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生咳嗽一声,推说自己待会儿还得开车,酒就不能喝了,至于这洗澡,家有悍妻,若是纸里包不住火,只怕要在河东狮手下送了命,小弟的日子实在是苦啊苦啊。众人哄笑,连声调侃。沈嘉文在心里把对方骂到臭头,决定回头就跟嫂子告状。
这等事,自然是客人先挑,他本来也无甚热情,一走神就被留到了最后,只剩了两个少爷给他。众人围着看笑话,他硬着头皮把这两个人挨个掂量了一番,最后挥手让那个肌肉隆隆的兄贵退出去,留下了身材正常的一个。
那少爷领着他往浴池去按摩,沈嘉文叫住他,问有没有能直接睡觉的地方,对方脸上竟然略过一抹不好意思,弄得沈嘉文简直想吐口血出来。房间和宾馆套房差不多,沈嘉文给小何打了个电话,然后从钱夹里抽了几张红钞。那少爷犹犹豫豫地接过去,说费用是最后一起算的,客人私下给的钱只能算小费。沈嘉文有点不耐烦,我不用你陪,到点了你就出去,说我做过了。言罢眼睛眯了眯,目光有点危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懂吧。
对方愣了一下,欢喜地点头,连声说懂。正要出去,又被沈嘉文叫住了,说你把浴巾拿了我看看。小伙子摸不着头脑,好在职业道德还在,顺从地把浴巾解了,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沈嘉文皱了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让人出去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那天跟年晓米是怎么回事。喝多了是肯定说不过去,要说其他,他看光身子的男人,跟自己在镜子里看自己也没什么分别。想来想去大概是年晓米比别人白些,皮肤好些,屁股圆些……可是又似乎不止是这样,有时他看他单薄忙碌的背影,会很想抱上去……这算什么呢,他迷茫又不安的想着,喜欢么。除了那一次的失控,他看男人依然没什么感觉。但是至少,要见一面,把话说开吧,这样就断了,总觉得对不起人,心里怪难受的……这样想着想着,疲惫涌上来,慢慢睡着了。
年晓米路过东海龙宫的时候看见了一台款式熟悉的车,他扫了一眼,低头继续赶路。明知道只是同款的车而已,还是忍不住想快些离开,生怕撞到那人,平白生出无数尴尬和苦涩。
他按照手机里的地址在汉水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次,才找到那家酒吧的入口,低调整齐的玻璃门,夹在一家珠宝店和一家眼镜店之间,没有店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眼镜店的角门。进去就是一部下行的电梯,年晓米走上去,后面有人陆续跟上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和自己一样落进人堆就找不见,也有几个打扮相当夸张,衣装像是要给时尚杂志拍封面的。他们在他后面高声谈笑,年晓米攥紧手机,努力想听清什么,却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喧嚣淹没了。
地下的舞池灯光明灭,他贴着墙根慢慢走进去,被镭射灯光晃得有点头晕。吧台边的酒保一面熟练地晃动酒瓶,一面招呼年晓米:“先生喝点什么?”
年晓米僵直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开口:“啤酒吧。”酒保把酒递给客人,面上微笑不变:“哪种啤酒?”
年晓米无措地抬头:“青岛啤酒?”
旁边一个声音插口:“给这位先生来一杯长岛冰茶,算我的帐。”
年晓米回头,看见一个小眼睛的陌生男人站在自己后面。他回头赶紧制止酒保:“不用,我自己付。”
酒保声音平板:“那您喝什么?”
年晓米看出对方眼里的不耐:“那就长岛冰茶吧。”他盯着吧台的桌面,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种酒,又想不起来。他身后的男人靠过来:“弟弟,第一次过来?”
