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米的大哥从豆馅儿盆里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就是破了个口子……”年晓米往边上躲,却被姨妈拖麻袋似地拖走,强行消毒上药裹创可贴。
腊月二十九已经有人家坐不住开始放炮仗了,年晓米坐在去年淇淇睡过的小屋里,看着窗外,对面人家的鞭炮在黑暗里燃起星星点点金红色的火花,他看着零星的红灯笼,忽然想起家里忘了买灯笼。
就剩那一大一小两个,哪里有个过年的样子呢。
手机一直很安静。年晓米翻开收件箱,信息都是朋友发过来的,没有沈嘉文。男人很不耐烦短信这种东西,一般能打电话都是直接打电话。
古语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从来当是夸张,以前偶尔分别一两天也没觉得多么想。然而,现在坐在这里看万家灯火,莫名地就抓心挠肝起来。三秋六秋九秋……年晓米掰着手指,最后忧郁地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发短信。自打跟沈嘉文在一起了之后,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大对了,唠叨,喋喋不休,而且……时不时还很下流很色请……早上人家都那样了,自己还能……年晓米赶紧甩甩头,双手使劲拍脸:年晓米啊年晓米!你要有点出息!
出息的年晓米同志镇定地接着帮姨妈干活,也就没注意到他大哥大嫂担忧的目光。
年三十沈嘉文带淇淇回了趟大伯家,简单吃两口就回来了,那边还在很热心地张罗他再婚的事,他本想直接说有人了,见他父亲在一旁坐着,话到嘴边变成了有个对象,打算相处看看。有些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是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开车回来路上淇淇蔫蔫的,沈嘉文想起去年的事,还以为宝宝又病了,结果小家伙像个小大人忧郁地盯着年晓米买给他的虎爪手套:小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年呀?
沈嘉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在等红灯时抽出手来摸摸他的小脑瓜。
淇淇声音小小的:我想小爸了,大爷爷家里的饭菜好难吃……
沈嘉文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家里只是少了个人,却骤然空荡起来。沈嘉文把阳台盖帘上冻着的饺子拣出些下了,冰箱里还有拌好的凉菜和熟食,简单切了些摆盘。
白胖的饺子浮起来,沈嘉文尝了一个,是他一向喜欢的三鲜馅儿,咬上一口,鲜美的汁水就溢出来,很香。
宝宝太小要少吃熏酱,于是就只是埋头吃饺子。
沈嘉文也沉默着吃饺子,间或夹一口凉菜和凤尾鱼。前天拌的凉菜收在冰箱里一直没坏,糖醋的味道都反而浸得足了,里头还放了他喜欢的芥末油。凤尾鱼连中间的脊骨都酥掉了,一条条却还是完整的,微咸略甜,鲜美非常。他本想开一罐啤酒,眼前闪过年晓米担忧的目光,最终只是自嘲地笑笑,又夹了个饺子。
那些为应酬而喝下去的酒不过是有滋味的水,而伴着好菜好人儿痛饮的,哪怕本是劣酒也能喝出个琼浆的滋味来。那个人向来不懂这个。但是也只有仔细保养着身体,以后同他喝酒的日子才能长远。一念及此,沈嘉文便忍不住又微笑起来。
电视里的春晚兀自热闹着,越发显得屋里安静又寂寞。窗外不时传来焰火声鞭炮声,淇淇扒在窗子上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沈嘉文把儿子抱回屋里安顿好,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手机像抽风似地响个不停,他却破天荒地懒得回复那些短信和电话。最后干脆直接关了机。
年晓米那些喋喋不休的短信他看得都能背下来了,却始终没有回复。不想承认心里是有点生对方的气的,因为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可是这气实在毫无道理。三十岁了,沈嘉文在心里悄悄嘲笑自己,怎么能跟个不讲理的孩子一样。然而道理是道理,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略路思索了一下,最终拨通了李秋生的电话,那头背景嘈杂吵闹,沈嘉文也不在意:“哥,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声了。”
年晓米初二这天就坐不住了。电话不敢多打,怕家人疑心,只是三十的午夜夹在一堆电话里拨出去一个,那边沈嘉文似乎有些疲惫,声音也淡淡的,问十句嗯一句,年晓米还想多说点什么,那边一句“没什么事我挂了”,然后就真的挂了电话。年晓米握着手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前天还好好的呢……难道是病了?!
