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开始笑,在黑色长发里笑,盘腿坐在地上,笑盈如花,寂苔,我们谁也不喜欢谁罢。
寂苔握不住杯身,手微颤,莲龙的身影投射于墙,一虚一实,一空一满,都是她所陌生的女子,她们同一屋檐,却壁垒分明地彼此忌讳。
她们暗含敌意,友谊只是权宜之计。分担房租,水电费,也分担寂寞,却不分享快乐。
莲龙从来都不是后知后觉迟钝的女子,她在微小的危险里侧身细听,容不下一丝瑕疵。她画地为牢,将属于自己的圈定于此,她说不再打扰你,即不让你再打扰我。
莲龙婚宴那天请了表妹做伴娘,寂苔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看莲龙嚣张的浓艳,还有长身玉立的硕人。
他们瓜熟蒂落,修成正果。他们与她都再无关系,对于硕人来说,寂苔只是他和莲龙感情的衍生物,丝丝缕缕的关系因环境的变更,而无声无息了断。
1998年6月,致贞在电话里问寂苔是否有时间北上一聚。
寂苔向上司请10天假期,公司业务繁忙,不予批准。寂苔于是递了辞呈,上司吃了一惊。寂苔恍恍惚惚地笑,是啊,他认定她舍不得这份优差,把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这里,眼见已经打下了基础,越升越高。
她飞往北京,那个陌生的城市,飞往他,飞往以为已经生离死别的他。
那一年有三驾飞机都失事了,她坐在飞机里想,成为第四驾吧,就这样满载着彼此的期待骤然死去,就这样走到结局,结束了她,结束了她的他。
正文 第26节 这个消息太骇人 字数:1960
这样,他是否会一直记住她,料理她的后事,善待她的家人。
一切都在云端里飞行。
他没有来接机,电话里叫她去西郊的一个别墅,他像过去那样爱抚她,从容,耐心,而温柔。在黑暗中她静静淌泪,她还是走不出他的手指。
那年,致贞21岁,就读于全国最好的大学。阿弥是他的女友。最后一次见她,她穿着淡蓝色的衣裳,脸色苍白,瘦得很惊人。
她朝他挥挥手,夕阳残照,她笑意凄烈。之前的意气风发消失殆尽,她倦倦地朝他笑着,消失,消失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
致贞不信她真的死了,这个消息太骇人。
他的生活从此沉寂,用各种方式麻痹自己,但他始终清醒。过去覆盖了他,淹没了他。
与寂苔想像的不一样,这只是在苏州的继续,致贞闭门不出,并不带她去北京的风景名胜,也不介绍任何人给她,他只是自私的寂寞了。
他们困在屋内,看远山青黛,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除了他。
他们反反复复做爱,反反复复,直到乏味。她容忍着他的不举,亦容忍着他的半途而废,稍纵即逝。
躺在淡红色的木质地板上,他给她讲故事。他压抑太久,到底需要一个出口。
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和阿弥去郊区去看望朋友,起身告辞时天色已晚,那条路荒冷生僻,在解放前是乱葬岗。她忽然抱紧他,全身发抖,他问她怎么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他隐隐有所觉,背后凉风飕飕。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的手猛跑,她跑不动,鞋子掉了,失声痛哭。他一语不发地背起她,终于跑到大路上,拦到一辆车,跳上去。
她见到了一个白衣女子,没有任何五官,不是幻觉。
寂苔开口问,如果我是她,你会不会丢下我?
致贞一怔,笑着抚摸她的脸,不给她答案,寂苔等了又等,他仍然不说。
如果是我,你会不会丢下我,会不会,会不会……
在没有答案的午夜,夏雷轰轰,大雨落下来,刹那间天崩地裂,现出一条偌大缝隙,苍穹不复完整。
轰隆隆,轰隆隆。耳边都是巨大的响声,闪电飞进来,他与她的脸上骤然光芒剧烈。
一瞬间,她觉察到自己皱纹密布,轰然老去。
我经常去那两家面包店,一家叫香麦林,一家叫爱尔。香麦林稍远些,大约10分钟路程,而爱尔略近,一出小区的门就能看见。香麦林开张第一天贴出告示说7折优惠,10天后改成8折,又是10天过去了,改成9折,之后,一直9折。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我问服务生到底几时不打折,她茫然地说不知道,我每次总是买10块钱面包,各种口味的。
自从风眠离开了我。
真实的林风眠是一个画家,我不懂他的画,但我固执地喜欢他的名字,那么,就让我心爱的男人也叫风眠吧。
风眠,风眠,自从你离去后,我就废了食,整天与面包饼干方便面为伍,我的工作也断断续续,我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坐在电脑前半天也敲不出一个字,就算偶尔敲了几百字,也神经质地将它们蓝显,然后删除。
面对空白的屏幕,有一些毁灭的快感,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反正那些也不重要,风眠,除了你,世上什么也不重要。