年晓米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吭声得好,于是往旁边挪了一点,默默等酒。那男人见无趣,转身走了。
酒保把酒递过来:“先生,一共四十二元。”
年晓米看着那不够几口喝的小杯子,觉得十分肉疼。
他端着杯子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小口啜饮,酸甜,有点像红茶,但是喝下去又觉得舌头有些辣。他想如果不那么辣的话也许自己会很喜欢。旁边一个嗲声嗲气的男人正扒着一个光头说悄悄话。音乐忽然停下来,台上窜上来个穿紧身裤的小个子男人,扯着嗓子嚎了一句什么,整个大厅静了下来。吧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只在角落上亮起一束冰蓝的光,年晓米眯着眼睛仔细看,那是……一根钢管?
一个全身黑色紧身衣的影子从钢管上方的黑暗里倒立着滑下来,平和但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响起,年晓米惊叹地看着对方像飞一样在钢管上盘旋。他以前听人说过,这种舞蹈其实难度很大,对柔韧性和肌肉控制能力要求特别高。然而身边的观众似乎见怪不怪。直到那人的衣服一件件落地,场下的欢呼声才渐渐高昂起来。年晓米看着那舞者张着腿在钢管上上下翻飞,舞台后的大屏幕上亮起了放大的图像,劲瘦的腹肌轮廓和胯间的形状清晰可见……
一舞结束,那舞者脱得全身只剩一条黑色平角内裤,赤着脚从舞台走向人群里,年晓米看着很多人往他内裤里塞钞票,借机在对方身上乱摸,那人看不清表情,慢慢往角落走过来。不知谁喊了一声脱光,四下立刻有人应和,脱光!脱光!那人抛了个飞吻,并不理会众人的起哄。走过年晓米跟前时,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描着眼线的大眼睛里有种冷冷的妩媚,年晓米低头,不安地抿了一口酒。旁边那个嗲嗲的男人往舞者的内裤里塞了一张钞票,手摸向对方□□。舞者挥开他的手,把钞票丢回去,声音里有种少年的清冷:“演出已经结束了,谢谢您观看。”
那人被驳了面子,不屑地哼出声:“神气个屁,还不是出来卖的。”
劲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吐字极其清晰:“你妈X。”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吧台去了。
年晓米在旁边被震得有点发愣,然而很快被新一轮的欢呼震醒了。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脱衣舞,两个结实精壮的男人在台上炫肌肉,本来这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年晓米拿手指揉揉眼睛,这是……钙片现场么!为什么抱到一起了啊!年晓米头开始发晕,身上跟着那起伏的肌肉一起慢慢热起来,旁边那一对已经迫不及待地啃到一起,发出了他只在电脑里听过的声音。年晓米慌忙放下杯子,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间跑。
隔间里有刻意压抑的喘息和□□,年晓米把水流开到最大,拼命洗脸。冷水唤回了理智,害怕的感觉涌上来,他觉得头特别沉重,脚下有些发轻。明明只喝了一小杯果汁一样的酒而已啊,为什么好像醉了……他关了水龙头戴眼镜,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狠狠掐了一把。方才要请他喝酒的那个男人贴在他后头,笑嘻嘻地:“弟弟要不要一起玩?”
年晓米甩开对方的手蹒跚地跑出去。快到门口时撞到了人,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走路看着点成么你。”对方声音有点不耐烦,往旁边一闪。
年晓米脚底下不稳,跌在了地上,令他恐惧的声音喷在耳边:“弟弟你跑什么呢……喝多了吧,哥哥带你找个找个地方歇歇好不好。”
年晓米甩开对方:“我不认识你……”
男人板起脸:“说什么呐,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啦!刚才明明在洗手间里叫那么大声……”
“你要点脸成么,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旁边的声音搭腔。
年晓米愕然地看着对方一秒变脸,满目垂涎:“哟,这不小黑么,怎么,找人啊?”
“找鬼。”
一股大力把年晓米从地上拖起来,一个好听又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儿,师叔要把我手机打爆了……”年晓米张大嘴巴看着明臻微笑的脸。
明臻却没看他,冲着那个男人微微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人急着找,先生是我弟弟的朋友?”