初一一大早,家里人都还睡着,一夜没睡着的年晓米就匆匆爬起来套衣服,正苦思找个什么借口出门,姨妈出来看见他:“哟,小米你起这早干啥?快去多睡会儿,饺子都包好了一会儿一下就成。”
年晓米说那个……那个我想回家一趟……
姨妈说回家干啥?天都没亮,外头二十多度(当然是零下的),冻坏了哟。这两天都冷,家里也不缺啥,猫着多好……
年晓米默默无语,只好回屋里呆坐着。他大侄子睡迷糊了,直往他身上猴,像个沉甸甸的小号沙袋。
他给沈嘉文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关机,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年晓米忧心忡忡,直到中午时收到了短信:“有事么?”
年晓米赶紧拨回去,对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没什么事别老打电话,吵死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有点琢磨过味儿来了,这不是生我气了吧。但是……为啥呀?
初二姨妈就这么一个没看住,年晓米跑了。
等了好久也没有公交,出租打不到,年晓米一狠心就这么走回去了。马路上到处是放炮仗的,他被火药味儿呛得有点咳嗽。
家里静悄悄的,年晓米来不及换衣服,匆匆推开卧室的门,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香。他凑上去一看,脸色都还不错,这才安心下来。
沈嘉文其实在年晓米没进门前就醒了。他听力很好,楼道里的脚步声,很容易就分辨得出。年晓米凑过来给他拉被子的时候,他很想直接睁眼吓唬一下对方,又觉得似乎很幼稚,犹豫着犹豫着,对方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但是心里是高兴的,他把被子一掀,随便套了件内衣,下‘身就一件平角内裤,扒拉了一下头发,光着脚跑出去。
年晓米正蹲在冰箱前检查食物储备。他临走前做的那些熟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个渣渣都没剩;总共六七斤的水果就剩下两只猕猴桃,摸上去有点硬,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没有放软估计也已经不存在了……总之就是先前满满的冰箱空了大半,幸存的都是调料之类不能直接吃的东西……这才三天啊。
年晓米晃晃玻璃罐子,他走前给淇淇做了些松露巧克力,现在里面就剩一颗了。年晓米把那颗松露掏啊掏啊终于掏出来,珍惜地咬了一半。巧克力很快就化在舌尖上,他舔舔嘴角,正打算把另一半也吃了,冷不防手指上被温热湿滑的舌头卷过,半颗松露就这么活生生地没了!
年晓米无语地望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指头,始作俑者蹲在他后头,手臂毫不客气的缠上来。嘴里还在咂摸:“化得也太快了,都没等尝够味道呢……”
年晓米挣扎着想回头,但是被耍赖似地禁锢着,怎么也动不了。
“你……生气了?”
“……没有。”
“那怎么都不回我信息……”
“你担心?”
年晓米气结:“我以为你病了!”
沈嘉文毫不客气地指出:“那你还不是没回来!”
年晓米说可是后来我问你你说你没事的!
沈嘉文不依不饶:那在那之前呢!
年晓米:“……我觉得,真有事你会打电话给我的……再说好歹你都那么大的人了……”
沈嘉文说你就是不关心我,别的都是借口!
年晓米:“……”
年晓米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放开我……饺子还有没有了?我还没吃早饭呢……”
饺子当然没有了。
年晓米随便煮了点大米粥,身上有点没力气。
他有时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嘉文沟通,对方不讲理起来简直气得人肝疼。但是……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从前沈嘉文看上去多好啊。礼数周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那是对外人。
年晓米琢磨了一下,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还不大明白。他嗓子里痒,低低咳嗽了两声,身旁递过来一杯水,侧头正对上沈嘉文担忧的目光:“怎么感冒了?”
