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给倒了,忽地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玉林手里空空的铜盆,他又抬头看看玉林,听他道,“这水不能喝的!是洗脸的!”
阿岳眨眨眼睛,嘴中念着,“不、不能喝……”玉林附和道,“对,脏的,不能喝。”可又听他念道,“不能喝,不、不能喝……”
玉林见他看看地上迅速渗入土里没了痕迹的水,又看看自己,一来二去,阿岳眼里忽地渗出眼泪来,下一刻便听他呜呜地哭道,“喝……阿岳喝……”
玉林见他哭了,顿时浑身一震,跟被雷劈了似的,定定地端着盆子,站在一边,不知所措。阿岳见玉林不给自己水喝,还把水给倒了,他自己明知玉林是对的,这脏的水是不能喝的,可他偏偏着了魔一般渴着要水喝。眼睛一看见水,就怎么也挪不开去了。现下玉林不理他,他喝不着水心里一阵发慌,就站在原地大哭起来。哭声悠悠地传开,吓得玉林家房顶的稻草杆子都轻轻发起抖来。
一刻钟后,一个娃娃轻轻拍着身边哭得直抽抽打嗝的小娃娃的背,两人盯着还在不时咕咚冒泡的锅子,神色都是惨兮兮的。
“嗝!好、好了吗?”
“还没呢,等等。”
“嗝!嗝!还、嗝!没好……呜……”
“…_…!!!你别哭啊!就好了就好了!你一哭它就慢了。”
“真、嗝!真的吗……”
“对啊,你看,它都不冒泡了。”
两人折腾了好一阵,好容易把水烧开了,玉林倒了一大碗出来,又放了米在锅里熬着,不仅要注意锅里,还得时刻注意着身边的阿岳别把滚烫的水给喝下去。
阿岳趴在桌边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水,整个小脸蛋都要蔫了似的,心里还一直计较着,冷的水也可以喝的,他就经常喝湖里的水,也没有像玉林说的会肚子疼生病呀。玉林把水烧了,眼看着少了大半碗,多可惜啊……
他计较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水凉了,玉林说可以喝了。阿岳便端起碗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直到小肚子都撑得圆滚滚的,才肯放下碗来,一脸餍足地吧唧了几声嘴巴,又恢复到软萌可口的模样,猫着脚摸到玉林身边,蹭蹭玉林的肩膀。
玉林正搅着锅里香气四溢的米粥,见阿岳贴过来,便道,“阿岳不着急,等一下就有粥喝了。”
阿岳欢喜地拍拍小手,叫道,“好啊好啊!玉林对阿岳,最好了!”
玉林听他这几句话说得这样顺畅,心里也很是高兴,道,“阿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对阿岳好啦。”
阿岳嘻嘻一笑,道,“玉林是阿岳的、恩、恩人!也是、是阿岳的、好朋友!”
玉林听了,却忽地变了脸色,心下渐渐有些不快,又觉着阿岳是为了报恩才做自己的好朋友,那阿岳的恩人又不是自己,是长生,阿岳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和自己做朋友了。
他想着想着,心里越来越憋屈,便慢慢没有话说。自是他被千弗妖咬了,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妖怪,平日的伙伴也都不与他玩耍,有些大点的孩子,甚至拿石子扔他,说他是妖怪,他哥哥也是妖怪。
玉林懂事得早,明白什么是讨厌与喜欢,却不明白什么是有心与无意。他只觉得自是他成了这副模样,大家都不喜欢他,而他自己,也最受不得这样的冷落。
也只有阿岳对他最好,知道他被千弗咬了,摸摸他的伤口,会难过得掉下眼泪。他觉得阿岳对自己,比起爹爹妈妈还有大哥对自己都要好。看阿岳平日里笨手笨脚的小模样,玉林心里,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来照顾喜欢,不容得别人对他半点欺负,因而才肯把家传的玉佩也拿出来与阿岳做交换,可见阿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他这样想了一阵,忽地一阵心酸难过,想着阿岳不要自己,要去找长生,对长生如对自己一般好。他胡思乱想这一通,竟就鼻尖发酸,轻轻哭泣起来。
阿岳贴在玉林身上,正是满足地眯起眼睛几乎要睡着了,这时忽听见玉林的哭声,他一个激灵蹿起来,看了看,果真是玉林哭了。阿岳立即摸摸玉林的脸蛋,自己也非常难过地道,“玉林不哭、不哭。”
玉林却甩开他的手去,胡乱擦了擦眼泪,对坐在地上一脸吃惊的阿岳道,“你不要找我报恩,不是我救的你!你为何老是找我报恩!”