爱尔的档次比香麦林高一些,爱尔有很好的装潢,服务生穿着朱红色的制服,无论客人进来还是出去,都会微微鞠躬。爱尔的生意要冷清些,它不打折,连九九折都不打,只是偶尔会有推荐活动,比如有一次推荐欧式面包,每买一只都会送张价值2元的优惠券,那一周我不停地吃欧式面包,吃得想吐,我用厚厚一叠优惠券换了一只38块钱的奶油蛋糕,它很精致,上面嵌着许多鲜艳的花朵,龙飞凤舞地写着,你要快乐,这四个字是我特意嘱爱尔写上去的,你要快乐,风眠,要快乐。
我更喜欢爱尔,理由很古怪,我喜欢它的冷清,而且我喜欢这个店名,爱尔,也就是爱你,多么温暖,就像日剧,有一些隐讳却也直白,很矛盾,但确实如此。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自从风眠离开了我,我就变得颠三倒四,我对自己无可奈何。
我仍然会去香麦林,因为我喜欢走路,在黄昏时分慢慢走过去,看沿路的风景,看急归的人群,有车子,有行人,还有灯光渐渐起来,西边有晚霞。
在东港这个地方,有我十之八九的生活,有时我索性连家门都不出,有时只是下楼取信,那个小小的信箱里,经常会有各地杂志社给我寄来的样刊,我靠这些生活,最近信箱里的杂志越来越少,有时很久都没有一本。是我自己没有付出,我明白。
自从风眠离开了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其实,自从风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就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年,我一事无成,我谁也不怪,甚至不怪我自己。
正文 第27节 不曾怪罪过风眠 字数:2218
我知道重来一次仍然如此,我已经厌倦了曾经的生活,那些拼命写字努力赚钱的日子,我同行朋友们过着急管繁弦的生活,在无数本大同小异的期刊里长袖善舞,而我淡出了,有没有风眠,我都会淡出,关于他,只是一个借口。
我不知如何叙述我与风眠的故事,我甚至不舍得说,一说,它就跑到空气里,跑到别人的视野里,它将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会多么地难过,那我还是不要说了吧,紧紧捂在心口,对自己说,一定有一刻,风眠是属于我的,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短得我无法去捕捉。
我经常坐在小区花园里长长的石椅上,我就那么坐着,风吹过来,我有时会穿黑色毛衣格子裙,很长很长的裙,披着一头长发。
在过往行人的眼里,我是一个沉默的女子,神情忧郁,若有所思,我知道我有多么魂不守舍,自从风眠离开了我,我就找不回自己了。
自从风眠离开我,无数次我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其实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想过要将来,也不曾要求。我要瞬间,是这样的,可当我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我依然悲伤。你可明白那种得到了仍然要哭泣的悲哀。
我感激生命对我的赐予,将风眠带到了我的身边,使我过去的一年不曾虚度。
其实我又何必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其间有很多环节是我的过失,我错了很多步,所以心知肚明的我,从来不曾怪罪过风眠。
在很多个午后,我买了一份报纸,坐在长椅上一张张翻看,在文化副刊的左下角已经换成另一个女人,我听过她的名字,她生活在成都,有美满的家庭,她与她的丈夫都写得一手漂亮文章,两人时常在某个文学氛围浓重的BBS上出没。
我之所以提她,因为那块地盘曾经是我的,我每天在上面涂鸦,然后报社于次月奉上一笔4位数的稿费,既丰厚且及时,真是一家忠孝两全德艺双馨的报纸,我知道这两个形容词不合适,可还是很想这么说。
他们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在我失掉力气无以为继时,谨慎地关怀着我,近于崩溃状态的我扬言就要去D城,含着泪,把键盘都打湿了,我难以想像生活中没有了风眠这一事实,他们叹息地祝我早日晴转多云。
我去了D城,我想我总是要写到这个城市的,虽然转了一圈,对它仍是一无所知。前一夜我一宿未眠,埋在自己的悲恸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再也撑不住了,必须呼吸一点别样的空气。我的朋友小乔和喜喜在D城,她们都知道风眠离开了我,所以我也不用强扮坚强了,不如去D城。
不如去D城。虽然根本不想去,还是去了。我悲悲戚戚,一语不发,那一日机场挤得像菜市场,到处都排着可耻的长队,和以前的井井有条截然不同,我站在黑压压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队伍里,渺茫得像一只失去方向的指南针。我从前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以为从此一直会这样,不变了,不用变了,但一年后我的指向成了虚无,这让我慌张,不安,悲伤。
大多数人都沉默着排队,等待安检,有一个白衣女子跑出来质问机场工作人员,你们就提供这种服务吗,难道不应该解决吗,我赶不上飞机谁负责?