那些纠结忽然烟消云散了。
年晓米喝了口水,嗓子有点疼,大概是室内外温差太大,从姨妈家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
正想着等下翻点柴胡冲剂吃,膝盖上忽然一沉,低头,发现宝宝正扒在他腿上,小手背揉着眼睛打哈欠:“小爸爸……”
大概是小时候一直没养好的关系,淇淇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很多,已经三岁多了,还是小小的一只,抱年晓米只能抱到膝盖。平时年晓米走到哪里小东西都挂在他腿上,像个无尾熊,害得年晓米在家里走路时经常一条腿拖啊拖的。沈嘉文这个当爹的就坐在沙发上看,脑袋跟着转来转去,每次都等到他开始有点喘,才走上来把宝宝抱走。
年晓米摸摸淇淇的脑袋:“宝宝到屋里去好不好?小爸感冒了,不要传染给你。”
小东西打了个哈欠,把脸贴在年晓米腿上,开始打瞌睡。
沈嘉文把儿子从年晓米腿上费劲地扒下来,抱在怀里颠了两下,却没动地方。
早饭就这么和中饭一起吃了,家里不剩什么,所幸还有从姨妈家带回来的一点吃的,小豆包,荷叶猪肝,就着一锅稠厚的白米粥,还有年晓米拍碎了拌了醋和盐的蔫黄瓜。宝宝一闻见香味儿就醒了,捧着小碗吸溜吸溜地喝米汤。
两个大人倒是吃得都不多。年晓米没什么胃口,沈嘉文则是不怎么饿。
吃过饭实在撑不住,年晓米揉揉太阳穴:“我睡一下。”刚躺下手机就响了,姨妈很担心:“小米你跑哪儿去了?你妈说你没回家……”
年晓米说嗯……嗯……那个,出来看一个朋友……
放下电话有点茫然。
说谎是很累的事,因为一个谎话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话来圆,背负的谎言越来越多,总有把人压垮的一天。
沈嘉文在他身边坐下来,把冲剂递给他。年晓米一口气喝了,侧过身躺下,闭上眼睛。
冰凉的手指被温暖包围起来:“睡吧,别想那么多了。”
年晓米就真的安心地睡了,醒来的事,留给醒来再说吧。
半梦半醒见听见有说话声,年晓米翻了个身,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没有醒过来。
李秋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实在受不了,摸出一支烟来,还没等点上,就被他的好兄弟一把夺走:“他有点感冒,你别抽了。”
气得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了半晌粗气。
沈嘉文倒是还挺平静的:“事儿就这么个事儿,赶明儿打算带回家给老爷子看看,先不说破,你在旁边帮着夸两句就成,以后慢慢磨,趁我爸岁数还不大,心脏脑血管啥的还成,赶紧把这事儿说了,怕瞒得时间长了,他岁数大了,等到捅破那一天,受不了……”
李秋生气道:“你也知道你爸根本受不了!那你就趁早别干这事儿!沈嘉文啊沈嘉文,不是我说你,你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啊,啊?你疯了吧你,还腆着脸跟我说你谈了个特别好的,又贤惠,又稀罕你,还特别会照顾人……到头来是个带把儿的!不是我说你,你他妈的是不是憋坏了,老母猪也能赛貂蝉……你还别说,那老母猪起码是个母的,你这个呢!你自己说说!我他妈的真想把你脑壳儿撬开看看,那里头别他妈的塞的是一坨屎吧!”
沈嘉文慢条斯理地给对方倒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尝尝?”
李秋生怒道:“尝你妈蛋!”然而说了一大通到底嘴干,抓过来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个底朝上,完事儿咂咂嘴,火气莫名地降了几分。
沈嘉文也一口气喝了半杯,舔舔嘴:“好喝吧,我媳妇儿熬的,前后弄了仨钟头呢。”
李秋生刚想点头,忽然回过味儿来,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就是会做龙肉也不成啊!那是个男的!”
