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偷偷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大舅李兴水,淳朴的庄稼汉模样,因着常年劳作,肤色黝黑,脸上也已出现了皱纹,有些显老。此时正是翘着二郎腿,与李老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惠娘一时间是真的瞧不出这大舅本质如何。
许是发现了惠娘在看他,李兴水便问惠娘,“惠娘,今年也十二了吧?跟我家二妹郎倒是同岁。”
惠娘收回了目光,点点头,恭谨地答道,“是啊,大舅。”
如此简单地一答一问之后,却是再也不知说什么了。
李老头朝着正堂里看了一眼,说道,“快去屋里头坐吧,你外祖母似是做好了饭。”
惠娘听了此话,便也不在院子里头多留,进了正堂。
赵氏与李氏正在堂屋排着菜,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贴心的话,面上满是笑意。
见着惠娘她们几个回来了,赵氏笑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可是肚子饿了?”
惠娘撒娇道,“是啊,惠娘一直最爱吃外祖母做的饭,每次一想起来,总是思念得紧。”
外祖母笑道,“惠娘的嘴可真是甜,今日外祖母亲自做了红烧肉,到时候,你和泽文一定要多吃几块。你娘小时候也是一直馋着这红烧肉吃的。”
大舅母徐氏正好端着那碗红烧肉从厨房里头出来,听了赵氏的话,也附和道,“先前惠娘和芸娘一道来的时候,芸娘可是嘴馋地连碗底子里的汤汁都舔了呢。”
此话说完,徐氏见本是说说笑笑的场面,突然默了下来,一下便知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垂着头,讪讪地站于一旁,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赵氏瞪了一眼徐氏,一边心里直骂这徐氏不会说话,自己闺女难得回来一趟,这做大嫂的非要用芸娘去戳她的伤口;一边心里又心疼自己闺女,在婆家受了屈,却连诉个苦也不能。
赵氏安慰李氏道,“梅英,我知道你心疼芸娘,可这都是命。哎,若是不是看在友仁的面儿上,我怎么会将你嫁到他们蔡家去。我那可怜的芸娘命苦摊上了这样的祖母。”
李氏勉力笑道,“娘,这些年我过得不苦,友仁待我好,惠娘和泽文也懂事、孝顺,婆婆待我也还好。只是有时候想起芸娘,她却是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便这么去了。我心里头每次想起她,总是觉得对不起她。”
李氏说罢,喉咙已是发涩,连着赵氏也是眼角生了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蓦地就这么没了,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惠娘见着怎么先初还是欢欢喜喜地,突然就成了凄凄惨惨的场面,也安慰赵氏、李氏道,“外祖母,娘,阿妹在天上知道咱们一家现在过得好,心里应是高兴的。”
赵氏擦去眼角稍稍溢出的泪,道,“是啊,芸娘可不就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所以梅英啊,你可得把日子过好,也算对得起孩子了。”
李氏点点头,缓了情绪,吩咐惠娘去把外祖父和大舅叫进来吃饭。
惠娘刚踏出了门坎,便见一擦粉抹脂的美艳妇人牵着一孩童迎面而来。脸上虽是带着笑,惠娘却是一眼从她的脸上瞧出了不屑。
“哟,这是惠娘吧?这么大了啊?什么时候说亲啊?”
李氏推推惠娘的胳膊,小声道,“这是你小舅母,快叫人。”
惠娘回了神,规矩地唤了声“小舅母”。
这美艳妇人与她身旁的孩童便是李兴元的妻儿了。
李兴元年轻的时候眼界便是高的,非漂亮的女子不娶,只要漂亮,也不管什么门当户对,家里穷些也无碍。这张氏便是家里穷得恨不能将她卖了去做妾,换回些银子的。
也幸得李兴元是个卖货郎,时不时地拉着毛驴去她的村子卖货,远远见了一眼张氏,便被迷了眼。这张艳月天生也是会勾人的,瞧着李兴元走街串巷能挣钱,又瞧上了自己,更是花了心思让李兴元死死地迷上了自己。
虽然当初李老头和赵氏看不上张氏,可私下里两人好上了,怎么也拆不散,小儿子又不似大儿子,主意大得很。最后两老便只能应了。
正文、香菊耍泼
这张氏一踏进屋子;赵氏便沉了一张脸,讽道,“这么一上午,老二家可是下田忙去了?”
