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一定要经受悲伤痛苦才完整,那么就不应该未雨绸缪,把一切危险都掐灭于未燃。蔻色自己的人生应该让她自己去抉择,面对,承担。
中午下课后谢凋叫住蔻色,微笑着拿书轻打她的胳膊,怎么,有爱情滋润不吃五谷杂粮了么?蔻色面颊一红,我每次想叫你吃饭,你都忙得要死。
没办法,每天中午要赶去卖酒交差,今天我休息,咱们好好撮一顿去。
路上迎面看到穿皮质超短裙晃荡着的朱宝适,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在宁静的校园里成一抹强烈的色彩。
蔻色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心不在焉地说,好啊。脚步却还在继续往前走,发现不对时猛然一个180度转身。
谢凋觉得她这个动作很突兀,忍不住笑了。宝适怔了一下,回以一笑。在她印象里谢凋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子,骨子里有一种自卑与自傲彼此压抑相互抵触所呈现出的冷淡。
蔻色在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坐在葛列门口,被黑夜所吞没。当钥匙无法插入时她立刻领悟了葛列的逐客令。可是她对于葛列的决绝还是措手不及,用力地拍门踢门喊叫,想要撞开这道门,拉住葛列的手问个清楚。
可是整个黑夜里只有她自己发出的声响,一个人的战斗因为没有对手而显得乏味可笑。蔻色声嘶力竭后,哭了,她靠在门上,软软地瘫倒在地。忽然明白了,朱宝适对于她的意义就是完成掠夺。
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地传入葛列的脑海。他和朱宝适安静地躺在床上,犹如攻守同盟的士兵般默契,静等时间流逝,或者凝固。
宝适枕在葛列胳膊上,他们的脸颊贴在一起,一小块肌肤彼此靠近着,却依然感到凉意。宝适试图把这个男人死死搂住,或者握住他的耳朵,用身体的激烈去混淆视听,覆盖蔻色哀伤的声音,可是宝适什么也不能做,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生怕自己一个叹息一个翻身都会让葛列忽然惊醒。她甚至听见葛列内心的摇摆与不安,她觉得自己被掐住了咽喉,在葛列刻意的沉默里失去了声音,抉择的权力,在于他。
这也是谢凋不曾归罪于朱宝适的原因,谢凋在烟雾缭绕里说,朱宝适,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这个没有区别。
命运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人事的安排如此合情合理,起先有破绽可寻,接着出现新的内容扩充填补,然后天衣无缝。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去支持一个说法的成立,比如那夜诡异的蔻色。
谢凋无法明析是怎样的一个结,为何死去经年的幽魂纠缠蔻色,越系越紧,把她的圆满拆毁,往绝望里推,把她们的命运惊人地吻合在一起。
在没有豁然开朗的顿悟前,谢凋理不清前因后果。后来才明白,世事不可预见,只可遇见。
无法越过重重障碍直抵末梢,像一个跑马拉松的选手,必须耗尽力气,在即将虚脱时才可伏下。障碍,作为历程,合成了蔻色的似水流年。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美丽的八个字。1999年,云州火车站旅馆里的镜子里,蔻色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所有盛世的红颜都有光华流转,极为绚丽的一瞬。不合情理,令人不敢逼视,分明是惊鸿一瞥。
谢凋看到镜中蔻色的风姿,忽然就伤感了,她那样的想哭,被来历不明的伤感怔住了。她转过头去,想忘记那一眼的错愕。可是忘不掉,她宁愿蔻色像世上所有普通女子那样,去菜场买菜,在厨房做饭,给丈夫洗衣,接孩子回家。她宁愿蔻色被繁琐的平凡生活所消耗光彩,宁愿蔻色和她话家常,叹苦经,宁愿是这样,也不希望蔻色昙花一现,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样板,正常的实现大多数女子的境遇。
