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里借了不少，酒席从挑屋里延续到阶砌上，到小院前禾场里能用的地方都用上了，好在天高气爽，没风没雨的。
赵玉香里里外外成了大忙人，她要操持灶房里的事，还要安排酒席，招待客人。
“长发！你去酒缸里打酒了啦！前面那几桌上都没酒了。”“三丰，这菜煮好了，用茶盘一桌一桌打去，手脚麻利点。哦，桌上吃了的碗记得收回来。”……赵玉香忙不迭地吩咐这、吩附那。
阮长发平常做田里的农活倒挺能干的，可是干起这些家务事来手脚笨的要命。他拿着酒壶走到酒缸边又忘记了带酒勺，打得几个转来，桌上的菜都凉了。赵玉香当着客人的面不好骂他，只在心里干着急。大业干家务事本来挺能干的，但毕竟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再忙也不会叫他去。有成做家务事跟阮长发一样的笨，好在他今天得到了一份美差，赵玉香安排他到一张桌子上只陪客人喝酒，其余的事都不用他管。三丰倒是蛮利索的，他端酒端菜有条不紊。小超坐在灶盘边烧火，赵玉香每煮好一道菜就先舀一勺子给他吃，第六道菜是果仁羹，小超最爱吃，赵玉香给他特地舀了一小碗，小超边烧火边美滋滋地喝着。
午后，客人们吃了“十碗菜”，也就陆续回去了。赵玉香安排阮长发、有成把桌椅板凳送还了邻居，自己收拾碗筷，打扫卫生，之后，在挑屋桌上备上瓜子糖果点心清酒，等待本地的青年男女傍晚时分结队前来闹洞房。
闹洞房的习俗蛮有意思的，要有几个会搞笑的，领头说些搞笑的话语，做些搞笑的动作，大伙儿跟着附和着，嬉闹着，非把新娘新郎的脸羞得都擦了胭脂似的，笑得滚到了地上才不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今晚在队里禾场上放好电影。”下午，张文化高兴得团团转，他一到学校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小超。
“什么好电影？”小超问文化。
“《红楼梦》呀！”文化回答说。
“红楼梦？”小超还是不知道，惘然地看着文化。
“《红楼梦》就是红楼上做了个梦呗。”文化解释说。
说着，文化又蹦蹦跳跳的转到别的同学身边说去了。
“哦——，今晚看《红楼梦》啰！”随着张文化的口头宣传，孩子们高兴得沸腾了起来。张文化这一电影消息当然是从他爸爸张八吉口里得到的。
张八吉这两天从县里开会回来，他的形色和以往有了巨大的变化，就连嘴上那两颗长长的龅牙也脱落了。张八吉拿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比以往看上去要和气多了。
张八吉还告诉了大家一个消息：他说，郑桐生要返城了。“桐生返城了？”大家争相传播。
“咦，桐生返城了。”青玉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她想，要是桐生返城了，那跟上他将是最好的归宿了。
傍晚，彤红的夕阳映照着晚霞缤纷、千里无余。地面上由于白天太阳的炙烤依旧燥热难安，青玉收工后回到家里匆匆吃了晚饭，用凉水泡了澡，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对着镜子打扮了一下就去找桐生了。桐生这两天在冲里背竹子刚回来，对回城的消息尚不知晓，依就蓬乱着长发靠在他家的大门口边、拉着他那把音色不全的二胡，见青玉打扮得漂漂亮亮来找他，有点意想不到的惊喜。
“青玉，你来啦！嘿……嘿……”桐生放下二胡张着嘴傻乎乎地笑着。青玉上去拉了一把桐生说：
“桐生，走呀！看电影去。”
青玉的热情让桐生目瞪口拙了起来，“青……青玉，你邀……我？”桐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青玉吞吞吐吐地说。“哈哈哈……”青玉看着桐生傻里傻气的样子笑得连腰子都弯下去了。
“你不去？”青玉洋装问桐生说。
“去……去！哦——？我还没洗澡呢。”桐生手足无措地收起二胡挂到了墙壁上，回头闻到了自己一身汗臭搔了搔头皮说。
“那就快点吧，我等你。”青玉说着把头扭向了一边，等着桐生洗了澡出来。
桐生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看起来爽气多了。