张氏拿着绣了梅花的精致帕子擦擦并未冒汗的额头;又理了理并不凌乱的杏黄罗裙;这才淡淡回道,“娘,你可是不知道,兴元不帮着在家里头做事,都是靠我一个人忙活;我又要带金卓。忙了一上午,家里头的事儿还是没做完呢。”
赵氏白了她一眼,拉过了李金卓;想亲近些自己的孙子,心里暗道,这做媳妇儿的本就该操持家里头的活儿,哪有让自己男人插手的道理,如今她说着好像是他儿子李兴元的过错了,且这张氏自打嫁过来是连地都未下过一次的。如此想着,赵氏嘴上却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张氏似是未曾听到话中的讽意似的,不动声色地又将金卓拉回了自己的身旁,面上带着笑回道,“哪有什么苦不苦的,做自己家里头的活儿,我乐意着呢。”
赵氏被张氏闷得回不了话,索性瞪了她一眼,也不想再与她说话。
惠娘瞧着自己外祖母与小舅母之间的动作,直觉这张氏比自己的大伯娘还厉害些,真真是一只笑面虎。
惠娘又瞧了一眼在张氏身旁的表弟李金卓,这李金卓养得当真是好,白白嫩嫩像一包子,只是营养过剩了,成了肉包,胖嘟嘟的脸,配着圆滚滚的身躯,一眼望上去还算可爱。小孩养得胖,说明这爹娘有本事,所以,张氏见着李金卓越来越胖的体形,内心是沾沾自喜的。
这么个包子年纪比泽文长了一岁,只是性子似是比泽文还怯。泽文面对长辈也只是腼腆罢了,该有的礼数是一个不少的,且是落落大方。李金卓却是不一样了,像是没断奶的孩子,离了张氏,便是手足无措,眼神闪乎。尤其是见着站在桌旁流着口水的香菊,更是怯得不得了。惠娘只一眼便瞧出了,香菊这孩子真是不招自己兄弟姐妹待见。
张氏见不得自己儿子那么副怂样,一把将李金卓推到了自己身前,拍直他的背,皱着眉道,“叫人啊!平日里饭白吃了?”
李金卓移着步子,又往后缩了缩,直至拽住了张氏的裙角,才怯生生地叫了声,“姑姑,表姐。”
李氏“哎”了一声,见着李金卓胖胖的模样甚是讨喜,便伸出手想抱一抱,李金卓面上带着惧意,往张氏身后一躲。
李氏尴尬地收回了手,张氏用帕子掩着嘴假笑道,“阿姐可别见怪啊,这金卓认生得很,一般人都不让抱的。”
惠娘心里头“啐”了一口,她是早从这个所谓的小舅母眼里瞧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当即不满起来。惠娘推推泽文,朝着泽文使个眼色,做了拱手的手势。泽文会意地点头。
幸得这么些年,泽文一直随在她身后,早与惠娘有了默契。惠娘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泽文也能猜出一二来。
泽文乖巧地走至张氏的面前,学着书生的模样,恭谨地作了个揖,斯文有礼又落落大方道,“小舅母安好,表哥安好。”
泽文与李金卓相比,是瘦了不少,可个子却比李金卓高些。这几年有什么吃食,惠娘是先紧着泽文,现如今个儿是长了,却是胖不起来,颊上有些婴儿肥,瞧着也算是天真可爱。
泽文此番动作颇有小书生的味道,李氏因着泽文,先前的尴尬是一扫而光,面上也有了光彩。
只是张氏却是恼了起来,脸上搽了浓重的白粉,也瞧不出脸色,只是一双眼睛,明晃晃地露着恼意。
“你瞧瞧咱泽文,这小书生的模样真是讨人得紧。”徐氏因着刚才说错了话,现如今是赶紧地找着台阶下。
李氏心里头是越发高兴,说道,“泽文如今识了字,过了年我和他爹商量着想送他去学堂呢。”
赵氏一喜,问道,“泽文要去学堂啦?我就说泽文是跟别家的孩子不一样,年纪小小的,便懂事乖巧。”
这番话是字字传入张氏耳中,张氏咬着牙却要勉力维持着笑。惠娘瞧着她的面颊两旁的粉因着她的假笑,在“簌簌”地往下落,低着头偷偷笑。