她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公务员,知书达理。在学校里一直是招人喜欢的女孩,成绩保持在十名以内,从来不会锋芒毕露,也不涉足早恋,一副天真清新的样子。师长对她信任喜爱,觉得这样的孩子不会犯下错误,在一个既定的模式里循规蹈矩。
她容貌出众,但从不因此飞扬跋扈,这是一种没有杀伤力羞涩谨慎的美丽。她不够聪明,成绩的优良大多是因为认真勤奋。她没有什么理想抱负,从小到大最想做的职业是老师、护士。
正文 第10节 自己都喜欢她 字数:2221
因为考上高中所以放弃了护士,因为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所以放弃了师范。她看来要做一个白领丽人了,在云州温暖的气候里,她没有想过将来的事情,她是一帆风顺美满长大的女孩。她不会出纰漏,会乖巧地上完4年大学,进一家公司,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然后嫁一个优等男人。
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对蔻色来说不成问题,她并没有强烈的事业心,温柔善良,并且喜欢小孩子。她美丽,但从不炫耀,或者自以为是,类似于山口百惠。
如果那天,她没有遇见葛列,以上所说的将一一兑现。如果感情的心弦被一个喜欢她并且愿意承担她的男人所拨动,那么蔻色的人生将如期进行。
可是我们怎能识别生命中的暗礁,怎能轻轻一躲而免于悲伤。我们对于这些埋伏根本没有能力去透析,所能做的就是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朝前方飞驰。毁灭,不可避免不可阻挡不可抗拒。
期末考试3天考9门,大家都嚷成一团,1天考3门,从鸟叫考到鬼叫,都考糊了。
徐汀抱怨压力太大,简直就像有根无形的鞭子在后面抽打。
谢凋笑着说,谁不是这样呢,排好队,规规矩矩向前走。
张亚说,老师都不给个范围,就看着我们像掐了头的苍蝇般乱撞。
蔻色痛苦地说,9门功课要考,天啊,考及格了难道可以做九门提督么!
考砸一门补考费50,为了钱,说什么也要爬向60分!张亚鼓励蔻色。
丁丽叹口气说,真不开心,越长大,开心就越发难了。
宝适笑,小时候捡到一角钱都能把我兴奋得晕过去,老师对我笑一笑,我骨头都散架。
徐汀斜睨她,你从小就这么骚啊。
宝适柳眉一挑,骚这个东西做得好了,就叫风情万种。而有些人闷骚,闷得久了就擅长于意淫。
众人皆笑。
徐汀最恨朱宝适舌灿莲花的样子,每次交锋朱宝适都稳稳地占了上风,而自己却张口结舌。徐汀心里一直有击败朱宝适的潜在欲望。
谢凋伸出手,蔻色身体颤抖,她们交织在一起,胃里翻滚的酒精,以及肌肤燃烧时分泌的汗水,蔻色的皮肤光滑细腻,可是谢凋抚摸出悲伤而陈旧的意味。
谢凋置身于一个错乱的梦里,她短暂的发愣过后,听到蔻色的哭泣声,一声声碎在了清冷的空气里。蔻色像一个瘦弱的孩子,谢凋伸手抚摸蔻色的背,她们就这样相拥至凌晨。
时钟滴答行走,3楼的人还没有睡,拖鞋的踢踏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床边的壁灯发出燃烧过后余灰的微红色。
倾向皆有,关键在于激发。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同性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证实。她喜欢蔻色的美丽天真,喜欢她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谢凋被自己这种自私的残酷困惑了。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蔻色可以幸福,一直这样想,但似乎两者并无冲突,经过仔细的权衡与端详,谢凋觉得,不管蔻色如何,自己都喜欢她,这是一种没有附加条件的喜欢。
大一寒假,谢凋本来想回望溪一次,可是聂政在电话里拒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再见我?