青玉上去拉着桐生的手，俩边说边笑轻快地向电影场跑了去。
晚风轻轻，吹散了地面上的燠热，马路上陆续有人三三两两聚集到了禾场上。
“青玉，今晚放的是什么片子呢？”路上，桐生问青玉说。
青玉伸出两根指头比划着说：“红楼梦！”
“《红楼梦》？”桐生听着不禁一惊。他想，《红楼梦》不是有名的黄色小说吗？怎么会当电影放起来了呢？桐生久久地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思绪泥沼之中。
“嗨——”青玉见桐生半天都不说话，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在想什么啦？”
“哦，没什么？”桐生回过神来，他甩了甩头，说着，高高地一仰脖子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电影快开演了，青玉和桐生走到电影场时，电影场里已经聚集了来看电影的黑压压的人群。
小超和文化也早早的赶到了电影场里，开始，他们在禾场里转游着，后来，人多了，他们渐渐被挤到了禾场后面，任凭他们踮起脚板都看不到银幕了，急的在场里往忽穿梭着。
“文化，看不见怎么办呢？得想办法呀。”小超焦急地对文化说。
“我们就往这儿挤进去吧。”文化来了蛮劲往人堆里拼命挤了起来，小超跟在后面一起用劲，终于挤进了一点点。小超从人头间看到了一点银幕，银幕上好像出现了一个穿红衣衫的女子，但没有声音，小超知道是在放幻灯了。小超来不及细看，视线又被挡住了。
小超气得直跺脚，这时，文化似乎悟到了什么，他突然拉着小超往回撤。“文化，你不看了吗？”小超不解文化的意图问文化说。
“不是不看了，我想到了一个当口，那里保证能看到。”文化坚定地说。
“在哪呢？”小超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哎呀，你跟来不就知道了嘛！”文化拉着小超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
文化挤得满头是汗，小超也不例外，文化忽而窜进了一条又脏又臭的巷子里，那里是一条茅厕。
“文化，跑那儿去干吗呀？”小超跟在后面又问了一句。
文化不回答，他急急地摸进了一间茅厕里，从茅厕后面的木栅栏翻了过去。
“嗬——，小超，快翻过来。坐在这里看电影多好。”
“是吗？”小超不觉笑了起来，急忙也翻了过去。
“你看，这当口看电影不是很好吗？现在知道了吧！”文化蹲在茅厕后面伸出的一截茅侧板上高兴地对小超说。
“嗯，你怎么想到这里的呀？”小超赞许地看了文化一眼。这时，幻灯片已经结束了，开始放正影片《红楼梦》了。
茅厕板上有许多灰尘，文化和小超手上脚上都沾了不少，不过，年幼的孩子不知道邋遢的，就连茅厕里的臭气也不在乎。的确，茅厕下面就是电影场，坐在这里看电影倒挺好的。
银幕上出现了一位锦衣官带的粉面人物，唱得蛮好听的，很悦耳。小超和文化认真地听着，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一个穿着华贵衣裙，腰子一扭一扭的，文化说是个女的，他把眼睛转向一边不看，他说，不看才是正经人，看就是色子鬼。“嘿嘿……”小超听文化说的笑了起来。这时，茅厕里又翻过来了几个岁数大一点的孩子，“哎呀！这里看电影真好！”他们同样笑喜喜地蹲到了茅厕后面的茅厕板上。
电影放了两个片子了，还是唱来唱去的，文化和小超都觉得很无聊，坐在茅厕板上不安了起来。
“咦！小超快看，打起来了。”什么时候文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推了推小超急急地说。小超有点睡意蒙蒙了，经文化一推睁开眼睛一看，原来，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员外模样的，手里拿着一根棒子要打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可没打几下又不打了，又没完没了地唱了起来。
“哎呀！怎么又不打了呀？真没劲！”文化厌倦地努着嘴。
“像你们只晓得看战斗片，这是越剧，适合中老年人看的，我们都看不懂。”傍边一个岁数稍大一点的孩子说。