阿岳听了,迷糊地眨眨眼睛,道,“报恩,对玉林报恩。”
玉林便大叫道,“你别找我报恩!我说了,你别找我报恩!”
阿岳听他说不要报恩,小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皱紧了眉头,道,“阿岳要报、报恩……”
玉林也是气糊涂了,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道,“我说了不要报恩!不要报恩!”
阿岳这下便不敢说话了,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见玉林似丧了气一般,垂下头去,时不时擦擦眼泪,一副难过的模样。阿岳便爬到他面前,抓住玉林小手,眼睛巴巴地望着他,道,“阿岳喜欢玉林,阿岳要对玉林好!”
玉林却道,“我不要你喜欢!你去喜欢长生好了!”说罢挥开他的手去。
阿岳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道长生是谁,又爬上前去,低低地叫着,“阿岳不喜、喜欢长、长生!阿岳喜欢玉林,阿岳要对玉林好。”
玉林听了,这才歇了歇,转过眼睛来看了看阿岳,见他睁着双大大的眼睛,黑溜溜地直直盯着自己,便道,“真的?”
阿岳急忙点起头来,连着点了许多下。玉林又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长生?是长生把你从网里救出来的。”
阿岳垂下头去,似是思索了一阵,忽地叫道,“啊!小哥哥!黑黑的!”
玉林心想长生确实长得黑黑的,没有大家一般白,便道,“对的,就是那个黑黑的,他救的你,不是我……”
阿岳却急急摆起手来,着急地道,“玉林也、也救、救了阿岳的!小哥哥也是!”
玉林撇了撇嘴,道,“我哪里救了你,我只是把你藏起来而已,是长生把你从网里拉出来的。”
阿岳听了便似非常欢喜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连连点头拍手,叫道,“玉林救、救阿岳!小哥哥也、也救、救阿岳!阿岳报恩!”
说着凑上脸来,在玉林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又一脸喜滋滋地看着玉林。玉林被他亲了,感觉脸边湿湿的,此时也不知羞耻,只知阿岳是真的喜欢自己,心中顿时一阵高兴。又听阿岳结巴道,“阿岳找、找小哥哥,小哥哥怕、怕阿岳,叫阿岳走!阿岳又、又去找,小哥哥把门关、关了!石头扔、扔阿岳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胳膊,似乎有些难过,微微瘪了瘪嘴,又道,“阿岳把鱼给小哥哥,小哥哥不要,手推阿岳这里,”他又指指自己肩膀,“说阿岳是、是妖怪……阿岳心、心里痛……可、可是玉林好!玉林对阿岳好!”他说到这儿,嘴边又咧开笑来,脸颊贴到玉林胳膊上,欢喜地蹭了蹭。
玉林听了,这才知道他去找过长生,可长生不理他,说他是妖怪,后来又遇见自己,才和自己好的。那这样一说,自己也是阿岳的恩人,阿岳没有找错人。玉林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心起来,便将阿岳抱起来,道,“长生不好,我和阿岳做好朋友吧!”
阿岳连连点头,道,“好呀好呀!”
两人又立刻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开心玩耍得停不下来。玉林又照顾着阿岳喝了粥,阿岳又说要做宝宝,玉林便将闻人潜准备好的泥土搬出来,两人一块捏起宝宝来。
正当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之时,玉林忽听外面传来玉凝的叫喊声。玉林顿了顿,听那确实是玉凝的声音,便放下泥人腾地站起身来,对阿岳道,“是我哥哥回来了!”