张氏自然是见不得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当即是带着笑模样地道,“阿姐,这泽文要入学是好事,只是……先不说他祖父的事是个坎儿,还有那束脩,也不知姐夫和阿姐是否承担地起……阿姐,我就是随便说说罢了,可别往心里头去,我心里可是一直盼着泽文好呢。泽文有出息了,我家兴元也能跟着沾上光呢。”
这话面上说得诚恳,可哪个听不出是话里带着讽呢。李氏当即白了脸,可又无法伸手打笑脸人。
赵氏也恨这个老二媳妇缺德地很,平日里隔三差五地说些不恭敬的话膈应她也就罢了,自己的闺女难得回来这么一趟,也不忘这么讽一回。自己没甚本事,全靠着李兴元,也不知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地挺直了腰看不起别人。
赵氏抚着胸平了心里的怒,握了一下李氏的手,毕竟母子连心,李氏懂了赵氏的意思,息事宁人。
“老二家的,快去把你爹和大哥叫进来吃饭。”
张氏见自己又占了上风,心里是喜不自溢,乐得去叫他们进来吃饭。
总算是入了座,惠娘因着张氏先前说的话,心里头也有些不舒坦,便只埋头吃饭。张氏却是心里畅快,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将自己表现得是这家的女主人一般,忙着为李氏他们布菜。
李香菊还是一副老样子,刚坐稳便夹了一大块肉,“吧唧吧唧”咬着,满嘴红油。徐氏坐在她旁边,瞧了她这幅模样,拿着筷子便敲她的头。香菊咬着肉吃得欢,也不理徐氏。
赵氏倒是帮着香菊道,“行了,孩子喜欢,你随她去,老打她做什么。”
惠娘皱着眉,看了眼香菊,并不觉得徐氏做的不对,记得前世,自己小时候曾经吃饭习惯翘兰花指,自己的母亲每次见到便要用筷子狠狠地敲自己的小拇指的,几次吃了痛,便也长了记性,这习惯也改了。如今赵氏拦着,惠娘倒是觉得自己的外祖母对孙辈有些溺爱了。
香菊见自己的祖母帮着,胆子也大了,咬着嘴里的肉,眼睛又盯上了碗里的肉。见着李金卓也在夹肉,也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毫不犹豫地,又快又准地将李金卓挑好的一块肉夹到了自己的碗上,还颇为挑衅地咧着满是红油的嘴朝着李金卓一笑。
李金卓胖胖的脸上顿时浮起了哭意,张氏见着香菊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负自己的儿子,脸是立即放了下来。张氏“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也不顾着自己是长辈,怒道,“嫂子!你家香菊怎么老欺负我家金卓,你瞧瞧上次被她推的,额上的疤还没消呢,今儿就来抢他的肉吃,这做阿姐的不让着弟弟也就罢了,还每次都帮着外人欺负金卓,有这样做堂姐的吗?”
赵氏见着了香菊先前的动作,面上也是不喜,虽说都是孙子孙女,可孙子就这么一个,心里自然更疼孙子,且这香菊还合着外人将金卓额上擦了好大一块皮,当时她也是心疼坏了的。所以,张氏质问徐氏的时候,赵氏便是默着不再为香菊说话了。
眼见着徐氏不说话,只是狠狠瞪着还在吃得欢的李香菊,李兴水却是一下站了起来,将李香菊拎下了饭桌,狠狠地拍了几下她的背,然后往堂屋外头一放。香菊被自己爹的动作吓得是张着嘴“哇啦哇啦”地大哭,还未嚼碎的肉,在嘴里头是看得一清二楚。李兴水沉声道,“你再哭试试!等我回去收拾你!”