“那当然啦，打日本，打老蒋才带劲呢。”文化一听战斗片三个字就来了劲，举了举拳头说。那岁数大一点的孩子没再理会文化，过一会子，文化的眼皮子也打起架来了，跟小超一样靠在茅厕后的栅栏上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小超和文化醒来时，电影也散场了。小超揉了揉眼睛，看到禾场里像踩烂了的一窝蚂蚁，窸窸窣窣地四散了去。小超是三丰喊醒他的，三丰一开始也没能找到一个能看到电影的位子，到后来才想到翻茅厕的。他翻过来时，小超和文化正熟睡着，他没吵醒他们，就靠旁边坐了。
阮长发也来了，散电影后，他和张八吉走在一起，阮长发往常是难得去看一场电影的，今晚特别，当然是演《红楼梦》的缘故，他也同样忘了身上的疲顿。
“嗯——，政策又要变了，听说要搞‘包产到户’的了，唵！这些老戏也搬出来了。”张八吉吸了口烟若有所思地说。
“哎，那看是不是真的呢？要是真的‘包产到户’了，那当农民的就好了，有饭吃了。”阮长发接着张八吉的话茬子感慨地说。
“嗯！”张八吉重重地回了声。
盛夏的夜晚，明月高照，清风徐徐。一种热望在人们的心中悄然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桐生昨天去了城里一趟，回来时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他说，他在新华书店里看到《三国演义》这本书了。“嘿！好多书呢，以前呀，偷着看都不允许看的书，现在书店里公开有卖了，哎……呀！”桐生兴奋地说着，他的脸上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三国演义》其实老早以前有卖的，只是近十年《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还有《封神演义》、《说岳传》、《杨家将》……就都没有卖了，唱戏也只唱《沙家浜》、《红灯记》，……嗯。”阮长发坐在房屋阶砌上织着草鞋，随便接了桐生的活茬儿。
“嘿……嘿……”桐生一边笑着又转到别处去了。
赵玉香在灶房里炒着青菜，听见屋外有人说话，就从灶房门口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看见桐生已经走远，就埋怨一句说：
“长发呀，刚才桐生跟你说了些什么呀？怎么一会子就走了？也不留人家吃顿饭。”
“他来站了一下就走了，也没说什么。我在织着草鞋，也就顾不了想那么多了。嗯，桐生好了呢，听说要返城了啰。”阮长发淡淡地说着，继续编织他的草鞋。
“难怪，青玉妹子这两天老缠着他。上去了那到底不同了，起先青玉妹子不要他，现在反过来缠他……嗯。”赵玉香说着退回了灶房里，锅子里的菜哧哧地响着，她赶紧上去翻炒了两下。
“那就是呀！先前他下放到农村来，还不是跟农民一样，青玉妹子毕竟生得有那好，当然看不上他啦。现在返城了，那——不同了嘛。”阮长发嗯着从草鞋桩上取下刚织成的一只草鞋，用手捋了捋笑着挂到了房屋墙壁上的木桩上。然后，拍掉了衣摆上的草屑，去了灶房吃早餐。
早饭后，队里出工分田埂，全队各家各户都来了，算的算，量的量，记的记，大家搞得热火朝天、喜气洋洋。阮长发全家分了一百多丈田埂，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收工后一回到家里，就急不可待地告诉赵玉香：
“嘿，玉香啊！今年啦！田埂分到户了，我们家分了百多丈呢，桐子皂那一片田埂全是我们家的，明年种上黄豆，吃豆腐要不完啰！”
“嗯，小超也能帮忙点豆子了，到时就好起来了。”赵玉香笑笑说。
下学期，阮有成被选拨当了小学民办教师，他教小超那个班，小超的学习成绩也因而突飞猛进，年终夺得了全乡比赛第一名的好成绩。第二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像阮有成这样回乡多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去实现他的升学梦想。