阿岳不知所云,见他兴冲冲地向外跑去,他也急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抱着捏了一半的小人偶跟着玉林跑出屋来,正见不远处玉凝抱着闻人潜坐在地上。
玉凝一看见玉林,便大叫道,“玉林!快过来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壹佰零玖 坤山之行(六)
耳边的呼唤声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呛水的鼻腔与喉咙皆是生疼,他勉强眯开眼来,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身影,忽地一股酸水自喉间翻涌上来。
玉凝急急推开他扑到一边,呕出几口水来,继而又连连咳嗽了几声,恶心的感觉让他双眼泛泪,手脚也很快没了力气。他瘫倒在草地上,望着澄澈碧蓝的天空,似只脱力的豹子般,喘息之余还不忘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闻人潜过来将他扶起,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耳边似乎还回想着之前玉凝在水中的尖叫声。水势湍急,不容他们半点反应便冲出大半远去,就是素来识水的玉凝也不由大叫起来,紧紧攥住闻人潜的衣裳,也不知攥住哪里,反正有个着手的地方就好。
两人被冲了好一阵,才被冲上岸边,好歹这岸上水草丰盈,不似什么险恶之地。两人停留了一阵,待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便跟着早已烦躁地转了不知多少圈的剑魄继续追寻。
接着这一路上,依旧植被繁茂,花果奇异。只是两人落了水后,干粮包袱被冲得无影无踪,玉凝偶有停留,想去摘那野果,也都被闻人潜制止,并说这花果有主,不可随意采摘。玉凝虽是不懂,可现下紧要关头不能出了差错,便也没有追究。
两人奔走了一阵,穿过一片参天巨木,又跨了几条溪流,愈钻愈深,径直往聊无生气的丛林深处走去。可走了不久,景色豁然开阔,溪流萦纡,千花争艳,百鸟莺歌,林间更有不知名的小灵兽偶尔出没,一派勃勃生机。
可闻人潜却忽道,“此处灵气骤增,应有诡谲之处,万事小心为上。”
玉凝轻轻颔首,手间持刀,时刻注意四周状况。两人步步谨慎,又走了一程,眼前忽现一个巨大的洞穴,又见那冷剑停下脚来,在那洞穴前不停旋转着。
闻人潜见那洞穴四周青苔遍布,土壤干涸发黄,似乎轻轻一碰便要塌陷一般。邻边一大树,顺着那穴顶拱起弯曲生长,又慢慢望天而去。因此可见,洞穴也是非常坚固。他伸进手去,那黑不可见的洞穴之中似是涌出丝丝冷意,与坤山温暖的温度大相径庭。
玉凝上前来,看了看那漆黑无比的洞穴,用刀柄捅了捅闻人潜,道,“是这里?”
闻人潜余光瞟他一眼,道,“对。”
玉凝便道,“待我去做个火把,你在这里呆着。”
闻人潜心道,这么多年行事周全这个性子倒是一点没变。便搭住他的肩膀,道,“不用了,我去。”
玉凝便点点头,正要说好,却见旁边长剑忽地一旋,绕到他们身后来,又似先前那般推着他们二人进去。玉凝忙叫着,“等会儿等会儿!”
剑魄心道,再等儿子都生好几个了还等!一个劲儿地将二人往里推去。
闻人潜便道,“好了,我们自会进去。可是这儿伸手不见五指,我去点个火把可行?”