沈嘉文说男的怎么了,不就下头多长了点玩意儿又不能生么,你仔细想想,别的耽误啥了?
李秋生闷头一想,好像是有点道理,但是还是不对,他气哼哼地又灌了一杯果茶,一抹嘴:“反正你这就是不对,我不能看我兄弟往火坑里跳……”
沈嘉文笑了:“火坑?我倒觉得是个福窝。只不过别人享不起这个福罢了。你不知道他的好。总之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再说其实这都算不上是个忙,就是你嘎巴几下嘴,说句话的事儿。”
李秋生沉默下来,半晌开口:“打小我们在一起,你都是看得远看得透的那一个,我那时老也不服气,但为了哥们儿义气,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事实证明,你都是对的。可这回这个事儿不一样……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口唾沫一口钉的,你说的,你跟他的那些事儿,我都信。但说实话,我不能理解,好兄弟怎么就让你给当媳妇用了。退一步,你仔细想想,我都不理解,你指望别人,别说你爹,就是你那堆朋友,熟人,他们能理解么?走在街上让人戳脊梁骨,那滋味什么样,你跟我都明白。而且不止是你,就是他,还有你儿子,你老爹,都得让人瞧不起啊!”
沈嘉文嘴角翘起来:“瞧不起?好啊,瞧不起我,就别跟我做生意,别想从我这儿赚一分钱。我倒想看看,是钱重要,还是闲得蛋疼去管别人的私事重要。”
他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别人怎么看我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关上门我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开心是真的,我就不信那帮人里有哪个日子过得比我好。”
李秋生恨铁不成钢地看他:“那财富榜上那堆富豪呢?”
沈嘉文说他要日子过得好他包一堆二‘奶三奶四奶?我就不信了,老婆要是好,一个就足够了。
李秋生算是彻底败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07
年晓米病得不算厉害,躺了一个下午出了些汗就好得差不多了。起来时正好赶上李秋生离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在眼前关上了。他家男人在门口摸摸鼻子,一脸无辜地回头:“晚上你想吃啥?”
隔天天气转暖,沈嘉文很轻描淡写地提出:“跟我去串个门子吧。”
年晓米虽然反应有点慢,人有点单纯,但是并不是傻的。他看着门口那大包小包的礼盒已经开始画魂,等看见对方翻出双叠袖的衬衫并往上戴一对纯银嵌黑玛瑙袖扣时,终于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你要回家?”
沈嘉文嗯了一声,回头看他,有点不耐烦:“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换衣服啊!”
年晓米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胆怯了:“我……我就不去了吧我又不认识你们家的人……”
沈嘉文不悦道:“这不就是带你去认识的么……行了别啰嗦了,就我爸。”
年晓米站着没动:“你你你你不是打算出柜吧!”
出柜这两个字显然对沈嘉文而言有些陌生,他眉头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年晓米的意思,声音软下来:“这回不是。”
年晓米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庆幸多点还是失望多点,然而心里还是很紧张。他一头扎到衣柜跟前,这时候才后悔没多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赚点工资除了每个月还贷和留给妈妈一点差不多都吃光了。
回头瞅了一眼沈嘉文,突然觉出不对来:“大冬天你穿衬衫不冷么……”
沈嘉文不理他,对着镜子打领带。法式衬衫款式贴身,很显身材,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来的。
可是这时候年晓米已经完全没有心思花痴他了,只是在心里默默纠结,怎么办我也要穿衬衫和西装么……
最后还是沈嘉文发话:“穿你平时穿的就行。”
年晓米在衣柜前头像土拨鼠似地狂翻:“平时的就只有针织开衫啊……我到底是穿灰色的还是穿烟色啊啊啊……”
淇淇从门边探出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出门呀?”
年晓米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