男人愤恨地瞪了明臻一眼,转身走了。
“你朋友?”方才被年晓米撞到的人扬扬下巴,大眼睛的眼角微微上挑,赫然就是方才跳舞的那个人。
年晓米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头更晕了。
明臻笑笑:“嗯,算是我师弟。你是不是还要去星河,一起走吧。”转向年晓米:“我去那边送点东西,送完捎你回家,好么?”
年晓米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车子出人意料地娇小,奶白一团,圆滚滚地趴在路边,像一只大兔子。看着年晓米张大的嘴巴,明臻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买了个便宜的先用着。”
年晓米赶紧把嘴巴闭上。
被叫做小黑的男生上了车就蜷着躺在了后座上:“我睡一下。”
明臻调整后视镜,声音特别无奈:“不系安全带出了事可不赖我啊。”
“你不会不出事么。”
明臻叹了一口气。帮年晓米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冷风一吹,人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揉了揉鼻子,听见明臻开口:“没想到你也是。”
年晓米:“……”
“师叔知道是不是?”
年晓米尴尬地点点头。
“第一次出来玩?”
“嗯。”
“喝了多少酒?”
“就一杯。”
“一杯?什么酒啊?”
“长岛冰茶。”
明臻愕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胆子可真大啊!”
“不是……”年晓米结结巴巴地把点酒的过程说了,明臻重重叹了口气:“那是有名的失身酒,酒量一般的人两杯下去就醉得连自己亲妈都不认识了,你啊……”
年晓米说怎么会有这么缺德的酒,明明味道喝起来就是冰红茶啊……
明臻说所以才叫失身酒么。
年晓米说对了我妈打电话找你?
明臻诧异地说当然不是,我诓他的。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一下,年晓米想了想:“你常去那边玩?”
“常去谈不上,有时会过去和老板谈点事情,送点传单和别的东西。”
年晓米这才注意到他白T恤上的红丝带,简简单单地,绣在心脏的位置上。
“那家店很乱。虽然有些话我不该讲,但是……指望在夜店里靠钓人找伴侣这种事,成功率不是很大。我看你不像是能玩得起的,那种地方,以后还是少去得好。”
年晓米点点头,想起沈嘉文,默默低下头。
明臻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陷入了沉默。
星河是商业街的一家西餐酒吧。年晓米下车帮明臻拿东西,明臻温和地道谢。小黑揉揉眼睛从后座爬下来,拽着年晓米往里走,年晓米回头,看明臻笑着指指车,说要找地方停车,让年晓米先进去坐。
吧里的氛围显然更贴近餐厅,年晓米跟着人去了办公室,里面一个模样极俊秀的青年迎出来:“过来了?诶?这是……”
小黑懒懒地撇撇嘴:“明哥的师弟,让我们从热海那边捡回来的……”
年晓米盯着他的脸,一时有点茫然。真好看啊。
青年脸上露出一抹调皮的笑:“还记得我么?”
年晓米觉得似乎是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一个这么好看的人,古装戏里夸人总讲眉目如画,他向来觉得夸张,如今看来,倒不是老祖宗编来诳人的。
“螃蟹怪好吃的。”
年晓米瞪大了眼睛。
“就是那只黄油蟹,那玩意儿怪金贵的,丢了可惜,我就吃了。”
青年说完就叫来服务生,吩咐了几句。刚好明臻泊了车回来,他领着他们俩挑了个卡座坐下来,服务生过来:“几位喝什么?”
明臻说还开车,青年笑笑:“知道,三杯秀兰。后厨是不是还有培根菠萝,也上一份来。”
看看年晓米,微微一笑:“想起我来了?”