许是李兴水真是个严厉的,李香菊怕他,还真就收了哭声,只敢抽抽噎噎抹着泪了。
惠娘与泽文咀嚼着嘴里的饭,两人皆是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个庄稼汉,脾气倒是爆,同时庆幸自己的爹是温和慈爱的。
赵氏未说话,李木寿倒是想说几句,赵氏拉了他的胳膊道,“孩子他爹教训他闺女,你去掺和什么。”
李老头听了这话,也不去管了,愣李香菊一个人在外头靠着墙,低声地抽泣。
惠娘叹了一口气,这李香菊谁不好欺负,非要去欺负老李家唯一的孙子,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惠娘瞧了一眼李香宜,虽说是在吃饭,眼睛却是要时不时瞧一下在外头的李香菊的,而李香春却是很淡定,似是刚才的事未发生,时不时地还要为金卓和泽文夹菜。这姐妹三个倒也是个有个的个性。老大嘴硬心软,老二却是闷得看不出本性,老三显就是泼皮转世。
因着见着李香菊受了罚,张氏的脸也没那么难看了,又带了一副笑模样,道,“大哥这家教却是严得,要不怎么能教出香宜和香春这两个好闺女呢?”
见着无人理她,张氏还欲再说,赵氏瞥了她一眼,“行了,吃你的饭吧。”
张氏仍是笑着“哎”了一声,惠娘却是能听出张氏话里的恨意的。
正文、表弟之苦
吃罢午饭;李木寿和李兴水去村子里头一个鳏夫家买蜂蜜,打算让李氏带回家补补身子。这养蜂可不是简单的事,要的是胆大又心细,村子里头就这么一个人在养蜂;他也是花了几十年的功夫琢磨透的;即便是如此,一年也就那么几十斤蜜。十里八村的都瞅着时间来买蜜,去早了没有,去晚了又卖光了。这蜂蜜价钱也不便宜,一般都是家里有些闲钱的买回去尝个鲜;常年这么喝着蜂蜜的在李沟头的就李员外一家。
瞧着家里头的男人都出了门,张氏也牵着李金卓要回家,赵氏擦着桌子;睨了她一眼道,“艳月啊,今儿午饭吃得可是满意?”
张氏自然是点着头讨好道,“那可不,要不怎么说是娘呢,手艺就是比一般人好。”
赵氏也笑着道,“那你去洗个碗吧,这么早回去做什么,这吃完了也得消消食,是不?”
张氏傻了眼,牵着李金卓的手走也不是,不走也是,干站了一会儿,面上又堆起了笑,“娘,你瞧金卓认生,这兴元啊,也快回来了,我得在家等着他呢。要不,下次吧?下次甭说洗碗了,做一桌子的菜都行。”
赵氏一下用力将抹布仍在了桌上,冷着脸道,“金卓认什么生?我的孙子跟这家里头哪个生分了?这姑姑就是生人了?兴元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做饭了,还是伺候着他换衣服了?你今儿不洗碗,是想你怀着身子的嫂子洗还是想你难得回来做客的阿姐洗?”
赵氏一连番的反问,直让这张氏抿紧了唇,即使搽着白粉也能看到面上隐隐的红色,想必心里是气得不清。
正巧这金卓吃完了饭,瞧着泽文与他差不多大,又比那个李香菊友好,便把手从张氏手里头拿出来,跟自己的表弟一道玩玩。
张氏眼瞧着自己儿子的手一下从手里头脱开来,朝着泽文乐颠颠地跑过去了,当即是将气撒到了他身上。
“你个没上进的!”边说着,边扯着他的后领口一把将他拖了回来,“玩!就知道玩!你瞧瞧你表弟!年纪小都会给自己娘长脸了!你会什么?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娘!”
金卓被张氏猛地一拉,一屁股墩儿坐了下去,当即眯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这下可把赵氏心疼坏了,这可是李家唯一的孙子,自己哪次不是微微讨着好的,哪敢这么大声对他说话。如今这张氏不仅怒骂了自己的金孙,还将他拉倒在地了,脸色更是难看。张氏知道自己犯了赵氏的忌讳,立即想将金卓扶起来,赵氏却是先她一步,将她的手一把推开,“还不去洗碗!”
张氏见着自己的婆婆是真发了火,立刻是“哎哎”地去了厨房洗碗。在一旁安静站着的徐氏给大女儿李香宜使了个眼色,李香宜也跟着去了厨房。
赵氏想抱起痛哭的金卓,哄哄他,只是这金卓体重实在让赵氏无力办到。李香春见着了,脸上难得露着笑,一双眼睛眯得更是像一条缝,拍着手哄着李金卓,想将她抱至自己的身前。
李金卓一边抹着泪,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坏!你走开!”
李香春顿住了动作,笑僵在了脸上,李金卓虽然年纪小,说出来的话也只能算是童言童语罢了,可这么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