“爸爸，我想去复习参加高考。”离开学堂五年之久的阮有成，向父亲阮长发说出了自己心中盘算已久的、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有点儿破天慌的心愿。
“啊？”阮长发一听吃了一惊，皱着一张眉半天才说出话来，“怎么呀？你教书不教了，去复习？”
“是的，爸爸，我想参加高考。”阮有成坚定地说，“爸爸，当民办教师不是长久的事，我已经听到了确凿的消息，农村搞‘大包干’，不，好像改了个名字叫‘生产承包责任制’已成必然。当民办教师的要走两条路：要么留，升为国家教师，要么退，回家继续种田当农民，反正民办教师一职是不会存在的了。有人分析说退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这么多民办教师一次性转入国家教师，那国家的负担一下子加重起来难以承受的，所以，我想去复习，争取考上去，民办教师一职就暂时请人代课，爸爸，你说呢？”
“问题是，你能不能考上去呢？”
“我能够的。”
“那好吧！你若能考上去了，也是给家里增了面子，做父母的只是‘望子成龙’，家里再苦也得送你去读。”阮长发答应了有成。
阮有成离开了讲堂，背着行囊风尘仆仆重新回到了离开他五年的学堂。
学堂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跟原来一样依旧是几排土砖砌的瓦房，掩映在河坡上的古樟之中，只是学校里面的学习气氛比以前浓了，教室里、树荫下到处都是年青的学子们捧着书本的身影。
阮有成走在学校里斜坡上的石级上，一路感慨万千，五年啦，多少往事催人泪下。然而，有成顾不上多去想，的确他肩负着全家对他殷切的希望，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擦把了一下眼睛，放下行囊草草地安顿一下，就到课堂里一头扎进了学习当中。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复读班，课堂里来自好几届不同年龄的初、高中毕业生，他们多数被太阳晒得黝黑，手上打着老茧，他们互不相识，怀揣着同一个梦想来到了这里，他们的生活空间里只有读书！读书！读书！
有成读书去了，阮长发肩上的担子猝然加重了起来，好在队里几口山塘发包了，阮长发不失以高价承包了两口，这扯鱼草的事儿就派给了三丰和小超。三丰做事最爱拼份子，他扯一篓，小超也要扯一篓，小超扯少了，他就要骂小超难听的话：
“你以为有官做的了，不要做事就有吃的了，哼！”
三丰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不过，只是一所孬高中。阮长发因为经济实在太困难，就没打算送他去读了，三丰就呆在家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哭得阮长发没了发子，就答应送他去复读一年，并向他许诺：
“三丰，如果你能考上重点高中，那就是砸锅卖铁也送你去读。不然，一所孬高中就早点拉倒，就是送你去读了也上不了大学，只是白白花掉家里的钱，到头来，读书不像读书的相，当农民不像当农民的相，难！”
三丰擦掉眼泪复读去了。一年后，三丰现年关鱼又只考上了那所孬高中，阮长发就铁着一张脸把三丰的通知书一把扔进了尿桶里。对三丰重重地说：“怎么样呀？总要死心了吧，你只是个当农民的料！读书，送你读也是白读。”
三丰看着飘落在尿桶里的通知书，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他知道，那扇让他魂牵梦索的通往城市的大门从此对他就关闭了，他只能作最后的告别了：学校，啊得儿。
再说桐生，隔两天就要返城了，此刻，他对着栽在乡下屋边的那棵苦楝树，往事连连，心潮起伏，如今就要离开了，真还有点难以割舍。那棵苦楝树是他刚下乡来时栽的，那时他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十年过去了，如今，他也说一个二十五、六的大青年了，而面前的这棵苦楝树，也由原来的一根小树苗长成了现在的大树了。
桐生抚摸着苦楝树粗大的树杆，望着那茂密的树冠，想起下乡来的热衷与辛酸，不禁落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