剑魄听了,咻地一声飞进洞去,两人正是惊讶间,便见洞中亮起一道蓝白色的淡光,正是那剑身自己发出光来。
闻人潜见了心道,想不到你雪魄竟还留着一手。玉凝哪知这么多,眼见“火把”齐全,又看了看洞中暂时没有异样,便大着胆子抢先走进去,还对闻人潜道,“大仙,你跟紧别丢了。”
闻人潜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正要进洞之时,却见洞穴周边土壤微微一阵发颤。他怔了怔,定睛细看,又不见异样,便皱了皱眉,心中提防着慢慢走进去。
洞穴之中潮湿阴暗,时不时传来一股略带腥臭的微风,雪魄一路将路照亮,偶尔可以看见几个小小的尸骸,约摸动物大小,应是有动物无意闯入洞穴,在里面迷失了方向,因而困死洞中。
闻人潜走着走着,忽又感觉到脚底传来一阵细微而绵长的颤动,他停下步来感受了一阵,发觉声响不在,又走了一阵,脚底如是又来了一番。接连几回之后,他心下疑惑,不觉越走越慢,手心渐渐出汗。
玉凝走在前头,还怕闻人潜走丢,不时转过头来看他,这时见他顿下步子,神情略显凝重,额上也隐约有些细汗。玉凝皱了皱眉,道,“你、你怎么样?”
闻人潜双眉紧锁,眼睛盯着地面,复又摇首道,“没什么。”
玉凝便不再理他,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佳,亦步亦趋,便伸手拍拍闻人潜,道,“你真没事?”
闻人潜心中没底,又怕他惊慌,只是这洞穴越走越深,头顶漆黑似是随时要坍塌下来一般,空气也愈发浑浊,隐隐叫人有些作恶。他又是摇头,道,“你跟着楚走,别瞧我。”
便听玉凝奇怪道,“楚?是谁?”
闻人潜一时不察,竟将这剑的名字暴露出来,便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听差了。你跟着剑走,别担心我。”
玉凝忽地面上一热,转过身去小声嘟囔道,“你哪只眼睛看我担心你了,我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嘴上虽这么说,可却不敢再回头看闻人潜,心中噗噗直跳,似被人说中了似的。
闻人潜这下没有理会他,只是一味皱眉,从神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走了一阵,那颤动也愈发明显起来,并且不时传来的微风中也带着一股渐渐变浓的腥臭味。闻人潜开始不说,是怕玉凝惊慌,可现在就是玉凝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份异样的颤动。
他停下步来,叫了声闻人潜,“喂,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抖动?”
闻人潜道,“你感觉到了?”
玉凝道,“我早些时候就感觉到了,以为是我脑子发晕,又见你这么害怕,怕说出来吓坏了你。”
闻人潜不由噗地一笑,反问道,“我害怕?”
玉凝哼地笑了笑,有些不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么?你从一进来就心神不定的,盯着地面不知看了多少回。你要是真当害怕,大可与我说,我又不会瞧不起你去。”
这最后一句,可是发自肺腑,说得面带微笑,牙光闪闪。闻人潜轻轻一笑,道,“你不是不信我么?那我与你说了又有什么益处?若是你又以为我在诳你,我岂不是丢了面子又损了信誉?”
玉凝听了,心中微微有些不怿,没好气道,“你这人说话没几句正经。我好心好意问你,你却要漫天瞎扯。多说无益,说多了还教我心里憋屈。”
他说罢,面上有些不快,转过身去,抬步就走。闻人知道他这下是真生气,便急急上前去,抓住他的手,道,“别走别走。”
玉凝被他一抓,急急收回手来,退了几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略带惶恐。闻人潜自知有愧,一时不敢说话,却听玉凝幽幽道,“还说不怕,这手心里全是汗。”
闻人潜却是笑道,“我就知你要瞧不起我。”
玉凝温温一笑,双眸轻轻扑朔,在雪魄幽蓝微光的照耀下显出别样一番风情,他微微垂下头,转身走去。闻人潜见他这般一笑,心中顿时快活起来,追上去,凑到他身旁,道,“我知道你好,不会瞧不起我的。”
玉凝嗔道,“我说你这人说话怎么没有半点正经。别说我不信你,由是别人也决计信不过你。”
闻人潜趁机道,“那我正经了,你是不是就信我?”
玉凝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走着,“光凭这一句,就不正经。”
闻人潜便有些委屈,“你这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也不觉得我正经,那我就不说话了。”
玉凝正要道随你,又听他推翻自己的话,“不行不行,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那你就越看我越不顺眼。这可是大大的不成的。