聂政柔声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
谢凋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障碍显而易见,她无法把聂政作为惟一留恋,他们之间没有可能,相差的19岁年龄如同一道深沟,何况聂政已有家室。
她深深叹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抬起头,回想起聂政棱角分明刚毅的面容,思念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了。亦父亦师亦兄长,谢凋说不清对聂政的感觉,只知道这个男人是冷漠世界里惟一安全,哪怕世上所有的都是欺骗都是背叛,聂政也会一如既往地疼惜她。应该是一种缘分,可以放在心灵最深处,不会腐烂的缘分。她可以确定的,只有聂政,在那场骤变里,他是她惟一的信赖。
她从姨妈家逃出来,坐在他宿舍门前,书本放在膝盖上,眼前是3张水泥板铺就的乒乓桌,以及单双杠,再过去就是宽阔的操场,一帮男孩在开心地踢球,他们大声吆喝奋力争抢,那样辛苦地去争一个没有生命的球体。
谢凋孤独地看着这样激烈的拼搏,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倦倦的低下去,踢球的男孩早已消失,一瞬间,忽然就结束了游戏。
谢凋托着腮,看着山脉隐约的轮廓,那些山脉属于另一个小镇,约有20分钟的车程。谢凋曾经多次去爬山,在杨梅成熟的季节,或者漫山遍野都是桔子红了。从这座山翻到那一座,在攀登中感受征服的快乐,驻足山头俯瞰大地,山下的建筑看起来像一个童话,或者是孩子的积木之城。汽车行进缓慢,谢凋想起了有着黑色外壳的瓢虫,很想弯下腰,把汽车拾起来,这个天真的念头让自己也莞尔了。
谢凋喜欢这个叫后庄的小镇,它小小地偏居一隅,交通不便。最出名的就是一家精神病医院,以及绵延不止的山群。
后庄人靠山吃山,所以美丽的山成了多种经营,有的作为矿区,有的种植水果,有的建成了墓区,还有的则保持着生机勃勃的原生态。
记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去爬山,慢慢的,就分成了几拨。谢凋和一个叫李城的男孩结伴而行,在山路崎岖的地方李城伸手拉她,一直拉着,哪怕山路已经平坦。谢凋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她正在斟酌着如何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李城突然莽撞慌张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她一惊,李城更是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似乎也被自己没有预兆的动作给吓着了。山林清幽花香遍野,鸟鸣声此起彼伏,静寂的,美丽的山。
正文 第11节 蜻蜓点水仓促的吻 字数:2258
李城站在比较高的位置,谢凋看到他下巴上的一颗青春痘,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长在那里呢,如果开口问李城,他一定会茫然而略有尴尬地说不知道。
也许只是想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一旦从喉间吐出来,这个问题就不会再困扰她,如愿地丢给了另一个人。
事实上她没有问,当时唐突的一笑造成了李城的误会,一误多年,他从此以为谢凋喜欢他而为之欣喜若狂。这种欣喜在血液里奔走太猛,反而没有勇气再亲近谢凋,生怕遭到拒绝,而粉碎了那个笑容的珍贵意义。
他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谢凋,后来她家遭变故,从此沉默孤僻,她不再笑了,眉头深锁。再后来,她考上大学,离开了望溪,音讯全无。他试着给她写信,每封信的开头都是:谢凋,记得那天在山上……
可是,每次他都有意不写完。
李城也没有去念高复班,匆匆进了一家玻璃厂上班,每天都要加班,人就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反复地旋转。在片刻的间隙里他会突然想到谢凋,想到那个越走越远的长发女孩。
李城在1999年结婚了,娶的是同村一个叫刘娟的女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并没有青梅竹马的成分。
有一次几个孩子玩官打捉贼,他做打手,她正好是那个被捉住的笨贼。按照游戏规则,做官的下令打贼10下屁股,他打的时候起先很重,后来觉得打得太重变成欺负,所以越来越轻。