年晓米老实地点点头。
青年托腮一笑:“真伤心,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遇见过我却没有印象的,看样子真是老了……”
明臻也笑了:“算了吧,狐狸精怎么会老。你们见过?这是程晓风,这边的经理。”
程晓风眼波微微一转,轻轻摆手:“不过是帮人看买卖的。”
年晓米注意到那个摆手的姿势很特别,像唱戏一般。他有很多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餐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回头看见小黑和一个女孩站在餐厅中间的空地上,一个黑裤红衬衫,一个一身红衣黑摆的长裙,随着热情的音乐声翩跹起舞。
明臻说,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那是邵怡。
年晓米点点头:“他舞跳得真好。”程晓风含笑抿了一口酒水。
“那这餐厅是……”
“也不算纯的同志酒吧,不过因为老板的关系,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同志。你以后想出来玩的话,可以过来这边,既然是阿臻的朋友,也好有个照应。”
明臻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披萨端上来,十四寸的,老大一个,菠萝和培根满满登登的,芝士的香味浓厚,看上去特别实惠。
明臻毫不客气地铲了一块出来,低头开吃,程晓风虽是直接上手抓的,吃相却意外地优雅。年晓米咬了一口,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料那么足那么香,相比之下某某客就是在坑人啊……
明臻和程晓风在一旁低声聊着什么,年晓米一面吃还不忘一面竖起耳朵,可惜不大听得明白。似乎明臻做志愿者时遇到了一些困难,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忧虑。
然后话题好像就不大对了。
“都是你,要不是认识你,我还在好好享受生活,现在什么都不敢了……”
明臻笑笑:“□□是最安全的性行为,只是单纯追求快感的话,有很多辅助的器具可以用,相比找人而言,其实能让自己更舒服,有什么不好的呢。”
程晓风幽怨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一变:“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竟是拿戏腔唱出来的。
年晓米一口披萨没咽下去,被呛了个正着。
说话间邵怡过来,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披萨塞进嘴里:“你甭理他,他就是个神经病,习惯就好。”
三两口吃完,把手指在还没换下来的舞服上一抹,伸手:“今儿的出场费,交出来……”
程晓风勾唇一笑,眼波有种动人心魄的流丽:“说什么呐,见外的话,算你一个礼拜在这儿白吃便是了……”
邵怡不自在的别开眼:“谁要吃半生不熟的西餐,快给钱!”
年晓米看着两人胶着,茫然无措,明臻提溜着胳膊把他拎起来,笑得轻车熟路:“你们慢聊,我送师弟回家。”
明臻自己这段时间很忙,他刚在附院安顿下来,不是出急诊就是在住院部坐班,很少有时间能出来玩。好在他的朋友都是性情随和的人,年晓米很快和这些人熟稔起来。邵怡只在周六晚上过来,跳舞,跳了舞后坐下来狂吃东西,似乎不把程晓风吃破产决不罢休,他话少嘴毒,年晓米常常接不上话,通常只能跟他一起默默同食物奋战。
好在还有程晓风和其他人,不至于孤独。
最初的那些伤心好像是做了一个不大舒服的梦,慢慢淡下去,只是有时看见有身材高挑的父亲抱着孩子在街上走,会跟着心里酸胀一下。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他对他的感情只是一颗来不及发芽的种子,没有水,没有阳光,没有土壤,最后会慢慢变成一小撮泥,烂在石缝里。
或许是和同类在一起的关系,那些孤独和不安一点点淡化了。程晓风曾问过年晓米的事,年晓米诚实地说了。他以为他会听见感叹,结果对方只是笑了一下,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脆弱。我以前认识一个男孩,十三岁就被男人糟蹋了,长到十七八,被那个人一脚踢开。后来遇上了新的人,过得蛮好……
年晓米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如果结果好的话……
程晓风笑着摇头,还没完呐,后来这个人也不要他了。
年晓米吃惊地看着他,他笑笑,眼神清亮,可是他现在过得还是很好。其实没谁离了谁不能活,爱情是什么,是戏文里唱给旁人听的,演戏的都是疯子,看戏的都是傻子。你把假的当真的,可不是傻么。
一旁轮椅上擦杯子的酒保好脾气地笑笑:“弟弟,你别听我们老板乱讲。”年晓米点点头,低头笑了一下。觉得两个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