工作人员运用着外交辞令,打着太极,我们已尽力解决,如果你怕来不及,只能自己去和排在前面的乘客商量。
他们不停地说话,后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我不用回头都知道工作人员周围挤满了要求优先安检的乘客。
他们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如此陌生,如此热闹,他们解决着一个冗长的问题,而我顺利地通过了安检,那么早地就来到了登机口。
每次都这样,很早很早地赶到机场,然后坐在那里开始发呆。发呆不知从几时起变成了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我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我不能确认,因为试图确认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就一片空荡荡,甚至有回音,多么可怕,所以,我放弃了对自己的讯问。
我在东港小区慢慢地走,我坐在花园里,电脑前,我无论站在哪里坐在那里,都可以非常自然地进入冥想状态,一部分的我就这么一头扎进去,不见了,或者说睡着了。
在机场发了一小会呆,有个女子坐到我边上来,姿色平平,穿着俗艳的衣服,且唤她A。A朝我善意微笑,我回笑,于是我们开始交谈,确切地说,是她告诉我几个故事的碎片,我只是适时地感慨,引导,中断。
原来了解一个人,只需要半小时,很快,我就摸清了她的来龙去脉。她父母离异,父亲在海南,有个非常年轻的情人,她憎恨她的父亲,但面不露色。她去广州的时候,甚至没有顺便去海南,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们的父女关系只停留在一根偶尔接通的电话线上。
她的丈夫与她青梅竹马,一起开了家货运公司,应该是那种小小的,但丈夫很努力,所以生意蒸蒸日上,以至于她有钱有闲跑出来饱览大好河山。
然后,她说起了她的朋友B和C,这是一个从她嘴里掉下来的故事。B嫁到日本去,两年后回国,炫一身的珠宝,把女友C带去日本,也许是出于好心,谁知道。
到了日本,C才发现B在家里地位低下,第一夜,经过B的恳求,她丈夫勉强答应让C留宿,次日,他立刻把手足无措的C领去一家俱乐部,是同性恋俱乐部,C跌进了命运的漩涡,无以自拔。
有一次,她被某个有特殊癖好的女客人塞进了某物,流血不止,送进医院缝了四针,旁人说起来,不过是短短的三言两语,但真实的事件血淋淋发生在C身上时,她生生死死地挣扎与哭嚎。
正文 第28节 可是她爱他呀 字数:2166
又有什么呢,伤口痊愈后,仍然得回到那家俱乐部去。这样一个孤身女子,曾经对于日本有很多幻想,现在,被一阵风扫过,醒了。
某一天,她过马路恍恍惚惚,没有看红绿灯,边上有人拉她,她抬起头,是一个日本青年。他们后来经常见面,一起去超市买食物,也约会,不久,同居了。
那男人只做一件事,吸毒。起先还遮遮掩掩,后来很坦然地当着她面。肆无忌惮地花她的钱,她不想再去俱乐部做了,他逼她去,还会在凌晨的时候接她,从她口袋里掏走那些花花绿绿的钱。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即使这样的日子,她仍然很满足,偶尔也有快乐。毕竟,在寒冷的国度,有一双臂弯。可那男人终于要走了,甚至不要再花她的钱,因为他找到更有钱的女人。C的结局就是从28楼往下跳,她死了两年后,B才将她的骨灰捧回国内,交还了她的父母,B一直没有时间,她丈夫不允许她太频繁地回国。
愚蠢的我在此时发出了一个疑问,那男人走了不是更好,C可以多赚点钱,回国重新开始。A笑,可是她爱他呀,爱他呀。
爱呀,爱呀,她爱他呀。
飞机继续晚点,边上多了几个韩日气息的青年,我和A无聊地猜测着他们的国籍,然后我勇敢地开口问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你是哪里人?
他友好地回答,中日混血,母亲是香港人。
5分钟后,他们所乘的航班先飞了,飞往宁波。
在等待即将不可忍受时,终于可以登机了,在登机途中,看到了D城的电视主持人W,他比电视上粗犷些,穿着暗红色的毛衣,戴着墨镜,即便他戴着墨镜,也没有逃过A的法眼,她接近他,看清了机票上那个著名的名字,回头朝我点点头。
其实,我们都是过客,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友谊,没有艳遇,没有悲喜。我和W的座位只差了一排,和A差了好几排,在快要降落时,我去卫生间洗脸,经过A时,余光瞥到她期待的眼神,她等我看她,然后可以相视一笑。多么无聊。我目不斜视,漠然地从她面前走过去。
在夜色中,飞机抵达了D城,托运的行李姗姗来迟,足足等了15分钟,它们才缓缓地从传送带上一件件流过,我看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包,其中一只是我的。
这是LV颇为知名的一款,在香港电视连续剧中,主人公离家出走时经常拎这款暗黄色的行李包,虽然有一丝好奇,还是没有等待另一只假LV的主人,因为我的朋友小乔和喜喜在外面已经不耐烦了。
小乔,喜喜。小乔走起路来就像《青蛇》里张曼玉刚变人身时那么妖,而喜喜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驱车前来的是小乔的男友长安。
在途中,双手发痒的小乔和长安换了位子,一双没有驾照的手操纵着车上四条性命,我一点也没有惧意,从容地合上了眼睛。小乔问我怕不怕,我诚实地答,不怕,如果真出了事,我还赚了。
我不惧死,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对于生命的安排,我不躲闪,我甚至惟恐它给我安排一个尴尬的结局,比方说打破红颜美人多薄命的说法,足足活到108岁。
我来这里,只是把一张写满了悲伤的脸给她们看,我不期望她们能够懂得一二,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很排斥别人的懂得,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不要慈悲。
是夜,我们一起去喝酒,唱歌,蹦迪。小乔和喜喜都是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