边上的小孩开始起哄,说他在摸她的屁股,于是她哭了,一路跑回家去,这件事情很快在全村传开。李城父母押着他去刘家道歉,她父母抚摸李城的头说,10岁的孩子懂个啥,哪里有什么坏心眼。
在定亲的时候,李城想,也许10岁那次上门道歉就是婚姻的伏笔。
他注定会和刘娟结婚,他们有着相差无几的背景,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彼此吻合,虽然他不爱她。
这门亲事他答应得很痛快,母亲立刻就找了个媒人去提亲,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展开,布置新房买家具送礼金。
他和刘娟见了几次面,她还是老样子,穿着玫瑰色的毛衣,上身有些臃肿,脸上擦了过厚的粉,使整张脸的颜色与脖子明显不一致,而浓艳的妆容更使白皙的脸犹如画皮。
刘娟坐在他床边,手扯着衣角,黑色的高跟鞋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地面。李城听得不耐烦了,伸手按住她。她欢欢喜喜平躺着,等待他的翻阅。李城艰难地脱掉她厚重的毛衣,在她肥硕的胸前几乎哽咽了,她的身体是富足的沃土,可以承担他所有的分量与力度,这是他的妻子,他从此的床,适合他的,未经雕琢明显笨拙的一张牢固的床。
这是他年轻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共度每一天真实的生活,人间烟火。
婚后李城改掉了写信的习惯,并非出于对妻子的尊重或害怕,而是他觉得妻子不能理解这种心灵的爱慕。她一定不能领会他对谢凋多年的眷恋,定然粗暴的以为一定存在肉体关系,李城又何尝不想,何尝不想了解那单薄身体里蕴含的秘密,为了保护,封存,不使之蒙受亵渎,李城不再付诸于笔,而是在心里一遍遍刻划谢凋的名字,记得那天在山上。
刘娟有一次翻看李城的相集,指着高中毕业照说,这个是谢凋啊,那时到处都在传她和聂老师的事情。
李城嗯了一声,16岁时发生的吻使他觉得聂政不过是子虚乌有。刘娟因为近着阳光,所以眯起眼睛说,当时我们3班的很多人都喜欢聂老师,一听说他和谢凋好,都气得不行。
有没有你的份?李城问。
没有,刘娟放下影集,凑过来,见李城没有反应,就自己抱住他的脖子,痴痴迷迷的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一直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怎么还会去看别人呢?
李城全身一凛,真的,他打了个激灵,他从不知道这么多年刘娟一直在注视他,监视他,突然间他觉得这场婚姻是一个策划良久的陷阱。无论他答不答应,她都盯上了他。
而他呢,在这个环境里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附近的女子中她最适合他,学历相等,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做质检,而且两家同一村,对于双方家长来说真是皆大欢喜。他觉得自己是这场婚姻里惟一的牺牲品,牺牲了他的爱情,他的爱情虚无飘渺,惟一证据就是一个吻,一个笑,蜻蜓点水仓促的吻。
他时常后悔没有吻得好一点,久一点,时常后悔没有把她唇的味道全盘记取,只记得她柔软的唇,以及唇角上扬时盈盈的笑意。
而这一切对于谢凋来说微不足道,就如某天在路上看到一只老鼠的尸体,或者吃饭时吃到了一粒沙子,当时有一丝感觉,一转身就丢到九霄云外。
她哪里记得曾经有一个笑容荡漾在李城的心里,她哪里知道在望溪会有人比聂政更多次的想念她。
虽然很久没有回望溪,可是谢凋心里一直记得那个寂静的小镇,那里有她整整18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有她破碎的,成为废墟的回忆。
一切的建筑都是虚构,可以轻易摧毁,摧毁所有的信任与温馨平静,那个火红一片的夏夜之后,她把自己瑟缩在阴影里,紧闭双眼,埋在梦里拒绝说话。
谢凋不喜欢住在姨妈家,表姐对她很冷淡,每次碰她的东西就冷眼看着,直到她讪讪地放下来。姨父对她有可耻的喜爱,有时悄悄塞钱给她。谢凋躲着不肯要,他就胡乱找她的口袋,靠得近了,污秽的气味逼过来,烟味酒味以及狐臭,那张写满猥亵的脸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
姨妈人很矮小,姿色平平,她和谢凋的母亲完全不像,正是这个缘故两姐妹关系冷淡,甚至存有敌意。美丽轻视平庸,平庸嫉恨美丽。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