被灼热的疼痛和无所依凭的窒息一瞬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